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詩心與世俗心
冷冷的照耀
傳染病住院部的空氣肅穆陰涼,如同來自某個看不見的地下洞穴。大樓外牆色澤灰白呆滯,令人想起未刻上銘文的巨大墓碑。2000年炎熱的夏天,我不時脫離江西醫學院一附院外繁華喧鬧的市民生活,經過N個複雜的拐彎,潛身於這一派似乎與世隔絕的寒涼中,到住院部的乙肝病房裏看望和我關係親密的D。
D當時二十五歲,在外省做醫藥營銷,是那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個性,被查出乙肝前一晚,還和同事喝酒喝得爛醉於地。因此他的乙肝一俟發現,程度就已遠遠超出普通的乙肝帶菌,肝功能較重地受損,醫生說,必須住院修複肝功能,然後長期靜養。這樣的結論,對於一個愛好和必須四處遊走的人來說,無異於法庭上無期徒刑的宣判,他將失去一直習以為常的自由、活力、健康以及附著在這些元素上的許多人生內容。而人的諸多卑賤稟性之一便是,你隻有在失去某種東西時,才猛然意識到它對你的必須以及過去的不懂珍惜。
D沒有把這些感慨說出來,因為對堅強和樂觀精神的渴望,因為對我的擔心的擔心。但我從他眼底的雲翳裏看到了這些內容。他的笑容,從鮮花變成了塑料花,委頓而刻意。
才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工作以來的所有積蓄都花光了,轉氨酶還是固守在很高的峰值上降不下來。在這個過程中,同一病房裏的病友有數人先後凋落,其中一人是省社科院的編輯,聽說我也是編輯,和我有過多次交談。我至今仍記得他總含著笑類似中年女性的豐腴麵容。他半坐在病床上,和我談他可愛的小女兒,以及社科院醫藥費的報銷政策。當時我還替D羨慕他有個好單位。不久即被告之人已變成了一小盒灰燼。這對D的打擊巨大,D自暴自棄地說:醫院除了開價格昂貴的進口藥什麼也不會,還不如回家等死,該是什麼結果就是什麼結果。
那個夏天,我不斷在街頭的燥熱和住院部的森冷之間往返穿行,這樣的心理溫差有效地修正了我平常的煩躁心態。那時我過著很難安分守己的日子,有著社會形象和薪水都不錯的職業,卻總想著跳槽;談著品貌俱佳的女朋友,卻懼怕著結婚;總覺得現在過著的生活不是理想的生活,全部激情被用於對現有秩序的破壞,而不是建設和維護它。我媽說我:什麼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用翻字典,看看你就理解了!
每次從醫院出來,我感覺街頭暴烈的陽光是溫暖的,那些亂七八糟懸掛在樓頂和路燈杆上的廣告是有生氣的,我甚至願意用鼻子去品咂滿街桑塔那出租車臭烘烘油哄哄的尾氣,這些畢竟是塵世的氣息,再汙濁也比乙肝病房裏的潔淨更親切更貼心些。
兩年後,我搬到贛江邊的濱江小區居住,小區和濱江賓館一牆之隔,離比濱江賓館稍遠的省人民醫院一千米。濱江賓館是省委接待賓館,如果按商業賓館的星級製考量,應在五星級之上,別墅風格的十幾幢大房子彼此遙遙相望地分布各處,連綴它們的是開闊的草坪、花圃、香樟林陰道、竹林、噴泉和歐式水車。小區的居民把賓館當成了後花園,天氣好的傍晚就去裏麵散步。隻要沒有重要接待活動,四處巡邏的保安也不會阻攔,遊客閑散的身影改善了賓館裏過於嚴肅和寂靜的氛圍。
我也會去那裏散步,坐在水車邊看風景,或去賓館的室內遊泳池遊泳。夏天二十元一次,冬天的價格是三十元。據說午夜十二點到次日淩晨,還有陪泳女郎,那個時段的價格,我沒機會得知。那些下榻賓館的客人,主要是外商和全省各地的政要,偶爾也出現一些天天在報紙頭版頭條上出現的人物,他們到來的標誌是,賓館停止對外營業密封成一個巨型鐵盒子。那些被黑色轎車而非出租車送進來的人是賓館真正的主人。他們的生活水準和社會資源的擁有量大多在我之上。他們的小車和公文包裏裝著許多普通人無從知曉的秘密,而這些秘密又無所不在地影響著這個時代以及我們的日常生活。
