天明前,船駛入一條小河,在荒僻的河灣停泊,等候回落西山。
兩百裏水程,他在第一天趕了一百四十裏。第二晚趕三十裏。第三天與第三晚,則在一處河灣的蘆葦深處蟄伏不動。
第三夜的四更天,船駛出河灣,揚帆急進。
趙奎與江百裏坐在艙麵,佩了劍換了勁裝,心情緊張地監視著江麵,嚴防意外。
印珮高據舵樓,並不緊張。船不懸燈火,輕快地向廠遊飛駛。
美村姑自上船迄今,從未露麵,躲在艙內一天動靜,似乎船上並沒有她這個人。
繁星滿天,視界可及兩裏外。
前麵,突然出現閃動著的燈光,連閃三次,片刻又閃三次。
印珮突然叫道:“大家坐好,船要轉向了。”
風帆略轉,船向左略偏,破水衝出。
“怎麼回事?”江百裏在船首問。
“前麵的燈火,是巡江船的訊號。”他沉著地答。
“是官府的巡哨船?”
“不,是二聖洲的巡江船。”
不久,前方又出現閃光,仍是連閃三次,這次近多了。
航轉帆移,船重新折回原航線,更向右移。
人影出現在後艙麵,向舵樓輕盈地走來。
他一手控帆纜,一手掌舵,注視著前方的江麵,說:“姑娘最好不要出來。”
“印爺,為何?”女郎輕聲問,語聲極為悅耳。
“江上交鋒,弓箭為先;夜間流矢可怕,不可出外以免誤傷。”
“印爺認為有人攔截?”
“但願在下料錯。”
“其實,這次賤妄至二聖洲尋仇……”
“姑娘,在下不過問江湖恩怨。”
“賤妾姓左,小名婷。”
他淡淡一笑,說:“天下間的武林世家,姓左的不多。”
“那麼,印爺聽說過家父的名號了。”
“是衝霄鶴左惠登老前輩麼?”
“正是家先父。”
“難怪。”
“你是說……”
“十年前,龍岩四雄決鬥,唯一幸存的人,是目下威震江湖的二聖洲主人乘風破浪鄭弼。而乘風破浪與令尊之間,多年恩怨盡人皆知,龍岩決鬥雙方的首要人物,就是令尊與乘風破浪。”
“是的,那次家父失手跌了百丈高岩。”
印珮歎息一聲,說:“那次決鬥,證人是宇內雙仙,而且有不少群雄觀戰,眾口一詞認定那次決鬥極為公平。姑娘此番前往尋仇,恐怕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呢。”
“父仇不共戴天,印爺想亦同意。”
“這個……”
“印爺深藏不露,一代風塵奇士……”
“豈敢豈敢,左姑娘見笑了。”
左婷近身俏立,陣陣幽香沁鼻,誠懇地說:“印爺這次仗義襄助,賤妾銘感五衷。”
“在下隻是個受雇的船夫,姑娘抬舉在下了。”
“印爺如肯仗義助賤妾一臂之力,登洲尋仇,左家存歿均感,賤妾當圖後報,尚請印爺……”
“左姑娘,抱歉,在不愛莫能助,事光已向趙、江兩位爺申明,在下隻負責送諸位到二聖洲,不問其他。”他一口拒絕。
十年前四雄龍岩決鬥,決鬥雙方四個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衝霄鶴是潛伏在荊山的黑道大豪;乘風破浪是橫行大江兩岸的私鹽販的首領。雙方為了利害衝突而仇怨牽纏,最後訴諸決鬥而結束了十餘年的糾紛。
乘風破浪勝了,解決了最頑強的勁敵,目下仍然是鹽梟的首領,從四川私運東下的鹽一本萬利,誰也休想分一杯羹。
二聖洲成為乘風破浪鄭弼的私產,是江湖朋友的禁地,往來船隻一概不許停泊,違者有死無生。
在大江上下遊,提起二聖洲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印珮早知道二聖洲的禁忌,但他為了盤川,不顧一切冒險受雇,他不怕乘風破浪找麻煩。
左婷想請他助拳,無法說動他,替一位黑道大豪的女兒助拳,他毫無興趣。
假使對方是正道人士,也許他會拔刀相助。他已經拿定主意,將人送到便溜之大吉。
左婷不死心,說:“印爺,可否衝賤妾薄麵,陪賤妾登洲一行?賤妾願馨所有相酬……”
“左姑娘,請不必說了。”
“這……印爺,這樣吧,賤妾與趙、江二位義叔登洲,吉凶難料,如果敵勢過強,印爺能否接我們撤出?”
