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時湧泉清晨五點就醒了,他出差十多天,昨晚半夜才回來,本來應該多睡會兒,可多年形成的習慣,不管睡得多晚,一到這個點兒肯定能醒,醒了就不想賴床。
此時,妻子田淩雲窩在他的左臂彎裏睡得正香,均勻的鼻息撲在胸前,暖暖的,柔柔的,像一個淘氣的孩子用羽毛在他的皮膚上輕輕拂著。時湧泉抬起右手輕輕挪動了一下妻子的頭,把左胳膊從她脖頸下抽了出來,悄悄地下了床,給妻子蓋好毛巾被,躡手躡腳走出臥室。
廚房內,水池子裏泡著昨夜未洗的碗筷,鍋裏有沒吃完的剩米粥,液化氣灶上一層炒菜留下的油漬,炊具雜亂地擺放在水池旁。時湧泉無聲地笑笑,紮起圍裙開始對廚房進行清理歸置。
出生在太行深山農家院裏的時湧泉,沒有繼承農村男人不愛做家務的傳統習慣,結婚十多年了,隻要他在家,都是親自下廚。天長日久,練就了一手好廚藝。就連最普通的土豆、白菜、茄子也能翻新出各種花樣兒。他把做飯當成藝術創作,看妻子女兒興致勃勃地吃飯是最好的藝術享受。
也許有了這種依賴,在省醫院當醫生的妻子田淩雲業務上越來越精,對家務活卻總是不大上心,成了愛進書房,不愛下廚房的女性一族。時湧泉多次告誡她吃飯不能湊合,尤其是對正長身體的女兒甜甜更不能總給她買速食品吃。田淩雲卻不以為然,總是說,我是醫生還能不懂營養學?但隻要時湧泉不在家,她能湊合就湊合,有時一個土豆兩棵大蔥也是一頓菜。
時湧泉把廚房收拾利索了,打開冰箱看看,除了兩袋牛奶什麼也沒有,他忙提起菜籃子下樓去買菜。
時湧泉在早市買了蔬菜、雞蛋正準備往回走,徐建軍從水果市場走了過來。這個一米八的男子漢,穿一身淺灰色運動裝,懷裏抱著一個圓圓的西瓜,乍一看,就像一個運動員要上賽場。他看見時湧泉,快步走過來打著招呼:“湧泉,啥時候回來的?也不打個電話,我還有事求你幫忙呢。”
時湧泉打趣:“不是讓我幫你照顧王海燕吧?”
徐建軍說:“你要是不幫我的忙,王海燕真得讓你照顧了。”
時湧泉嗬嗬笑著:“你就饒了我吧,你那媳婦我可不敢伺候。”
徐建軍和時湧泉是大學同學,時湧泉在學校就是班幹部,具有很強的組織能力,畢業後直接分配到省衛生廳團委,從幹事到副書記又到書記,三年前提拔為人事處副處長,是衛生廳最年輕的副處級幹部。徐建軍畢業後分配到市衛生防疫站,後來又調到省衛生廳下屬的血液中心,去年剛剛調到省衛生廳老幹部處,才是個副科級待遇。盡管徐建軍的妻子王海燕抱怨丈夫沒出息時總拿時湧泉做比較,但徐建軍心裏並不感到不平衡,按他的話說,有藤纏樹一樣依附在身邊的妻子,有聰明懂事已上高中的兒子,自己在單位把工作支應下來,回家把小家庭經營得舒舒服服就足夠了。沒想到單位派下鄉扶貧工作組,領導首先想到了他,這讓他心裏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時湧泉看徐建軍一臉嚴肅,開玩笑說:“沒聽說哪兒發生特大地震和洪災啊,怎麼像要上救災第一線似的?”
“比上救災第一線任務還艱巨!”徐建軍說:“這次省裏派下鄉扶貧工作組,咱們衛生廳機關有一個指標,聽說是最偏遠最貧窮的大山溝,看領導的意思是想讓我下去。”
時湧泉笑了:“這是好事啊,說明領導對你重視,說不定要提拔重用了。”
徐建軍哭喪著臉說:“我都快急死了,你還有心說笑話。湧泉,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在海邊長大,大學畢業分配到省城,根本沒在山區呆過。”
“這就叫缺啥補啥,你在城市長期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根本不知道貧困山區農民過的啥日子,下去正好鍛煉鍛煉。”
“就是把我煉成人幹兒,我也無能為力。說實話,派我這樣沒有農村工作經曆的人下去扶貧,肯定是越扶越貧,我給老百姓幹不了事,村裏還得管我吃喝,這不是擾民嗎?”