這樣的聯想讓我在分享賓館的時尚和高貴時,內心也被它的高貴重重地壓迫,直至擠壓出許多不適合自己的豪情。就算是我這種從小隻有心靈誌向而缺乏社會誌向的人,站在賓館比綠地毯還平整的草坪間的卵石路上也會想:得想辦法做一個特有錢的人,以後也買一幢這樣的別墅;實在不行也要當個社會名流,一出門就住在這樣的別墅裏。這樣的狂想讓我對自身的現實處境形成了俯瞰的視角,它讓我的頸椎酸疼,回家的腳步沉重。所以有時我會刻意避免雙腳出於慣性把自己領進濱江賓館的大門。我抗拒為了分享高貴而付出謙卑的虛榮,雖然有時我也難免有這種軟弱不自重的時候。
省人民醫院的草坪比賓館更小也更潦草,但沒有保安巡邏,更不會因某些人物的到來把你拒在門外。我打算穿過它的腹部到濱江路上去吹風,順腳走進了住院部病人們的黃昏。他們像從戰場上搬運下來的殘兵敗將,以各種奇怪的姿勢散落在院子的各個方位。坐在栽滿月季、茉莉的水泥花壇邊上的,是些失去了行走體力的人,有的腰部的孔洞裏伸出褐色的導尿管,有的手背上還用膠布纏著輸液管,他(她)的家人站在一側高舉著手臂充當輸液架,有的人脊椎彎成一個造型拙劣的問號,歪著頭斜視著蝙蝠飛舞的天空,他的一生也在脊椎炎的困擾下變成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那些穿著皺巴巴條紋住院服在草地上走動的人,身體在夏天傍晚的微風中樹葉似的抖動,似乎風如果略略大些,他們就會跌倒或被吹走。很少聽見他們說話,即使他們在說,我也很難聽清楚。他們的聲音小得像是怕被人發現的蚊子。在醫院的草坪上,時間似乎是停止的、有裂縫和空隙的,讓每個人停在那裏懷念過去。懷念那些在外麵健步如飛的時光,懷念那種似乎生命終點遙遙無期的無知和無畏,懷念那些過去很不屑過的最平庸最無聊最沒出息的日子。
那個時候,D早已從一附院出來,絕望中遇上一個從香港回來過春節的名中醫,這是一個朋友向我提供的信息。就是這個信息,把D又拉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軌跡。他的病情奇跡般地被遏止,肝功能恢複正常,且一直不再波動。他很快恢複工作,娶妻生子,並很快淡忘了一附院住院部的陰涼以及那時對正常生活的渴望。
我沒法忘記。省人民醫院草坪上的景象讓我記憶裏的許多情緒又複蘇過來。我倏忽感受到了自己的幸運,作為一個健康地過著正常生活的人的幸運。這樣,我更多地把醫院的草坪當成了散步地點,夏天傍晚去,冬天出太陽的中午去。
大概是也就是那段時間吧,我們城市發生了一起惡性銀行搶劫案。六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用自製的鋼珠槍打死了三個人後搶走了五十萬元現金。兩個月後,潛伏在市區的搶劫犯全部落網並全被判處死刑。這件凶案是投在這座城市百萬人口中的巨型炸彈,電視台不間斷地報道案件偵破和審判過程,不安和不解像炸彈的碎片天天從電視屏幕上濺落。大家普遍關注的是他們作案手段的凶殘性、藏匿地點的意外以及案件略帶戲劇性的偵破過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們被執行死刑前的懊悔,懊悔自己心不該太大,沒有珍惜自由和親人的愛。其他一些重大案件的結局也大多如此,當事人最後都會掉著眼淚懺悔,勸其他人千萬別學他們。有一個搶劫殺人犯說:如果有機會重新活一次,哪怕是天天吃糠咽菜都會覺得幸福。
