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在這樣的地方,寫這樣的人
在這樣的地方:丹東市看守所。
寫這樣的人:警察和在押人員。
還是2009年11月,公安部監管局和中國作家協會組織“中國作家走進公安監管場所”活動,到丹東市看守所采風,我有幸參加。在出發前的誓師大會上,監管局局長趙春光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作協副主席高洪波鼓勵大家:希望你們打一口深井!
破舊、漏雨、陰暗、潮濕;一處外牆皮因隨時可能掉下來而不得不貼出警示“請勿靠近,後果自負”;二十多個號裏關著五百多男女的吃喝拉撒,衝進鼻子的全是人味兒,而人味兒是不能聞的;客客氣氣奉為上賓座談會之後便是乘船遊鴨綠江,看到被炸斷的大橋個個驚叫當年就是從這兒雄赳赳氣昂昂的呀,再之後就是再見丹東,今夜我不會把你遺忘!
——也許還沒到今夜,一上飛機就全忘了。
可是,我沒忘。也忘不了!我看準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也像磁石一樣吸住了我。生活是口井。離了井,沒水喝。2010年,作協又把我列為第一批定點深人生活的作家之一,給我以全方位支持。這之後,我七次來到這裏,耳濡目染,先期寫出的《丹東看守所的故事》發表在《中國作家》上,副主編蕭立軍代表雜誌社前來贈刊,他在看守所隻轉了一天就大呼,迪兄這兒是你的大寶藏啊,你還要繼續寫!
立軍到底是專家。
的確,看守所跟關押罪犯的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比如監獄,進去早晚要出來,熬過已知的刑期就能重獲自由。看守所不同,進來之後,生死難料。要麼從這裏活著出去;要麼被從這裏走上刑場。不是生命繼續,就是一槍斃命或兩針斃命。在看守所,截然不同的人,截然不同的命。善惡交鋒,美醜對決,生死碰撞,愛恨糾纏。多少眼淚流成河,多少悔悟痛斷腸,多少慘景不忍睹,多少悲劇撕碎心。文學的永恒主題在這裏展現得淋漓盡致!
沒日沒夜的工作,我看到警察一臉疲憊;不知死活的命運,我看到在押人員滿眼優傷。怎樣打這口深井?怎樣挖這座寶藏?彩蝶飛飛不行。透支生命的警察煩你風度翩翩,愁腸千轉的在押人員恨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看守所遠在郊區,山寒水冷粗茶淡飯;大酒店近在城裏,冬暖夏涼生猛海鮮。你早上來晚上走中午還要回酒店悶一覺,人家一天四趟開車接你送你。你以為你是誰?這都不說,還要讓人家坐那兒傻等著你,你可知人家已忙得三天沒回家昨晚還值夜到天亮?
我想,我是去索取的,我是去學習的,包括向在押人員學習,因為他們教我懂了另類人生。那好,那就不要給人家添累,不要讓人家無可奈何。那樣去也白去!我請求戴所,能不能給我在看守所找一間屋子,最好能跟在押人員住隔壁。戴所笑了,屋子有,就是太冷也沒熱水,你六十好幾了不行!我說沒事。“沒事”,這兩個字天天掛在警察的嘴上,再苦再累再不是人幹的,問他咋樣?沒事!所以,我說“沒事”,戴所聽著挺順耳。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行前,高洪波特別贈詩:“歲尾赴丹東,樂作雪地行。采得陽光回,虎年送溫情。”
我在看守所住了下來,小屋隔壁當真睡著在押人員,屋外風光同樣被鐵窗分割,窗簾上印著跟囚衣上一樣的字“丹看”。我每天跟留所服刑的這幫在押人員共用臉池、便所。隻有涼水,冰涼!吃飯呢,一日三餐樂樂嗬嗬混在警察堆裏,他們吃什麼我吃什麼。腳下繞來繞去的是所裏收養的N隻小貓。
好了,這下時間大把——
跟警察交談,在飯桌,在飯後小遙,在號筒值班室,在夜班睡覺的小屋,在管教辦公室,在138米巡視道,在住院在押人員的病房,在外出的警車,甚至在水房洗衣裳的時候,他們幹什麼我也湊上去,他們聊什麼我也瞎摻和。慢慢地,人家接納了我,稱呼從李作家李老師變成老李、李老漢。不用你再找,人家主動說老李,我今晚值班你來吧,咱倆敞開聊。從穿上警服美得照鏡子不敢相信,一直說到風雨十年親手綁過三十多個死刑犯,說到難過處紅了眼圈兒,酸甜苦辣,無可奈何,待遇太低,壓力太大。談話談到半夜,就出真心話。痛快完了一看表,到巡視時間了,走!大衣一披精神百倍,巡視道上出現一個完全不同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