時湧泉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徐建軍問:“那你想怎麼辦?”
“我想趁著還沒公布名單,求你跟廳長說說,最好換個下去能發揮作用的,要不白浪費了時間,扶貧不見成效,對咱衛生廳影響也不好。”
時湧泉不滿地瞥徐建軍一眼,“你真是大私無公,你不去,讓別人去發揮作用,這話我說不出口,你自己去找領導談吧。”說著大步往前走。
徐建軍緊緊跟在後邊:“我要是能談,還用得著這麼著急等你嗎?誰不知道你在廳長麵前說話有分量,你一句話比我說一百句都管用。看在咱老同學的份上,你就幫幫忙吧,就算我和海燕求你了。”
徐建軍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時湧泉不好再拒絕了,他說:“等上班後我先問問情況,領導要是不答應,你還得做好下去的準備。”
“那你得抓緊,說不定這一兩天就定下來了。”徐建軍有些著急。
2.
時湧泉惦記著徐建軍的事,吃過早飯就匆匆到了單位。走進辦公樓,看到小黑板上寫著通知:今天上午八點半,機關全體人員在二樓會議室開會。他想等散會後再和廳長彙報這次外調的情況,也借機幫徐建軍問問下鄉扶貧的事。
時湧泉沒有想到,上午的會議正是下鄉扶貧動員會。
劉廳長在做動員講話時說:“這次下鄉扶貧,時間為一年,按照上級的工作部署,全省衛生係統共抽調20名幹部,分到15個鄉鎮。我們機關一個名額,也是這次扶貧最偏遠最貧困的一個點——萬泉縣張營鄉棗樹村。”
時湧泉不由打了個激靈,棗樹村,那是他的家鄉啊!從上大學到參加工作,他走出那個小山村已經18年了,可心裏掛牽的還是家鄉的父老鄉親。多年來,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幫村裏做些事,讓鄉親們盡快走出貧窮。但因為工作局限,總有一種隔著城牆伸不過手的感覺。現在那個被遺忘的角落終於列入了全省的扶貧範圍,而且落在了他工作的衛生廳,這讓他內心產生了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
會議室很安靜,劉廳長滿懷深情做著動員:“棗樹村是革命老區,戰爭年代那裏的百姓為新中國的解放作出了重要貢獻,現在卻成了全國貧困縣的特困村,村民連基本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好多人家過年還吃不上餃子。我們把這個困難最大的扶貧點留到機關,就是想給予他們切實的扶助,讓那裏的百姓盡快脫貧。在座的都是黨員幹部,誰能承擔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希望主動報名。”
劉廳長話音剛落,時湧泉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劉廳長,我去!”
時湧泉話音不高,卻把整個會場都驚動了,大家的目光一下聚集在他的身上。
“棗樹村是我的家鄉,我對村裏情況比較熟悉,更便於開展工作。”時湧泉繼續申述著理由。
劉廳長打個愣怔,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
開動員會,號召大家主動報名,是培養黨員幹部要有責任意識的一種形式,也是為了營造機關幹部勇挑重擔的氛圍。其實讓誰下去,廳長心裏已經有了人選。時湧泉是衛生廳人事處最年輕的副處長,也是廳長手下的得力幹將。這次下鄉扶貧,根本沒有考慮讓他走,可時湧泉卻自己站了出來,而且提出了一個讓人無法駁斥的理由——那是他的家鄉。
劉廳長雖然有點舍不得把他放走,但想到也許隻有時湧泉去,才能更好地完成這個特困村的扶貧任務,給衛生廳爭得榮譽。他猶豫片刻,讚賞地點點頭:“好!湧泉同誌在關鍵時刻總是勇挑重擔,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學習。”說著帶頭鼓起掌。
會場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坐在角落裏低著頭,唯恐廳長點名的徐建軍,這時也如釋重負地抬起頭,對時湧泉投去感激的目光。
時湧泉在機關忙碌了一天,把手頭的工作安排好,下班後順路去超市買了精肉和蔬菜,回家剁餡兒包餃子。
田淩雲為搶救一個危重病人下班晚了,回到家時湧泉已把餃子包好,就等她回來後下鍋煮。
田淩雲進衛生間衝完澡出來的時候,時湧泉已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隨後又端上四個涼菜:洋蔥木耳,苦瓜杏仁,老醋花生米,黃瓜核桃仁。色鮮味美,一看就讓人食欲大增。
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圍桌吃餃子的時候,甜甜突然問了一句:“爸爸,您什麼時候退休啊?”