其實很多一時衝動脫離正常軌道的人,在逃亡途中就已意識到了正常日子的珍貴。我老家的縣份,有一個在外躲了五年多的逃犯,在沒被警方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的情況下主動回老家自首了。在雲南和廣東一帶,他已置下豐厚的家產,但他說:五年裏從沒睡過一個好覺,他選擇投案,就是想回來安安心心睡一覺。再躲下去,即使永遠沒被抓住,自己也非瘋了不可。
許多人把最後的懺悔看作鱷魚的眼淚,認為它們缺少真誠和足夠的鹽分。但它們對我的觸動是大的,因為它們不斷提醒我不要成為人的卑賤稟性的犧牲品。
比如說我們對待和平的態度,當我們每天浸泡在和平鬆軟、舒適、閃爍著七彩陽光的泡沫裏時,是很難真正珍惜和平以及生命的,這從我們製作並熱衷的血腥電腦遊戲裏可以看出,我們越來越習慣於把戰爭和死亡當作發泄情緒的遊戲而不是人類的精神創口。傷疤好了以後,我們不僅忘了痛,甚至對痛的體驗滋生了危險的好奇心。
我是戰爭片瘋狂而忠實的收藏者。我看過幾乎所有能買到的二戰片、越戰片和其他質量說得過去的戰爭片,一戰、二戰記錄片收藏了不止三種版本。我不是把它們當藝術來觀賞,我把它們當作隱藏在體內的警鍾,不時地用淚滴去敲響它,告訴自己,和那些在戰爭中比螻蟻還廉價地死去的青年們相比,我是個無比幸運的人。
後人總結每次戰爭的傷亡人數時,使用的是抽象沒有溫度的阿拉伯數字,1000、10000、100000、1000000甚至10000000,我們在曆史資料上讀到的死亡就是如此,沒有人物形象,沒有軀體的重量,沒有痛楚,也沒有血跡,我們閱讀它們時的心情,和看到生物書上記載的死於洪水的100000隻螞蟻時的心情是類似的。
戰爭中常發生這樣的事,一些執行完任務返航的轟炸機為了減輕載重節約汽油,把剩餘的炸彈隨意地丟在它路過的敵方的城市裏,許多個早晨,無數和戰爭無關的平民就這樣讓一次普通的睡眠變成了長眠。人類曆史上遭受過原子彈襲擊的城市是廣島和長崎,它們的二十多萬居民遭此厄運的原因僅僅是由於原定的轟炸城市上空有雲層,而它們在被炸的那天正好天氣晴朗。從某種角度說,是好天氣謀殺了廣島和長崎。對於那些每天在死神家門口路過的士兵,死亡就像一日三餐般地必然到來,這次輪到他,下次說不定就輪到了你。我總也想不通的一個問題是,在戰爭中,平民和士兵保全生命的概率並不取決於個人的求生能力和軍事素質,任何一種偶然都會使他陷入絕境:踩上地雷、遇上冷槍,或者指揮官的一次錯誤或無奈的指揮。
指揮官常常為了大局對某一擔任攻堅或阻擊任務的部隊發出這樣的命令:我隻要陣地,不要傷亡數字。部隊拚光了再給你恢複建製!如果這個倒黴的命令剛好下達到你的部隊,那麼這個部隊的幾百或幾千人就會變成兵力部署圖上一串沒有體溫的阿拉伯數字,最終被敵人的炮火輕輕擦去。戰役結束後,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了,但沒太多人在意這個事實,因為紅旗漫卷的勝利掩蓋了血流成河的犧牲,因為另一些鮮活的生命取代他們填充了這個部隊的建製。
在實際的戰爭中,人的生命尊嚴有時還抵不到一隻螞蟻。螞蟻的死亡過程往往簡單而痛快。人在戰爭中的死亡方式卻豐富殘忍到令人發止的地步:火燒、活埋、凍死、淩遲、五馬分屍、活體解剖……
他被撲倒在地,敵人揮舞著匕首像他刺去,他用手架住敵人的手,不讓匕首落下來,但是僵持數分鍾的結果是,他的手臂先於敵人開始發軟。匕首抖動著寒光,一寸一寸地向他胸口逼近,他用最後的力氣和嬰兒般驚恐的目光向敵人求饒:你等等,等等。但是,無效!死亡鋒利地刺穿他的衣服,刺穿他堅實的胸肌,一寸一寸地到達他的心髒,然後,他目光裏糾結起的那股忍耐和堅持緩緩放棄了。這是《拯救大兵瑞恩》中的一個鏡頭,一個美國兵在肉搏中的死亡過程,無數隻螞蟻的死亡方式之一。這是我在電影上見過的最觸目驚心的死亡。我想像不出,在死亡一寸寸侵入身體的那段時間,那個美國大兵在想什麼呢?春天的花朵、情人的裸體,還是母親斜倚家門等他回家時微微綻放的微笑?
