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我活(1 / 3)

你死我活

一 杜巴老爹覺得,這個坐在客店裏吃酒的黑臉大漢,雖然一聲不吭,但身上卻充滿了殺氣。

象架在樹權上的一個老鴿窩,杜巴老爹的客店座落在貝鹿山、瑪糯山和動那森林三者交界的地方。背靠蜿蜒的青山,麵向蒼莽的老林,一幢被風吹歪了的饅尼①矮腳竹樓,立在出山進山、出林入林的必經之路上,伴著茶花雞的啼鳴和豺狼的嚎叫,在野樹的陰影裏升起一縷霧似的炊煙。

這霧似的炊煙,象一麵旗在風中飄搖,召喚著過路的客人。不論是趕馬幫的老哥,走親戚的大嫂,還是跑買賣的生意人,闖林入答的好獵手,凡路過此地的人,都要踏上木梯,在竹樓裏歇個腳,喘口氣。杜巴老爹為客人擺好了編織得十分精細的扁圓的竹蔑小凳——這個做工精巧的小凳,在俊尼人的習俗裏,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和歡迎。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客店裏,燃著旺火。火塘邊爆著清香中略帶點苦澀氣味的苦丁茶,白木飯醞裏有硬得讓你嚼得牙酸、但吃下去卻最經時候趕路的糯米飯團,鐵鍋裏煮著整塊的野豬肉和魔子馬鹿肉,蔑桌上擺著答雞幹巴、酸筍子和衝天椒、青頭覃、蕎巴巴草等各種小菜。好喝兩杯的,杜巴老爹自己釀的有些混濁的包穀酒,能讓你醉得舌頭打卷兒、腳踩雲片兒。

因為隻有一幢竹樓,在通常的情況下,客店那被踩得光滑油亮的竹蔑樓板上,是不留客人住宿的。

老伴死得早,也沒兒女。杜巴老爹象一塊河底的石頭,成年累月與過往的魚兒做伴。長的,他叫老哥老弟,幼的,他叫小兒小孫,穿裙插花的,他叫嫂叫妹,就象有一大家子人似的,孤獨的老人從不感到寂寞。在他那粗得樹皮似的黑臉上,被歲月的刀鋒刻劃出橫七豎八的紋路裏,時常擠滿了笑。

可是,自從幾年前,勳那森林裏來了一夥領頭的叫窩古力的土匪,他們殺人越貨、殘害無辜。為了搶一塊隻有拳頭大小的鹽巴,可以不眨眼地用牛皮繩勒死老少五人,然後,把屍體綁上石頭,沉到水塘裏,並且在每個屍體旁的泥地裏倒插幾把刀,以使屍體腐敗膨脹時,被刀尖穿破而永遠也浮不出水麵。

一時間,虎子馬鹿飲水的清清的水塘混濁了,長尾葉猴打秋千的開著紫花的銀背藤被砍斷了,連老林裏潮濕陰涼的風中,都夾著人血的腥味。

老人臉上的笑,不見了。

有一天,杜巴老爹去林子裏打獵,被一群吃屍的豺狗堵了道。他鳴槍驅散了豺狗,從兩具被土匪割斷腳筋、刻去雙眼、·然後用胳膊粗的樹棍從嘴巴裏一直插進肚子裏而慘死的屍體旁,救下了一個挨了一刀、但還未斷氣的七、八歲的小男孩。

“天啊!這幫土匪哪是人啊I是人怎麼能對人這麼凶殘啊!”

杜巴老爹悲歎著,流著老淚,把孩子抱了回去。

苦命的孩子象一個頭上還頂著黃花的小嫩瓜,客店的竹樓,成了一片遮風擋雨的瓜葉。孤獨的老人有了伴兒。他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果龍;果龍喊救命的老爹叫爺爺。

山上的野批把在石縫裏長,山下的茶花雞在亂草裏生,果龍從小就跟著爺爺在老林深答裏闖。鑽刺裸,打野物,捉蛇鼠,摸魚蝦,采覃子,挖竹筍。杜巴老爹走前,果龍緊跟在後。身影一高一矮,風裏鑽,雨裏淋;腳印一深一淺,泥裏踩,水裏蹬。

當白發從杜巴老爹的黑布包頭下悄悄地鑽出來的時候,果龍已經是一位十六歲的英俊少年,他發誓要為被土匪殘害的阿達①、阿媽和鄉親們報仇雪恨。他站在那裏,就象一根挺直的青竹。

今天一早,霧的紗巾還披在樹梢上,果龍就踏著滿地的露水,去林子裏采覃了。

果龍走了不多時,就有人敲起了客店的竹門。

澎澎澎!哮澎澎!