田淩雲不解地看著女兒:“怎麼想起這個問題?”
甜甜認真地說:“爸爸退了休,就再也不用出差了,每天都能在家做好吃的。”
夫妻倆都笑了。
吃過晚飯,時湧泉和妻子坐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才說出下鄉扶貧的事。
田淩雲吃驚地睜大眼睛:“不是定的徐建軍嗎?怎麼又換成你了?”
“廳領導考慮棗樹村是我的老家,情況熟悉,去了還能幹成些事。”
田淩雲疑惑的目光瞅著丈夫:“不對吧?是不是徐建軍讓你頂替他了?”
時湧泉笑笑:“沒有,是廳領導改變了主意。”
“我才不信呢!肯定是王海燕鼓動徐建軍找你了!這幾天她為下鄉的事愁得坐立不安,整天打聽你什麼時候回來,原來是想讓你頂替他下去!這麼偏遠的大山溝,徐建軍不想去就把球踢給你,我得問問他,這是朋友應該幹的事嗎?”田淩雲一怒之下拿起電話就要打。
時湧泉按住妻子的手:“這事跟徐建軍沒關係,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田淩雲生氣地:“你憑什麼要求去?你征求我的意見了嗎?”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
田淩雲大聲嚷嚷起來:“要是領導派你下去,我二話不說,你要是替徐建軍去,我還就不能讓你走!他們兩口子願意藤纏樹,樹攀藤,形影不離過小日子,我們為什麼就該牛郎織女天各一方活受罪?”
時湧泉忙衝妻子打個手勢:“噓,小聲點兒,甜甜在寫作業呢!”
田淩雲餘怒未消地數叨著:“沒見過你這麼傻的人!什麼事都謙讓!”
時湧泉湊到妻子耳邊:“那也得看是什麼事。當年在大學裏徐建軍追你的時候我怎麼一點也不謙讓?”
田淩雲嗔怒地:“那是我壓根兒對他沒動心!”
時湧泉嘿嘿一笑:“這說明傻人有傻人的魅力,要不,像你這樣品學兼優才貌雙全的校花怎肯嫁給我這個窮光蛋呢?”
田淩雲瞪他一眼:“別轉移話題,下鄉的事還沒說清楚呢!到底是不是頂替徐建軍下去的?”
“要說是也是,要說不是也不是。”
“我沒工夫聽你說繞口令!”
“那我就跟你實話實說。原先領導是想讓徐建軍去的,徐建軍沒在山區呆過,怕工作幹不好還給村裏添亂,求我跟廳長說說看能不能另換別人。我還沒來得及去說,廳長在動員大會上宣布這個扶貧點是棗樹村,我一想,這四全其美的好事怎能讓給別人?所以我就毫不猶豫搶過來了。”
“還八全其美哩!”田淩雲沒好氣地頂了一句。
“你真聰明,把我保留的四全也想到了。”
“別跟我打哈哈。”
“這都是實話,不信我說給你聽聽。”時湧泉扳著指頭開始數叨,“其一,我倆和徐建軍兩口子是大學同學,又是多年的好朋友,他求到我了,咱幫一把是人之常情;其二,徐建軍從小在海邊長大,是個水鴨子,到了我們那個幹旱缺水的大山溝,不光幫不了忙,還得給村裏添亂;其三,機關的人都知道棗樹村是我老家,廳長在大會上做動員,我要是不主動報名,大夥肯定對我有看法;其四,要是派別人去了,鄉親們知道和我是一個單位的,準得罵我是忘恩負義沒良心的東西,自己不回來幫村裏找致富的門路,讓外人來做官樣文章。以後我還怎麼有臉回村啊?其五,衛生廳把最貧困最偏遠的扶貧點留到了機關,肯定能給予最優惠的扶助政策。我要利用這機會,幫鄉親們辦幾件實事,也算是報了恩還了願;其六,你每次回去都跟我念叨,看你們村這路,幾時才能通公共汽車啊?我去了就能以省下鄉扶貧工作組的名義幫著跑市交通局和省交通廳,等爭取到資金,把通往村裏的那條山路鋪成水泥路,對村裏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以後我們回家也就方便多了;其七,我到老家扶貧是熟門熟路,比衛生係統下去的人都有優勢,肯定能給衛生廳增光添彩。”
時湧泉說到這兒,端起茶杯慢慢喝起來。
田淩雲看他一眼:“其八呢?”