一個參加過真實戰爭的老兵說,在戰爭中,這樣的死亡不算殘酷。因為殘酷每天都在以謎語的方式花樣翻新地不斷迸現。
大概有十來年吧,我保持著在深夜看戰爭片的習慣。一些優秀的戰爭電影起到了還原死亡的魔鬼麵目的作用。心情亢奮時,這些銀幕上的血會讓我紊亂的心跳安靜下來;而遭遇失落時,這些殘酷的死亡讓我覺得,自己的那些痛苦實在算不了什麼。
我清楚為什麼當我們的物質和文明成果越來越豐贍精致時,許多人卻越來越沒有幸福和滿足感。大家都愛浮在潮流的表層追逐那些最能吸引眼球的漂浮物,不管它是裝滿寶物的盒子還是一根並不值錢的木頭,是否是自己的必需品。他們沒心境沉潛下來,從另一個角度去打量和警醒自己。他們片麵地隻從太陽那裏吸取熱量和激情。其實水下破碎的冰山也可以反射出一種陰冷的照耀,這樣的照耀,往往更能使人看清楚活著的本質。
疾病、失去自由、死亡……我重視各種陰冷的光芒對我的輻射,就像我現在還會偶爾到醫院去走走一樣,我甚至還養成了刻意尋找這種輻射的習慣。坐無聊的長途車時,我會這樣想,如果我是一個剛從高牆內釋放出來的囚犯,將會怎樣陶醉於這一路的自由時光和迷人風光!有時對餐桌上一成不變的菜肴沒有胃口,我會回憶小時候學過的課文《金色的魚鉤》。紅軍長征過草地時斷了糧,連皮帶都煮著吃了。一個老兵把縫衣針烤彎,在小水窪裏釣到一條小拇指大小的鯽魚,用它熬了一大鍋湯,大家把它當成了世間最奢侈的美餐。一想起這件事,我可以把桌上的蘿卜嚼出人參的味道。
幾乎每一部戰爭片裏都有這樣的環節,一夥大兵躲在潮濕肮髒危險環繞的壕溝裏憧憬戰爭結束後的生活,那時沒人會說他戰後一定要當富翁或當總統、將軍,我們聽到最多的理想是:回家鄉去娶個好心的姑娘結婚,生一窩孩子,種幾畝地,或去大學讀書,去城市開計程車,去有陽光的地方旅行。甚至,對幸福的理解簡化成對一個浴缸的向往:每天洗個熱水澡然後美美睡到自然醒。
我常對內心浮躁的自己說:小夥子,塌塌實實地享受生活吧,你已經實現了自古以來無數沒能從戰場歸來的小夥子們的全部理想。
終結者
將史冊往後翻動的,不是鴿翅揚起的和風,是刀、斧、槍炮,或更厲害的核子武器。
書寫史書的材料,也不隻是芳香的墨水,曆史的許多章節,是用腥味十足的血水寫就的。平時用老百姓的血,每個朝代的結尾,則要用君王的鮮血來完成。
許多時候,我們隻是被曆史劇情的大開大闔、大悲大喜所吸引,而忽略了具體的個人在這樣的起承轉合中的暈眩和劇痛。
被史料省略和遮蔽的芸芸子民的疼痛我們隻能靠邏輯推理想象,那些在史書上留下過濃墨重彩的終結者,他們的血跡,卻是稍一留心就能觸摸到的。
似乎,曆史必須通過加重他們的悲劇才能稍稍接近公正,列祖列宗對政敵和子民犯下的所有罪孽,都要由這最後一個人來加倍償還。
這個君王,也許殘暴,也許暗弱,也許勤勉,也許還有點雄才大略。但他的個人道德和秉賦並不能決定自身的命運,他身上背負著整個帝國的命運,他昏庸,那個句號要用他的血來畫,他賢明,但如果賢明不到力攬狂瀾的境界,句號還是要用他的熱血來刻畫,隻不過,呈現給我們的悲劇愈加觸動人心罷了。
