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一回玩具兵(1 / 3)

第八章 當一回玩具兵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姑娘

我生出來的時候,很瘦,媽媽不敢碰我的手指頭。要是一碰就斷了呢?

我一直生病。這天醫生又來了,說不用給這孩子看病了,救不活了。

我是喝藥長大的。一兩歲時要喝水就喊藥,藥%媽媽喜歡看電影,她抱我去電影院,就怕電影中有人喝水。人家喝水我也要喝,我就指著銀幕喊:藥藥!上小學後,常常生病9我一人躺在床上,看石灰剝落的天花板。我從那斑斑駁駁中,看到童話中的宮殿、王子、公主,看到窈窕的身材、撐開的大裙,看到王子和公主的美麗的故事。每次生病,都有王子公主陪我。

假期裏,爸爸天天早上教我和兩個弟弟背古詩。我家住在三摟。夏天打開門,坐在樓道口很涼快。我和弟弟都坐在那裏,拉開嗓子讀詩。任何人隻要一進我們這幢樓,就會聽見我們三個六歲上下的孩子,用老輩人的拿腔拿調背祖先的祖先的詩文。

白天功課多,玩的時間少。我和弟弟相約,等爸爸媽媽睡著了,我們再爬起來玩,把白天拉長。爸爸媽媽是中學教師,沒錢給我們買玩具。我們的玩具是自己攢的,譬如各種紙盒,最多的是裝一塊上海藥皂的紙盒。夏天的夜晚,有月光,有星光。我們趴地上,用紙盒搭汽車。其實不是汽車,是連接起來的一幢幢奇特的房子,不過可以開動。我們用想象把這串房子開得呼呼的。

我有一個偉大的心願。我要把全世界的童話書買來。我的世界就是上海,就是上海市我家附近的一個小書亭。我每考一個5分,媽媽給我5角錢。我每次考試後可以拿到一點錢,全部用來買書,從來沒有在買書之外花過一分錢。我到底把這個小書亭裏的童話書全部收集來了。後來,不知怎的一本一本都跑了。我一個也不記得是誰借了我的書。

我把生活也當作童話來讀。我十來歲的時候,有一天,媽媽突然對我說,她是老虎變的。我轉身就逃,逃進另一間屋,頂上門。那樣子,大概像卡通片《鼴鼠的故事》裏的鼴鼠,兩隻胳臂向前,兩條小腿跑得飛快。

弟弟笑我,他們不相信媽媽是老虎變的。

我攢很多透明糖果紙。先用水浸透,然後貼在衛生間的瓷磚牆上,撫平。幹了就揭下,平整而美麗。有一天我又是一人在家生病,坐在沙發上看書。忽然聽到衛生間裏有一個老婆婆在彈手指甲,噗,噗的。我縮在沙發裏大氣不敢出。媽媽快回家吧!媽媽下班回來了,我說媽媽衛生間裏有一個老婆婆在彈手指甲。媽說什麼呀!你自己貼一牆糖紙,一張張幹了,噗噗噗的都翹起來了。

我相信所有的童話。這天我放學回家,進門就告訴媽媽一個新聞。我說老師說的,美國可窮了,美國的椅子,一坐就塌。

快小學畢業了,老師讓我們做作文,題目是《我的誌願》。我想,我U歲了,上了中學就是大人了,我大起來要當女拖拉機手。老師說,蘇聯有很多很多拖拉機,蘇聯是最了不起的地方。

後來又後來,我都長到16歲了,媽媽常常用英語逗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姑娘,她的名字叫陳祖芬。16年前,我從一隻垃圾箱邊走過,聽到裏邊哇哇地哭,我就把她抱了回來,她就是你。你不是我生的,是從垃杈箱裏撿來的。

我急得哇哇亂叫,不讓媽媽說下去。我一定要是媽媽生的,不是垃圾箱裏撿來的。

可是媽媽每過一段又要用英語逗我:很久很久以鏑,有一個小姑娘?