“這……”
“印爺古道熱腸,豪傑襟懷,不會袖手旁觀的,難道就不肯為賤妾留一條退路?”
“你們的事,與在下無關……”
“印爺,你已經卷入恩怨漩渦,難以自拔了。”
印珮冷笑道:“你們一登岸,在下便揚帆遠走。”
“印爺,你真忍心。”左婷掩麵顫聲說。
他心一軟,歎口氣說:“好吧,如果你們撤走,在下接你離開。”
左婷盈盈行禮,興奮地說:“謝謝你,印爺,謝謝你……”
船首的江百裏突然大叫:“前麵有一艘快船,注意。”
星光下,一艘八槳梭形快艇,從左前方激射而來,看清時,已接近至半裏內了。
快艇低矮,沒有風帆,因此不易發現。而他們的輕舟有艙有帆,三五裏外便可發現,想逃脫談何容易?
印珮卻不慌不忙地說:“江爺,準備對付登船的人,抓牢船舷。”又向左婷說:“你下去,這裏危險。”
“不,我不怕。”左停堅決地拒絕。
雙方漸近,快艇上發出三閃信號燈光。
一上一下,迅速接近。
相距十餘,快艇上有人叫:“下帆,檢查!”
印珮大聲問:“檢查什麼?你們是誰?”
快艇仍向上急駛,先前的人大叫:“河泊所的巡哨船。”
“我們不是貨船。”
“不是貨船也得檢查,降帆。”
“好,等一等。”
風帆骨碌碌下降,但降勢緩慢,站在桅下的印珮故意拖延。
快艇終於接近了,有人停槳取篙鉤。
印珮突然將帆拉滿,躍至舵樓,船猛地一搖頭,瘋狂地疾衝而下。
“轟隆……”碰撞聲震耳。
“哎呀……”驚叫聲驟發。
快艇不見了,十二名水手落水載浮載沉。
輕舟疾衝而下,印珮狂笑道:“老兄們,河泊所不用浪裏鑽快艇,你們是水賊,好好洗個澡啦!再見。”
船輕水急,順風順流,沉船上的水手水性雖高,亦難追及,一個個在水大罵大叫,無可奈何。
左麵有燈光,右麵出有燈光閃動。
江百裏叫:“不好,左右都有快艇趕來。”
印珮卻不慌不忙地說:“放心啦!怕的是下遊,左右無妨,他們追不上的,他們並不比咱們快。”
江流一分為二二聖洲到了。
曙光朦朧,船一頭紮入密密麻麻的蘆葦叢,船身一震,風帆落下了。
“二聖洲到了,快上。”印珮叫。
左婷滿懷希冀地問:“印爺,你在此地等?”
他嗬嗬笑,說:“在這裏沒有什麼可等的,隻有等死。”
“那……你……”
“我船放在岸上遊,在對岸等候。相距僅裏餘,片刻便到。你們隻須支持片刻,在下便可前來迎接。”
蘆葦叢,突傳來陰惻側的怪笑,有人叫:“你們誰出走不了,咱們已等候你們三天了。”
趙奎一聲怒嘯,飛躍而下。兩側,卻有人登船急搶。
火光大明,十餘支火把幾乎同時點燃。
江百裏與左婷隨後躍下,三劍列陣。
蘆葦後是矮草坪,二十餘名大漢剛完成陣勢。
蘆哨聲四起,四麵八方皆有人向此地趕。
一名手挾雙股叉的大漢上前,支叉行禮道:“奉敝長上所差,迎接左姑娘勞駕。”
左婷收劍上前,冷冷地問:“乘風破浪在何處?”
“在莊相候。”
“他為何不親自來?”
“敝長上不知姑娘在何處登岸。”
“你們消息靈通,洲上早已有備了。”
“姑娘一到荊州,消息便傳到了。”
“哼!”
“敝長上已久候多時,請姑娘即動身至莊相見。”大漢客氣地說。
一名大漢奔近,高叫道:“那姓印的小輩不在船上。”
大漢一怔,厲聲問:“到何處去了?”
“不……不知道。”
“你們都是死人?快搜附近。”
“他不可能登岸,可能跳水走了。”
“什麼可能?快搜!”