他們的血,濃釅晦暗,就像在一根衰老的血管裏淤積等待了數百年。
我首先想到的是崇禎。李自成是第一個公開對他抱有同情心的政治人物,這個大順朝的短命皇帝在《登極詔》中評價崇禎“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用俗語概括一下,也就是“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的意思。
一個能得到最仇恨自己的政敵同情的人,注定要在後世引發無盡唏噓。
如果把崇禎放到曆代帝王中去排隊,他的品性和資質至少可以排到中上水平,甚至,按照大眾對於賢君的慣常定義,崇禎也完全可以忝列其中。有的地方還超出一般賢君。
史料載,崇禎登基後,不耽犬馬,不好女色,勤於政務,每天平均睡眠時間不到兩小時。這樣的勤勉程度,超出曆朝曆代的好皇帝,就算放在工作節奏和強度都在高速增長的今天,也是極為驚人的,簡直是在向身體的極限挑戰。
至於能力,僅舉一例即可證明。他初登皇位時才十六歲,許多人在這樣的年齡還是懵懂少年,情竇初開專注風月,或者渾渾噩噩不諳世事。崇禎十六歲時已具備早熟政治家的心智。他一上任,就以驚人的魄力和權謀解決了專權一時、老奸巨猾的魏忠賢,為自己樹立了威嚴,為新政權的運轉排除了障礙。當時明朝的老百姓用“聖人出”這三個字來稱頌他。
後代的曆史學家和民間輿論對崇禎的詬病,主要集中在他後期的一些施政失誤上,這其中,又以他錯殺袁崇煥為議論的焦點。多疑,剛愎自用,反複無常、刻薄寡恩,大家從崇禎的行跡中總結出這些性格弱點,並把它們當做解讀一切症結的鑰匙。似乎,就是因他多疑、剛愎自用、反複無常、刻薄寡恩,才導致了他的一係列錯誤。這些錯誤又最終導致了明朝的滅亡。
這個論證過程的鏈條環環相扣,十分完美,但正因為過於完美,也暴露了它的簡單和粗暴。原因是,我們過於相信邏輯推論,而忽略了人在特定境遇下的複雜性。既然可以推理是他的性格悲劇導致了政治生態的惡化,為什麼就不可以反過來推論,他的悲劇性格是惡劣的政治環境造就的呢?
運動員常在大賽時因為緊張發揮失常,一個人在危局中,判斷能力和行為能力更易變形。更何況,崇禎所麵對的危難,是明朝在兩百多年的時間內累積下來的。天災、內亂、外患就從各個方向撲麵而來,像揮之不去的蜂群,困擾著這個青年皇帝的智商和情緒。在這種無休無止的糾纏和圍攻下,隻要不是大智大勇的政治超人,多半會出現智力下降、心理變態的症狀。
“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這是後人對袁崇煥被殺事件的評判。暫不論這種說法是否科學。有學者說過,清朝給袁平反是為了抹黑崇禎的形象以削弱他對大明遺民的影響。
先來一個假定,我們這些站在時間的河岸上指點過往舟楫的看客,假如你處在崇禎的位置,你會不會殺這樣一個人?