1993.6.1

一路奔跑

下午4:30,得趕緊找出租奔機場。深圳機場離市區太遠,叫不到車就趕不上6:20的班機了。我和夢溪匆匆走到大樓門口,就見南亞公司的小姐奔過來說:奧迪到了。果然南亞的奧迪車正好駛到門口台階下。感覺中,好像驚險電影中被壞蛋追殺的人正走投無路,突然來救駕的直升飛機降落在眼前。

坐進奧迪我放下心來,舒展雙腿,幾天來才覺得可以無所事事了,幾小時後就可以提著行李箱走進北京家裏了。啊呀,我叫了起來。夢溪說怎麼回事。我說你的新西服還掛在賓館壁櫃裏。夢溪說你沒有裝進箱子?我說沒有,我太忙了,兩天沒有喝過水了。夢溪笑:好像,好像近幾次出門你都丟東西吧?

我好懊喪,這身新西服夢溪穿了好精神的。可是這天一早我起來就趕抄東西,立刻就來人說事,一邊聽人說請一邊抄錯卩又一邊聽人說話一邊收拾行李。有的放進箱子,有的忘在壁櫃。

我把思想從壁櫃拉回奧迪,發現堵上車了。橫的一排排,豎的一行行,好像有多長的馬路都擠不下這無盡無休的汽車。深圳馬路的發展跟不上汽車的發展,如同深圳電梯的發展,跟不上一幢幢高樓裏蜂巢似的公司的發展。九點來鍾各公司上班的時間,電梯奔上奔下的也載不過來經理員工們。電梯門一開,先生小姐擁入,電梯發出苦痛的叫聲:超重。不過,深圳生長起那麼多的大樓,那麼多的樓裏又生出那麼多的公司,那麼多的公司再生出那麼多機敏善變的生意人,那麼多的活性細胞。深圳,是一部新的生命科學。

奧迪車在汽車的群落中左衝右突,好容易開到深圳灣大酒店。這一帶於我太親切了6六七十年代,這一帶農民一日的收入相當於一盒火柴的價錢。這裏有一處離香港最近,有一處海水最淺。然而海水再淺也是海,香港再近也是遠,還有後邊追來的子彈,海灣裏究竟有多少屍骨?80年代初,我聽著海水的訴說,又聽到深圳幵山的炮聲,這是深圳解放生產力的禮炮。80年代中,再到這裏,隻見海邊長出一座深圳灣大酒店,新生兒一般光鮮。剛從農村招來的姑娘小夥,在臨時搭起的席棚裏培訓西餐中菜。我坐在席棚裏,吃了未來四星級酒店的西餐。過兩年再來,大酒店一側建起了遊樂場。又過兩年再來,遊樂場拆了改建民族文化村,酒店另一側建起小人國。不遠處有科技工業國,斜對麵是全國出口創彙先進企業康佳電子。很有座港人跑來找深圳姑娘在深圳安家了。

看著深圳日長夜大,如同一個長得特快的少年人,自然常常穿著過小的衣服,自然這兒那兒的過窄過瘦。臂如道路窄,車道瘦。一路上這麼多排這麼多行的車向著同?一個方向挪挪動動,好像今天全深圳全世界的車都開向深圳機場似的。

離起飛隻有40分鍾了。

真後悔為什麼才上路,可是要做的事就這麼多。下午3點來鍾還跟著張道長去找人。張道長叫張至順,道號:米晶子,是全真派龍門正宗第21代傳人,張家界明元宮主持。兩三年前深圳南亞公司董事長謝永健去張家界辦事認識了他。謝永健同時是深圳市氣功學會會長和惠州市中華文化促進會會長,便把張道長請到惠州任道學研究院院長。我3點左右在謝永健辦公室時,隻見門呼的一開,飄進一位如同從古裝武打片裏走下的老道,兩腿輕若飛雁。然而張道長竟有79歲。張道長劈頭第一句話是問謝永健:我在深圳的暫住證辦好了嗎?然卮給我和另幾人分發名片,思維現代動作新潮3聽說我要找某人,張道長知道那地方,便帶我去也。旁人叫我注意,說誰也跟不上他。我想這就奇了,就算走不過他我還可以奔跑麼。上了街,張道長如一陣風筆直地在人海車海裏穿行,目不旁顧,旁若無人。我不知他怎麼能不與穿棱的汽車相撞,還是他身上有功腦片有眼,在車流中如入無人之境。我開始被他拉下。我在他身後奔奔跑跑。他倒好,也不走得更快,好像用他腦後的眼睛一直與我保持兩三米差距。後來問他在山裏是不是也走這麼快。他說在山裏就快了,在這裏人多,走快了給人看著不合適。