手敲得很重。

因為近日來,挺進西南掃蕩頑匪、解救苦難同胞的我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先頭部隊,已經開進了貝鹿山和瑪糯山,窩古力匪幫預感到他們為匪逞狂的日子不久了,更加劇了血腥恐怖的襲擾,嚇得境內外的老百姓都不敢出遠門。所以,客店裏已經連著好幾天沒來過客人了。

是誰這麼早就敲響了竹門呢?

正在撥火的杜巴老爹連忙起身開門。

隨著竹門吱啞的一聲響,一個黑臉大漢迎麵堵在了杜巴老爹的眼前。

這大漢,一身十足的饅尼人打扮,短褂露肚,肥褲過膝,裝得不多的鑲著銀片的藍布帕當①斜挎在闊膀之上,兩排雕花銀扣在胸前閃著奪目的白光。沽著露水的衣衫和泥腳,說明他是頂著星月長途跋涉到這裏的。

他夾著一陣風邁腿而入,大馬金刀般端坐在迎門的一個蔑桌旁,甩下幾個丁當亂響的半開②,要了酒肉,一聲不吭地吃喝起來。

當竹筒裏的酒喝得仰了底兒的時候,他也沒再要,隻是用那粗糙而多筋的大手,抓起煮得流油的虎子肉,整塊地填進嘴裏,悶頭嚼著。隨著嘴巴的蠕動,右邊臉上明顯地現出一道長長的刀疤。

這黑臉大漢雖然在悶頭吃喝,可杜巴老爹卻從他那不同尋常的舉動上,看出他腹藏殺機。

他是一個殺過人的人!

而且,那一雙閃在黑布包頭下的鷹似的亮眼,還不時透過半掩的竹門,直朝山道上掃視。

杜巴老爹一麵撥旺火塘,把一束苦丁茶的枝葉舉在紅火上燎了一下,放進大土碗裏,喊啦啦地衝上滾水,一麵在心裏暗暗嘀咕:

這大漢是什麼人呢?

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呢?

他為什麼總朝山道上張望呢?

山道。

兩旁長滿齊腰荒草。

象一條蟒蛇,從大山裏爬出來,又鑽進森林中。

茫無邊際的動那森林蓋著霧的厚被,靜靜地睡著。

突然間,“吱!——”的一聲怪叫,草裸裏竄出一隻箭豬,聾著滿身的長刺,啼哩嘩啦地踩著落葉,向幽深處奔逃而去。

緊接著,丁當I丁當1箭豬驚處響起了清脆的馬鈴聲。

從荒草叢裏搖出兩個趕馬人,一前一後,吃著四匹馬,直朝杜巴老爹的客店走去。

從方向上看,他們倆是從瑪糯山裏趕夜路出來的,要在客店小息片刻,然後搖進貝鹿山。

這是兩個布朗族漢子。他們吃的四匹馬,走得汗津津的。馬背上,都馱著一架扁擔長的竹蔑馱子。從那被樹枝掛開的沾滿露水的苫布下,露出了捆成小捆的煙葉。煙葉烤得真好,焦黃焦黃的,泛著金光。

誰都知道,瑪糯山裏善用槍弩狩獵的布朗族,草煙、檳榔①不離口。特別是草煙,連八、九歲的孩子,腰裏都插一根竹煙杆。所以,他們家家種得一塊好煙地,戶戶烤得一手好煙葉。

看來,這兩個布朗族漢子,是要把這幾架上好的煙葉,運到貝鹿山裏的勳灑大集上,跟壩子裏的傣族換點糯米,布匹什麼的。

森林中,飛來飛去,給樹洞中的幼鳥尋食的大犀鳥最累;大山中,風餐露宿,踏破鐵鞋運吃穿的趕馬人最苦。此刻,兩個人都走得軟胳膊軟腿的,大汗淌得象井裏撈出來似的,浸透了的衣褲緊貼在身上,揪都揪不開。難聞的汗臭象尿一樣地直衝鼻孔。好在太陽還沒出來,山道兩旁的草裸都被露水打得濕挽流的,飛不起半點草毛,不然,大太陽一蒸,那麥芒般的草毛都飛起來,粘在汗臉上,鑽皮鑽心地癢。你撓一把,又紮得火燒火燎地疼,走不多時,臉就紅腫得象個歪瓜。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看看遠處林梢中隱約露出了客店竹樓的一角,走在後麵的滿臉絡腮胡的漢子,朝走在前麵的高鼻梁、細眉毛的小夥喊了一聲:

“喂,多布翁①,走累了吧?吃住馬,坐下來喘口氣吧!”

多布拍打著頭馬的屁股說:

“芒嘎阿苦②,不歇了!說不定來接咱們的賽果早就坐在客店裏等咱們羅!”

“不會。”芒嘎搖搖頭,拉長聲音道,“懶猴③還在撒歡打滾,咱們就動身啦。賽果不會趕到咱們頭前的!”

“賽果是個出了名的點火就著的急性子……”

話說半截,嘎然止住。

多布覺出身後撲來一陣陰風。他急忙收步側身,隻聽嘈的一聲,一把一尺多長的鋒利無比的雙刃尖刀,電光石火般擦過他的前胸。

不是閃得及時,這一刀,就會從多布的脊背捅進後心。

多布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大叫一聲:

“芒嘎阿苦1"

這一聲大叫,是報警的信號,也是求助的驚呼!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兩束比刀還陰冷的目光。

荒草叢生的山道上,再也沒有第三者。殺多布的正是芒嘎。

這意外的突變,象一根栗木大棒,當頭砸了下來。多布隻覺得腦瓜裏嗡的一聲,象飛起了無數隻野蜂。

躲過身後的暗算,躲不過眼前的突變。多布素來迅捷的手腳,一下子變得遲緩了。不容他從腰裏拔出槍來,芒嘎向前刺空了的手臂猛然間收縮回來,順勢將那彎曲的肘尖,狠狠地向外搗去。因為多布側身躲刀,芒嘎的大半個身子,就撲閃到多布的胸前。所以,這一肘尖,澎的一下,正搗在多布的心窩上。

好厲害的肘尖,鐵棒似的,搗得多布連連倒退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咕瞪瞪跌倒在地,頭一歪,昏死過去。

芒嘎一見得了勢,餓虎般舉著尖刀猛撲過去。他要一刀結果了多布。可不等近身,他又猛地站住,愣在那裏,象一具僵屍——

迎接他的是黑的槍口和白的眼珠!

原來,多布為了爭取時間,好拔出槍來,就佯作不堪一擊,當芒嘎的肘尖打在心窩上的時候,他一狠心,咬破嘴巴內側的肉,吐出一口鮮血,然後趁跌倒在地的刹那間,給隨後猛撲過來的芒嘎準備好了駁殼槍。

芒嘎見狀,知道中了計,直愣著兩眼死盯住對準了自己胸膛的槍口,不由得一陣寒氣襲上後腰,驅散了剛才那因為得手而湧遍了全身的瘋狂的熱!

突然,他一揚手,把刀丟進荒草裏,麵對著多布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雙膝一軟,撲騰騰,跪了下來,咧嘴嚎道:

氣……多布翁,我對不住你I你抬抬手,別打死我,我全告訴你!全告訴你……”

多布沒有放下槍,隻把槍口稍稍抬高,從芒嘎的胸口上移開。而就是這樣一點細微的變化,也沒逃出芒嘎的眼角。

說時遲,那時快。因為下跪而矮多布半截的芒嘎,嘈地一下從地上縱起來,兩手並攏,抓住多布持槍的手腕,向上一抬,將槍口抬得指向了空中,緊跟著,一隻手就要扭上去、冊槍把子。

多布豈容他奪槍,一咬牙,將那空著的左手接成鐵拳,膨的一聲,擂在芒嘎的右耳上。這一拳,頓時打破了芒嘎的耳膜,先是嗡的一聲,半邊腦瓜麻木,緊跟著是一陣錐紮劍刺般的裂腦之痛。

芒嘎“啊!——”的慘叫一聲,身子晃了晃,但兩手並投有鬆開多布持槍的手腕。

多布臂揚拳下,照著芒嘎淌血的右耳又擂了一下,趁著芒嘎歪臉的當兒,抬起腳朝他心口上狠命一a1這一腳,蓄著千斤力,直蹬得芒嘎脖兒一仰,鬆了雙手,軟棉花似的,向後癱倒在荒草裏。不容他再站起,多布手腕一甩,衝著芒嘎的心口就是一槍。

可是,竟然沒響。

——槍卡了殼!