“是,屬下這就率人細搜附近。”
大漢拔回叉,向左姑娘說:“三位情隨我來,請。”
洲心建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大莊院,不普通的是四周加建了三丈寬的深濠,引水通向兩端,直抵兩麵的河道。
因此,兩道江流的船隻,皆可直接駛入莊前後的東西碼頭。
莊院是孤立的,可算是洲之洲,沒有橋,往來皆需乘小舟,一根巨纜係在濠,人在船上拉纜而渡,十分方便。
大漢領客到達莊外,天色已經大明。
數十名大漢列隊迎客,為首的正是洲主乘風破浪鄭弼。這位私鹽首領年約半百,一表人才,方臉大耳,留了大八字胡,怎麼看也不象是為非作歹之徒,倒有官府的方麵大員氣概,正是所謂麵呈忠厚,心存奸詐的梟雄。
領路的大漢急趨數步,上前抱拳欠身道:“左姑娘與趙、江兩位爺駕到。”
“辛苦了,退!”乘風破浪揮手說。
趙奎越眾而出,抱拳施禮道:“左姑娘與咱們兩個孤魂野鬼求得魯莽,鄭冗海涵。有勞鄭見相迎,真不敢當。”
左婷冷笑一聲,沉聲問:“姓鄭的,你知道本姑娘的來意麼?”
乘風破浪豪笑道:“趙、江兩位老兄應姑娘之召,前往荊山聚會時,老朽便知姑娘的來意了。”
“趙、江兩位大叔,是前來作見證的。”
“老朽自當以客禮相待,請入莊一敘。”
請來了見證,說求公平決鬥的意向已明朗化了,不需再客套。已經到了二聖洲,雙方見麵,乘風破浪想躲也躲不掉。
趙奎深深吸入一口氣,說:“本來趙某理該按規矩伴同左姑娘前來拜莊,無如鄭兄的任院附近關防過嚴,自抵荊州便受到各方阻撓,隻好逕自闖關前來拜會,不當之處,鄭兄請包涵一二。”
乘風破浪笑道:“其實,兄弟無意阻撓左姑娘前來拜莊。二聖洲立下規矩,也是事出無奈。俗語說:樹大招風。二聖洲如不立下規矩,委實不便。在荊洲附近阻撓左姑娘的人並無惡意,他們有些還是左姑娘的長輩呢。此地非說話之所,請進莊待茶。諸位既然來了,兄弟決不至令諸位失望的。”
過濠入莊,在尚義堂就座,雙方客套畢。
乘風破浪以平靜的口吻說:“當年龍岩決鬥,過去的是非恩怨自有公論,鄭某問心無愧,諸位亦當心有數。左姑娘為父複仇,孝心可感,可是當年四雄決鬥,鄭某的好友公孫成,也不幸喪身在左公劍下。左姑娘如果不諒,恩怨牽纏何日了?愚意認為,龍岩決鬥有見證有雙方的好友在場,公平相決生死由命,沒有冤連怨結的理由。鄭某願以千金相贈,化解當年這段公案,不知姑娘以為然否?”
左停冷冷一笑,陰森森地說:“本姑娘隻知父仇不共戴天,無可化解。”
“左姑娘……”
“既然龍岩決鬥是公平相決,因此本姑娘也要求與你公平—決,我聽候你的安排。”左婷固執地說。
廊下一聲冷笑,踱出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冷冷地問:“左姑娘,你認識我麼?”
“我不認識你。”左婷直率地說。
“在下公孫和。”
“你……”
“當年龍岩決鬥,四雄同時並肩聯手,先父一時不慎,先傷在令尊劍下,鄭伯父救應不及,令在下抱恨終天。姑娘既然要為父報仇,在下如果不挺身而出,豈不令家先父含恨泉?因此,在下必須先與姑娘公平一決。”
左婷推案而起,說:“好,你有權要求決鬥,本姑娘決不推辭,但必須等本姑娘於鄭弼決鬥後,再與你……”
“你這是什麼活?”公孫和沉聲問。
“有何不對麼?”左婷反問。
“家父先喪身於令尊劍下,因此在下有優先權。”
“你……”
“你可以請公證人說句公道話。”
趙奎苦笑道:“左姑娘,你恐怕不能拒絕呢。”
江百裏也接口道:“愚叔既然是公證,自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左婷銀牙一咬,說:“好吧,就請兩位大叔安排。”
乘風破浪淡淡一笑說:“左姑娘,冤家直解不宜結,尚請三思。”
左婷怎肯罷休?大聲說:“我意已決,未出荊山之前,本姑娘已決定了。事否宜遲,煩請兩位大叔安排決鬥事宜,第一場本姑娘與公孫和結算,第二場與你生死相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