從張道長又想到南亞公司的秦長富,他是智靜功的創始人,東方智靜氣功研究會香港總會名譽會長。他的兩本關於氣功與人生的著作,匆匆翻來便有大徹大悟的感動。到南亞公司前本是江蘇名醫,如今公司有他相佐,更有一種祥和與超越的文化氛圍。

我4點多告別張道長回到南亞,又看到兩個新麵孔。謝永健介紹這是著名作家周梅森和喬健,如今都是南亞將才。周、喬二位,一個是超一流大眼睛裏閃動著聰明氣,一個是超小型眼睛裏蘊含著大智慧。我問謝永健,你前幾天讚助中國扶貧基金會2000萬元的資金,下一步是不是又想成立作家協會?後來知道,他在惠州又成立一個儒學院。

誰能想到南亞公司在1990年還處於生存危機。有時謝永健一人在窗前一站一整天,周圍更不會有各式人等。助手勸他離開這公司。他說他要站在船頭看著船觸礁。不過他相信在最後一刻不會觸上礁石。沒有觸礁,就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就想著要扶貧扶助中畢文化事業。

顧不上的是他自己。公司辦公室長沙發的一頭摞著枕頭和被子。他在這裏,星夜兼程地向前奔跑了。

糟了,我們的奧迪又跑不了了。所有堵住的車好像參加汽車大獎賽似的等著一聲令下好飛駛出去。汽車原地不動,四川籍司機拍打著駕駛盤開始一頓川味國罵。夢溪說小夥子別著急,既然我們下到大樓門口時,你的車正好同時出現在我們麵前,說明你注定會把我們送上飛機。果然車又開動起來,司機便像外國驚險電影裏的駕車追匪似的開始了特技車戰。奧迪左繞右繞,一輛一輛地超車,然而還是隻能開開停停。

還有20分鍾。

我們繼續超車。

還有15分鍾了。不,夢溪說他的表隻有3分鍾了。到底是誰的表準?算了算了,誰的表準也趕不上飛機了。看來得準備在深圳再住一天,夢溪輕輕說。是的,我說。

多住一天,要影響我們的多少事嗬。在深圳把時間擠這麼緊,還不是為了趕回北京。我們壓抑著,再不說什麼,說什麼也會影響士氣。司機再無笑容,整個一臉視死如歸、開著燃燒起火的車隻身衝敵營的感覺。全車勇士隨時準備與車同歸於盡沉默就是力量。

突然司機大叫一聲。什麼什麼,他叫什麼?司機又一聲大叫。哦,他喊出一聲川味英語的萬寶路。左前方一個特大萬寶路香煙的廣告牌,到了這兒再往右開,再往左繞,再往上開就是機場了機場在前,曙光在前。

司機大叫我一輩子也沒開過這麼快!我們超出了100多輛車了!夢溪笑道,最好一直開到飛機弦梯下。我說,一直開進機餘。

一種終於把一幫窮追不舍的殺手甩在後邊的輕鬆感。

一通大快活之後,又緊張起來。已經6:15了,趕緊在車裏分工,你炸碉堡我火力掩護。車還在滑行夢溪就跳將下去奔向交機場費的窗口。我提著行李衝到辦登機手續處。小姐說不能辦了,太晚了。是的,好像已經6:20了。我說給辦一下吧,夢溪奔來說給辦一下吧。終於我們拿到登機牌,衝向候機室,衝向二號門,就聽廣播裏說,1504航班的最後2名乘客請趕快登機。