他上任時承諾五年內收複遼東,但他所完成的事業,不過是打造了一條寧錦防線以贏得和敵人談和的籌碼,這條後來證明並不能真正阻止後金軍隊的防線,卻幾乎拖垮了明朝的財政。
之後,他又違製先斬後奏殘殺另一位抗金大將毛文龍。這個被他莫名其妙殺掉的敵後遊擊隊司令,正是在過去許多年裏有效牽製後金軍隊的重要力量。毛被他斬首後,後金軍終於敢長驅數千裏,繞過寧錦防線,取道蒙古突襲到北京城下。此時,這個馳援京都的寧錦防線的主帥,和引狼入室的向導一般,隻比敵人早到北京城下一小會,並沒有在路上截殺敵兵。和城防部隊一起擊退敵兵後,這個疑點重重的將領,在那樣微妙的形勢下,還進一步違製,向皇帝要求領兵入城休整……
一位身負帝國安危的國防部長兼前敵總指揮,在幾乎耗盡明朝國防資源的情況下,讓敵人打到自己的首都城下。
傳說中的皇太極施反間計欺騙崇禎是否真有其事已無從考證。信任一個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對於皇帝無疑是場豪賭,當賭博幾乎要讓你傾家蕩產時,你還會相信自己的選擇並繼續下注嗎?
“咐托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疑則斬帥,縱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又潛攜喇嘛,堅請入城”。這是崇禎給袁崇煥定的罪名,並未說他叛國,隻是陳列事實。對照袁的諸多失誤,基本還算客觀。
就算有冤殺的可能,在那樣的情勢下,以帝國做賭注的賭徒,又怎能保持頭腦的冷靜呢?
即便是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仍有人在爭論到底是崇禎冤殺了袁崇煥,還是袁崇煥斷送了崇禎。
摒棄事後諸葛亮的種種信息便利,假如置身於崇禎的處境,我想自己未必能看得比他更清,做得比他更好。
這樣的假想讓我不寒而栗。
1644年3月18日,紫荊城裏舉行了最後的晚宴。這個原本屬於春天的夜晚,死神比春神奔跑得更快。為了防止妻女落入敵手遭玷汙,崇禎忍痛將她們逐一砍殺,一邊揮劍一邊哭道:“汝何故生我家!”幼女昭仁公主被當場砍死,長女長平公主被砍斷一隻胳膊昏迷過去。
19日淩晨,崇禎在煤山一株老槐樹下自縊而亡,時年三十三歲。死時“以發覆麵,白袷藍袍白細褲,一足跣,一足有綾襪”,衣上用鮮血寫道:“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李煜也許是中國古代曆史中知名度最高的終結者,也是個被過度談論的人。對於這個人,我的感情極其複雜,不知是同情更多,還是不屑和其他態度更多。作為一篇有關末代君王的文字,又不可能繞過他。繞過李煜,就繞過了悲劇中的悲劇。
在我看來,李煜身上重疊著四重悲劇:一、不該生在帝王家;二、如果無法改變出身,也不該當帝王;三、如果一定當帝王,就不該淪落為亡國之君;四、如果注定要做亡國之君,就不如像崇禎那樣用自盡挽留最後一點尊嚴,而不要賴活不成被人毒死。
他的不幸從效果來看,比崇禎更甚,但我對他的同情,無疑比對崇禎更少,崇禎的不幸隻是悲劇,李煜的不幸裏除了悲劇,還摻雜了海量的恥辱。悲劇或許不可抗拒,恥辱卻是可以靠勇氣和節操去避免的。
同情主要糾結在命運中諸多不可逆轉的偶然。
一個“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的人降生在帝王家這個偶然就不多提了,最關鍵的是,隨後的諸多偶然,把這個不願也不適合當帝王的人最終推上了皇位。
