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是立秋之後,卻依然未見半點清涼的影子,反倒是接連大半個月裏一點雲影也不見。眼看著河渠見底,連黃龍嶺中這口數百裏聞名、常年凜冽的“遺珠泉”也落了一大截,露出岩洞來。
一個穿著件青白深衣的先生提著木桶扁擔站在泉邊,望著落下去六七尺、水線已經入了泉洞的泉水,麵露憂慮。
這先生五十來歲,身材高瘦,麵色發青,蓄著稀稀拉拉幾根花白胡須,臉頰上並無二兩肉。身上青色深衣雖然素淨,卻是有了些年歲,洗得發白,不顯眼處還打著兩個補丁,針眼細密整齊,補得小心,倒也不甚礙眼。
先生本姓宋,單名一字為浦,乃是這黃龍嶺下王鋪鎮的先生,平日裏便是在劉氏宗族的私塾裏教書為生。
說起這宋浦的家事,倒也是辛酸,原本他幼時便是個神童,三歲吟詩,五歲作賦,十二歲便中了童生,可惜後來屢試不中,直到三十多歲才中了個秀才,娶了這位妻子。
娶妻之後,因少有入項,日子漸趨困頓,便無心思科舉,因著有交好的同年青雲得誌,記得舊時情義,便托了到太史監謀了個國史編修之職,做些抄錄文案的勾當,有閑時便閉門著書。
這宋浦原本便是個神童,文章鍾秀的人,將那功名心思放下之後,反倒找回了幼年時的靈秀,一筆文章寫得瑰麗奇偉,短短數年居然成了京中有聞的才子,紙貴一時。
聲名既隆,自然官職地位也慢慢上去,這宋浦抑鬱半生,得知之後難免有些飄飄讓,不將他人放在眼中,酒後失言,便遭了太史令牛雲之妒。那牛雲先是在上官麵前告了他一個跋扈之罪,後來丞相陸嵩倒台,牛雲幹脆買通禦史將他告了個“陸黨”的罪名,革去官職,流放一千裏,來到了這黃龍嶺。
這宋浦原本是個秀才,打出生便沒有拿過鋤頭,如何知道圓的是豆、長的是稻?所幸那王鋪鎮上劉氏宗族有人上過天城,知道宋浦的姓名,便出每月五兩的修儀,將他請回家教授族中孩童,這才使他免於饑饉,算是有了些生計。
這黃龍嶺的由來,傳說乃是古時一條黃龍因罪了一位有法力的仙人,被那仙人用神通盜了龍珠去,藏在這地脈之中。那黃龍失了龍珠,不就便死去,落下地來,化作了黃龍嶺這巍蜒的五座山嶺。
那龍珠原來卻沒有被藏遠,隻藏在了原本的黃龍嶺地下,因被仙人使了障眼術,那黃龍才找它不到。黃龍一死,那仙人也收了神通,龍珠便顯露出來,化作這一汪常年不涸的遺珠泉。
“果是犯了妖孽,這年關,恐又得難挨了!”
宋先生哀歎一番,這才想起手中空空如也的木桶,又看看見了底的泉池,也是顧不得斯文,將腳上鞋襪脫掉,衣襟挽起,踩著濕滑的岩壁,摸摸索索下了泉洞裏去了。
那泉洞頗深,因已是數十年沒有這般旱過了,方才露出全貌來,傳言這岩洞連著地底的陰脈,故此十分陰冷,那先生甫一落下腳去,便覺得似乎洞中傳來一陣陰風,吹得骨子裏都是酥酥麻麻,在這炎夏裏居然全身一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宋先生吃這陰風一吹,又瞧那泉洞黑魆魆不見五指,頓時便生了幾分懼意。但想起家中發妻因臨盆在即,煎藥需得凜冽清澈的好水,如今四處幹得厲害,附近除了此處,並無好水可取,那文士便也隻好硬著頭皮往洞裏走去。
剛入了洞,陰冷之意越發的顯出來,凜冽泉水沒在腳背上刺骨得很,那文士隻覺得好似這泉洞乃是一個冰窖,藏了萬年的玄冰相似。他本待在洞口去了水邊走,那裏想到那洞口雖是有水,卻隻有寸深一點,底下便是淤泥,若要取泥水便有,淨水那是半點也無的。沒奈何,那先生隻得光腳踏著水一步步往裏麵走去。
“哐當!”
走進去三四丈,還未見深水處,卻忽然一聲水響猛地響在洞中,嚇得那先生渾身一顫,木桶便掉在地上,人也幾欲坐到地上去。
先生借著洞口微微傳來的光熹壯著膽子往水響處看去,隻見水中浮浮沉沉一雙黑豆粒似的眼睛望著他,片刻,身子一動,攸地潛入水中去了。
卻原來是一隻海碗大小的蛤蟆。
先生拾起木桶,抬眼望去,原來泉洞到了盡頭,濕淋淋滑溜溜一塊石壁,下麵確是一個丈餘見方的泉眼,靜悄悄一汪泉水,黑幽幽透著寒氣,一眼並看不到底,那蛤蟆便是入那水中,半天也未曾浮上來。
先生吃了一嚇,心悸了半天,見那蛤蟆半天不曾浮起來,方才安定了心神,提桶便上前去。隻是腳剛一抬,便踢著一個事物,身子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去。先生低頭一看,原來腳下不知何時藏了一塊方石,大半藏在水下,一時不查險些吃了一跤。
“此物倒好,方正得很,拿回去也能做個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