終於衝進機艙,坐下。小姐送來兩罐雪碧。我整個人已幹渴焦躁如燃燒的沙漠一—如果沙漠會燃燒的話。我打開雪碧,顧不得倒進杯裏,直接往喉頭裏倒,減少中間環節,如直達快車從高速公路駛進體內。

平時坐飛機,這個手續那個檢查排隊複排隊,等候複等候。這次感覺中是一路奔跑著進機,長軀直入,因為不會有乘客擋住我們。

係上安全帶長出一口氣,不禁想起我來深圳前,有人問及我休息的問題,我說常常上了飛機係上安全帶後,覺得可以休息了。生活越來越像是一路奔跑廣蕾如南亞公司,罾如深圳。深圳一路奔跑,那架勢是要雎出一個香港。當然一路奔跑總會拉下些什麼,譬如我把西服拉在壁櫃裏了。

1993.6.7

女人不能生病

年前有人來電問我春節怎麼過,我特豪邁地說,不過也不買菜,關起門來趕文章。

掛了電話便到小年夜,我開始感冒發燒。果然不能買菜,果然不能過年,而且不能寫文章。大年夜下午,夢溪走出書房說:我們家裏有什麼菜?我說有一棵白菜。他看著已經東倒西歪不成氣候的我,說一定要為我做好吃的:東坡肉。

我立刻想起兩年前的年夜,我大病——人家辛苦一年下來該過節了,我辛苦一年下來該病了,幾乎逢年必病。那回夢溪說要為我做一隻香酥鴨,也是他在單位聚餐時剛聽人說的。印象裏,大年夜他把一隻鴨放進大油鍋,乒乒乓乓一通炸,嚇得我直怕別引起煤氣爆炸。然後再蒸蒸,然後從大蒸鍋裏端出滾燙的鴨再炸,然後再怎麼著。他說是他聽來的程序。曆經苦難久經考驗的香酥鴨終於出現在餐桌上時,全身烏黑,像塗了金雞鞋油似的。隻好誚鴨某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地走了。不過這番香酥鴨曆險記還是給家裏增添了過年的氣氛。我不會忘記夢溪一會兒端下大蒸鍋,一會兒端下大油鍋的特技動作和敬業精神。

夢溪忘了那個壯烈的年夜了,他很得憊地買回一塊帶皮帶肥的肉。東坡肉是杭州名菜,一層皮一層肥一層瘦。我雖病,還是想起來都覺得好吃。不過他怎麼會做呢?

傍晚他走出書房去廚房,又走出廚房喊糟了,說不知道買來的肉是凍的,要化了凍才能燒,今晚吃不上了。我非常乎靜地接受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中央台的舂節晚會開始了,夢溪也像節目主持人那樣特喜欣地宣布:東坡肉有希望了。我說怎麼了?他說開始化凍了。

淩晨我歪在電視機前看完了春節晚會,就算過完了節。夢溪把燒了好幾小時的肉端上陽台。他說東坡肉成功了,我說是嗎?他說煮爛了就是成功了。

初一上午他把肉從一大鍋湯湯水水裏撈出放進另一隻鍋,加上醬油又煮。下午近兩點,我們過年總算有一塊肉吃了。我暈乎乎地夾了一點肉吃了就要喝熱粥,他說你沒有什麼感覺嗎?他期待的目光,定格般地、大特寫般地擋在我麵前。我才想起他為了這塊肉從大年夜忙到初一,這塊燒了一年的肉浪費了太多他做學問的時間。我的腦子刹時間清醒了,我淸晰地說好吃。他笑道那你多吃。我說東坡肉怎麼沒有皮?他慚愧地一笑,說皮和肥肉全燒化了。怪不得,一塊瘦肉泡在一鍋油湯裏。我想我總得多吃才對得起他。好吃吧?好吃!我笑。他大得意,說你一吃上東坡肉就笑了,這人也不能這麼勢利呀!