李煜是父親李璟的第六個兒子,參照子承父業的慣例,他和皇位之間隔著五個哥哥,並且,李璟還曾有將皇位傳給弟弟李景遂的想法,這樣,他距離皇位又遠了一程。
仿佛頭頂之上真有隻神秘的手,一步一步撤除了李煜和皇位之間的障礙。先是除李弘翼之外的四個哥哥先後病歿,接著,李弘翼為了爭奪皇位,設計毒死了親叔叔李景遂。這時,李煜和皇位之間隻隔著哥哥李弘翼了。
此時,李煜仍有機會擺脫,他也努力爭取了。為了向哥哥和父親昭示無意皇位的決心,他一頭埋進詞曲書畫裏躲了起來,還煞費苦心為自己取了鍾山隱士、白蓮居士、蓮峰居士、鍾峰隱者等號,每日參禪誦經,了斷俗念。
弘翼或許已在心裏放過了宅心仁厚的弟弟,但那隻神秘的手沒有放過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的李弘翼。毒死叔叔景遂後沒幾個月,李弘翼也“暴卒”棄世。
這樣,李璟病逝後,李煜這個被大臣們認為“德輕誌懦,又酷信釋氏,非人主才”的人,被迫非本色出演了。
接下來的事並非我關注的重點,關於李煜的施政才能,曆來也有各種說法。我說過,脫離曆史的具體語境討論得失總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浮感。不過,南唐確實是在李煜手裏葬送的,他的政才不如詩才也基本是有公論的。
這些都不能怪他,這個皇位並非他自己爭取來的。我疑惑的是,975年國都被宋軍攻破時,李煜為何要肉袒出降,並被俘至汴京,還接受了違命侯這種屈辱的封號?
有朋友提醒我,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死亡的勇氣。骨頭硬的人舍生取義,骨頭軟的隻好奉行好死不如賴活。
這也算是符合國情的解釋,不過這樣一來,李煜的悲劇就更加凸顯了,一個人舍棄了尊嚴去換取苟活,最終尊嚴和性命盡失。
從史料看,宋太祖趙匡胤對待李煜還算人道,李煜最大的恥辱是宋太宗趙光義賞賜的。趙光義謀害哥哥趙匡胤即位後,不僅把李煜貶為隴西郡公,還剝奪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最後寄托和尊嚴。
宋人畫的《熙陵幸小周後圖》是中國曆史上極特殊的一幅春宮圖,它不僅有色情,還有暴力。“太宗戴襆頭,麵黔色而體肥,周後肢體纖弱,數宮人抱持之,周後作蹙額不勝之狀”。此畫非常寫實地記錄了趙光義強暴李煜皇後小周後的情形。元人馮海粟在圖上題詩:“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
趙光義強暴小周後,並非特定情境下的偶發事件。趙光義以皇後想與眾命婦磋商女紅或賞花為名,反複強召小周後入宮,一去就是數日。
這時李煜的反應是什麼?宋人王銍在《默記》中說:“(小周後)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而出必大泣,罵後主,聲聞於外,後主多婉轉避之。”
這個丈夫被受辱的妻子責罵之後,隻是躲著不敢看她,然後,流著眼淚寫些“人生長恨水長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的句子。
一味輕蔑李煜也許有失公允,反觀我們身邊的市井生活,像李煜這種無力保護自己女人卻有毅力把屈辱扛下去的男人還少嗎?