“其八留給你了,自己慢慢想吧。”
“別打馬虎眼,快說啊?”
“其八是不言自明的事,等我下鄉幹出成績,回來以後就是不想提拔,領導也會惦記著。”時湧泉說完得意地笑了起來。
田淩雲撇撇嘴:“你想幹的事總會找到充足的理由。”
時湧泉調侃:“我這麼聰明的人,理由不充足的事能幹嗎?你就等聽好吧!”
田淩雲知道拗不過丈夫,隻好默認,過了一會兒又問:“你什麼時候走啊?”
“廳裏要求5月16號之前工作組全部到位,我想五一放假後就回去。”
“去那麼早幹啥?還怕別人搶你的位置?”
“我先到村裏摸摸情況,和老五爺具體謀劃一下,找準優勢,提前立項,其他工作組一到位,我馬上把爭取資金的報告遞上去。這就叫搶抓機遇,等別人反應過來,我們早把資金爭取到手了。”
“看你這心氣兒高的,人還沒走,心早是村裏半個當家人了。”
時湧泉興致勃勃地說:“這些年我一直想為村裏幹些事,哪怕是幫鄉親們解決了溫飽問題,我這心裏也踏實些,現在總算有機會了。”
田淩雲想了想:“我去送你吧,也順便回家看看老人。”
3.
棗樹村坐落在太行山深處的山坳裏,這個隻有八百多口人的小山村,因交通閉塞,像是與世隔絕一般。坑坑窪窪的街道,搖搖欲墜的破房。村中一口轆轤井旁,各色水桶排成長長的一溜,等待打水的男人女人們為打發時間你一言我一語地閑扯著,互相鬥嘴解悶。
彎腰在井台上搖動轆轤的男人叫曹文奎,這是個三十七八歲的光棍兒,長得有些文氣,身體也很單薄。此時,他把從井底吊上來的少半桶水小心翼翼地倒進另一隻桶裏,又搖動轆轤慢慢把桶送了下去。
等在後邊的小個子男人孫富貴有些不耐煩了,大聲催促著:“曹大秀才,你能不能快點兒?我老婆還等著用水哩。”
曹文奎急得說話結巴起來:“我倒想快,井裏水……太少……一桶水要打三四次,咋快呀?”
王四喜瞥富貴一眼:“沒耐性,別在這兒排隊,到水庫拉水去呀。”
孫富貴回頭拍了拍王四喜的肩頭嬉笑著:“瘸子,你去拉水摔殘一條腿,還想找個作伴的?我才不上你的當哩。”
王四喜不在意,拍著一條殘腿說:“我比大愣子還強哩,好歹撿了一條命。”
棗樹村十年九旱,遇到大旱之年,村裏大多數井都幹涸了,別說澆地,連吃水都難以維持,不少人就要翻山越嶺到30裏外的百草灣水庫拉水。前年夏天,村民牛大愣和王四喜結伴去拉水,回來的路上因天太黑,車翻進了深山溝,牛大愣摔得腦漿四濺,王四喜被搶救了過來,卻成了瘸子。後來村裏膽小的人寧願連夜在村裏這唯一有水的井前排隊,也不敢到外村去拉水了。
王四喜和孫富貴正打嘴仗,何鳳仙挑著水桶走過來,人們頓時不吭聲了。
何鳳仙是牛大愣的妻子,這本是個心地善良、性格開朗的女人,村裏不管誰家有事她都熱心幫忙。丈夫的慘死讓她受到很大刺激,為找到精神寄托,她開始燒香拜佛,家裏供著觀音菩薩。棗樹村缺醫少藥,地理位置偏僻,出去看趟病很不容易,村裏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或孩子受了驚嚇,就去找何鳳仙。她給燒炷香,許個願,念叨念叨,再給揉揉捏捏,有時真能管點兒用。所以,在一些村民眼裏她身上似乎有了幾分仙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