初一晚上他回到書房,說他感覺中離開書房得有一個月之久了。我感覺中也覺得好像他已經犧牲了一個月做學問的時向。隻求自己快退燒,好為他做飯,雖然我的水平決不在他之上,更不具有從東坡肉到香酥鴨的想象力。

初三我退燒了。中午一點他走出書房問我吃什麼飯呢一不到肚子餓了他不會想起買菜做飯的。我想隻要不吃冰箱裏剩的東坡肉就好。他說那麼他出去買點什麼吧。

這個買點仲麼,常常會給人帶來美好的期望。他買回了水果和速凍餃子。因為餓過頭了,下得快吃得也快。不過,好像是生的?不生,他邊說邊快快地吃。我還無力去分辨是生是熟,就是一邊吃一邊總覺得是生的。他說你吃的時候不要去想是生是熟。也對。速食完畢,我笑問這就是我的病號飯?他說陳小姐,你要是想提高夥食標準,還得增加預交金。

然而那生的感覺一直未能淡出,直至連著去洗手間,相信一切均付之東流。而夢溪在他的書房裏並不知道部分速凍水餃的去向。

我實在希望隻是我為他做飯。雖然我一直想象著科學發達後能有一種藥丸,每天吃三粒便可免掉一日之三餐。

說起來,女人有一個自己心甘情願為之做飯的丈夫,是一種難得的搞份。於是生活更加生動,生命更加實在,情感更加飽滿,腳步更有力度。

不過,女人不能生病。

1993.3

躲春節

記不得是從幾歲開始懶得過春節的。

小時候,很小的時候,春節前媽媽必定買回好多糖果。我把糖放進分成一格一格的圓盤裏,這麼放,那麼放,我覺得怎麼好看怎麼放。然後媽媽燒年夜飯,必定會有帶骨的鹹肉。媽媽把鹹肉切成片裝進一隻冷盤,那根骨頭上總還有好多好吃的肉,這便是我和弟弟的了。媽媽會用切完肉的油油的手撕下骨上的肉,一邊說好肉長在骨頭邊,一邊給我們姐弟三個一人一口地塞。我便小狗似地快活著。

真正到了春節,也年年一樣。年後我把搜集的玻璃糖果紙放在洗臉池裏用水撫平,然後一張一張地貼在衛生間的白瓷磚上。五彩的糖果紙是我兒時最絢麗的玩具了。我一牆一牆地貼,一盒一盒地裝。春節一過爸爸媽媽上班,弟弟們上學。我自小多病,常常一人在家。一天我坐在窗前沙發上看書,忽覺衛生間那邊有什麼動靜,隱隱傳來噗、噗的聲音。伸於細細的脖頸去聽,那噗、44噗的似有一老婦在彈手指甲。

我更小更小的時候,曾經被一婦人騙走過,幸虧她剛把我抱到弄堂口就被截住了。一想起家中怎麼進來一個老婦,害怕得全身縮進沙發。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隻不敢動彈。一直到中午媽媽開門迸屋,我才敢發出聲音:媽媽!衛生間有一個老太婆在彈手指甲!無比偉大的媽媽徑直走進去一看,說:你自己貼的玻璃糖紙幹了,一隻隻角唉、噗地翹起來了!

收起糖紙,也收起了這一年的春節。

六七十年代,就沒有春節了。

80年代的什麼時候開始,春節於我就是年三十看中央電視台的晚會。然後在年夜12點的蓬蓬勃勃的鞭炮聲中祈求明年帶來好運。我最怕鞭炮。唯有年三十夜的鞭炮因為我是站在陽台裏邊的窗戶裏觀看,既與鞭炮的實體保持了距離,又可感受著百姓們對美好生活的熱望。在滿天的光與聲中為人造的新春激動著。激動畢,便在這臨界點美感中入睡。我的春節事實上也就完畢了。中央電視台的晚會,年年看完都有遺憾,然而年年看。