這還不是深淵的底部,厄運最愛追殺跪著向它乞憐的人。
你忍受了屈辱,卻沒權利表達傷心。978年,李煜因“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些句子觸怒了宋太宗,終被牽機藥毒殺。牽機藥是中藥馬錢子,主要成分是番木鱉堿和馬錢子堿,服用之後,人極度痛苦,身體抽搐蜷縮,最後頭與足部拘摟相接而死,狀似織布的牽機。
李煜之死不僅屈辱,而且痛苦,不僅痛苦,且姿態醜陋。
悲劇中唯一的亮色是小周後始終如一的愛情。李煜死後不久,不甘落入趙光義之手的小周後也自盡而亡,追隨李煜而去。
單從文藝美學的角度評判,李煜的詞確實淒美絕倫。但我並不願多看他的文字。李煜最好的詞基本都寫於做違命侯和隴西郡公那個時期。這些詩詞的誕生讓我想起人工培育珍珠的過程。
蚌殼因為體內嵌入異物而痛苦,不斷分泌出富含珍珠粉的物質去包裹它,日積月累,形成了光彩迷人的珍珠。
我不喜歡這個過於殘忍的孕育過程。我寧願李煜有幸淪為一個籍籍無名的文藝青年,也不要被後人奉為千古詞帝。
那種無限抬高李煜詩詞魅力的言行背後,是否潛藏著一種觀賞貴胄落魄的小人之心呢?這樣揣度或許也有小人之心的嫌疑。我想,隔岸觀火的冷漠還是有一點的吧。你隻在乎珍珠的炫目,而忽視了蚌殼的痛苦。
不管李煜還是崇禎,都遠算不上暴君。中外曆史上被鎖定為暴君的帝王有許多,離我們頗近的一個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他死在照相機發明之後,這讓我有幸目睹他和家人的真實容顏。
麵龐光潤,胡須整飭,平心而論,這模樣堪稱美男子,至少,看上去很有教養。再退一步,和暴君這兩個字所散發出的氣息絕難匹配。
在熟悉他的人眼裏,他的確是個性格溫柔、優柔寡斷的人。1894年,當父親的意外死亡迫使他倉促登上皇帝寶座時,他慌亂而畏懼,精神幾乎崩潰。
更糟糕的是,這樣一個原本隻適合做謙謙君子的人,一當上皇帝就因一件意外事故背上了血腥沙皇的惡名。那年5月18日,俄國宮廷在莫斯科為尼古拉二世舉行加冕典禮。民間謠傳沙皇將在這天向民眾賞賜豐厚禮品,十幾萬等著天上掉餡餅的大眾齊聚在廣場上,人群爭先恐後波浪般互相推搡,互相踐踏,最終造成三千餘人傷亡。
同崇禎李煜一樣,尼古拉二世遠沒祖上那麼幸運,執政後就麵臨席卷歐洲的經濟和政治變革。新興的資本主義經濟與俄國落後的農奴製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蓄謀已久的反對派趁機起事。
像所有曾有點理想的皇帝一樣,尼古拉二世最初也曾嚐試過改革,包括創建議會。但他很快發現,善意的讓步不過是賜給反對派致帝國於死地的機會,隻有趕緊收手,沿用曆代沙皇的鐵腕手段:通過秘密警察對內彈壓,再對外擴張以轉移危機。先是參加八國聯軍瓜分中國,後又發動日俄戰爭。
1905年旅順被日軍攻克後,十多萬政治身份複雜的工人在彼得堡舉行請願遊行。尼古拉二世當時並不在皇宮,但人潮不斷向皇宮逼近。警衛部隊害怕局麵失控,未及請示就以“工人想摧毀冬宮”為由,下令向請願隊伍開槍。當場被子彈打死、軍馬踩死的有一千多人,其中有部分婦女和兒童。這個“流血的星期日”從此坐實了尼古拉二世暴君的惡名,也掀起了革命的海嘯。
尼古拉二世一生中最大的失誤是將俄國帶入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沒有多大意義的戰爭拖垮了俄國的經濟,並導致五百萬俄國人喪命。皇帝的“小父親”形象在子民心裏徹底崩塌。1917年2月國內爆發了二月革命,尼古拉二世在從前線返回首都的途中被迫宣布退位,八個月之後的十月革命,則革了沙皇和他一家的性命。
二月革命後上台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屬於溫和派,承諾保證沙皇一家的安全。但沙皇一家準備流亡國外時,尼古拉的堂兄、英國國王喬治五世拒絕收留他們,其他國家同樣不願貿然接納這個失去皇位的沙皇。
臨時政府隻好把沙皇一家暫時隱藏到西伯利亞等待轉機。在那些極度寒冷的日子,尼古拉二世一想到有一天可以逃離俄國,過上自由安全的平民生活,心裏就覺得無限溫暖,並將此視為後半生的最高理想。這個理想支撐著他度過了皇位被剝奪之後的一個又一個黑夜。
傾覆了臨時政府的十月革命最終粉碎了尼古拉二世的夢想,沙皇全家被布爾什維克軍隊逮捕,囚禁於葉卡捷琳堡。1918年7月16日深夜,沙皇全家被看管他們的布爾什維克官員突然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