便想有一個不一樣的春節。

我和丈夫收拾旅行包,我們的目的地是深圳的大海邊。我的一位香港女友頻頻來電說,她全家也要從香港到深圳過年,很主要的一項內容是看中央台的除夕晚會。我們相約在深圳暢敘一切。

除夕傍晚,我在深圳看香港台的6點鍾(即18:00)新聞,說年近歲晚外出旅遊者眾。我住的小梅沙酒店,大年夜趕到這裏過年的港客,怕是都和我一樣來逛海的。不過今夜我隻想看中央台晚會,看宋丹丹。我一個個台按過去,全是香港台。找服務員,說這裏收不到中央台,說深圳市區、蛇口是可以收到的,但這裏離市區幾十公裏呢。

在這個收不到中央台晚會的地方,我打長途到北京,請人幫我錄下來。然後,然後想北京的除夕。天!我到這裏不正是想過一個不一樣的春節嗎?

這裏,桔樹上、桃樹上掛滿了紅包。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說明今夜是年夜呢?鞭炮聲也沒有。深圳市府規定不準隨便放鞭炮,違禁者罰款2000元拘留15天。神經不會被防不勝防的炸響弄得一驚一詫,空氣不會被汙染得火藥味很濃。年夜時分,我丈夫對我說,你聽海濤拍打礁石的聲音。我走到陽台上看下去,是港客在沙灘上放鞭炮。想想,光著腳走在沙灘上,沒在海水裏放鞭炮,真是快活自在。夜裏,無際的海天便是無際的黑暗,沙灘上升起的焰火鞭炮便如夜的夢幻,除夕夜之夢。

年初一早上,我和丈夫在空寂無人的沙灘上,看到大海在過年:一攤花花綠綠放過了的焰火鞭炮被海潮衝上的海菜纏繞著。原本黑糊糊的海菜便花裏胡哨兒地臭美呢。

誇大地說,去了這麼多次廣東還是不懂一句廣東話。隻有這次聽懂了、聽熟了、聽慣了、聽得成為每天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的一句話:恭喜發財。

打開春節期間的香港電視,便有人衝我道聲恭喜發財。更地道地臂如恭喜發財,利是到來。發發財,發大財,恭喜大家都發財。然後唱tt財神到,財神到,好心得好報,或是一朝運到,手中股:定會起。初一電視的午間新聞,報道了猴年香港的第一個新生兒。這個香港第一猴的繈褓裏顯眼地插著紅包。

在酒店,員工對經理道一聲恭喜發財,經理就送過一個紅包。經理給員工發紅包,成了家的給未婚的發紅包。初四我們搬到另一家酒店去住,一位員工幫我們把行李包提進屋,放好,很可掏地對我說恭喜發財。我說這員工真可愛。我丈夫說糟了,他對我們道恭喜發財我們該給他紅包才是。可我哪來的紅包?

恭喜發財,不過是一種大家過好日子的願望。香港電視裏唱得有趣Z大家不爭鬥,快樂無憂。今年春節,春日即人日,由深圳旋起的人曰之春風,刮得香港股市立刻看漲。房地產也在漲。

初一下午接一電話,一位朋友在深圳火車站咖啡廳等我們,他這就要回廣州,望能見上一麵。在車站咖啡廳,朋友交款付港幣。從車站坐中巴回酒店,我問多少錢一張票,售票員說20港幣。

當然,我知道沒有港幣可折成人民幣來付。不過在深圳比人民幣更通用的是港幣。港幣和人民幣通用,港人與深圳人很難分得出。能夠分得出的是北京上海來的女性,化了妝蹬著高跟鞋。而香港姑娘雖然來度春節,我看她們一個個大都是平底鞋、便服,幾乎都不化妝,淡妝也不上(當然上寫字樓上班的小姐是需要淡妝的)。她們—個個黃黃的廣東臉,但因其青春本色而自然甜美。青春不需要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