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

四下裏頓時靜了下來,連草葉都一動不動。

一個站立,一個半臥,廝打的雙方都塑像般僵化著原有的姿勢。

突然間,芒嘎長嘯一聲,虎然而起,發了瘋似的,大張著兩手,直衝多布撲了上去。

見對方赤手撲來,多布毫不畏懼。他鎮定地將槍調個頭,倒撰著槍管,準備先躲過這一猛撲,然後再用槍把砸開芒嘎的腦袋,把裝在裏麵的腦漿放出來。

可當他發現赤手撲到自己麵前來的芒嘎突然從手袖裏摸出一件什麼東西來的時候,一切都遲了。

隻聽撲的一聲,多布渾身一抖,兩眼頓時發直了。

被芒嘎丟進了荒草裏的那把一尺多長的雙刃尖刀的刀把,象一根牛特角,直直地挺立在多布的胸口上。

多布痛苦地踉蹌著,一個跟頭,栽倒在芒嘎的腳下。伸了幾下腿,就再也不動了。

芒嘎獰笑著,冊開多布的手掌,拔出駁殼槍,揣進懷裏。他沒有去拔那把雙刃尖刀。因為他知道,隻要一拔刀,冒著熱氣的鮮血就會從多布那肌肉鼓跳的胸口上噴射出一丈多遠,染紅遠近的荒草。

芒嘎從馬馱上解下一根牛皮繩,套在多布的兩臂下,拖拉著屍體,離開山道,鑽進了樹林裏。

來到一棵大葉子樹前,芒嘎跳著腳兒,折下一根尖硬的樹枝,惡狠狠地戳爛了多布的雙眼。他相信流傳在民間的這樣的說法,被害人在臨死前,眼珠裏會留下凶手的相。芒嘎搗爛了多布的眼珠,他不想讓任何人認出是自己殺了多布。

做完了這一切,芒嘎把多布的屍體背在背上,吃力地爬上了大葉子樹。他把屍體拉到一個大樹權上架起來。這樣,在茂密的樹葉的掩護下,屍體一來不容易被過路的人發覺,二來要不了多久,也許就會成為盤行在樹上的老蟒蛇,或是喜歡爬上樹去找食的老豹子的意外食物。

芒嘎看看屍體架穩當了,抹抹頭上的大汗,攘著牛皮繩,慢慢地從大葉子樹上梭下來。

他兩腳剛一沾地,就聽身後有響動,急忙回過頭去,卻隻見兩把閃光的大刀迎頭砍了過來。

芒嘎一驚,拔槍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是一支打不響的卡殼槍!

舉刀便砍的是兩個濃眉虎目的壯漢。

眼看著兩把大刀,一左一右,朝芒嘎砍將過來。豎劈,能同時斷其雙臂,橫削,則芒嘎的腦袋就會從肩膀上跳起三尺多高。

大難臨頭,芒嘎急中生智,喇的一下,甩出手中的牛皮繩,長蛇叨的,將迎麵砍來的兩把大刀緊緊地纏在一起。

兩把大刀在繩圈中左右交錯,刀鋒向外,隻聽兩個壯漢嘿的一聲怒吼,同時割斷了幾道牛皮繩。撲,撲,撲,斷做幾截的牛皮繩紛落在草叢中。

待兩個壯漢舉刀再砍時,已不見了芒嘎。

芒嘎哪能走遠?他就躲閃在大葉子樹後。

近在咫尺,當然逃不脫兩個壯漢的四目。

兩把大刀隔樹逼來。赤手空拳的芒嘎突然司口綻春雷,一肩頭猛撞在大葉子樹上。隨著樹身的連連搖撼,隻聽頭頂上撲啦啦一聲巨響,高架在大樹權上的屍體,就巨石崩潰般地砸將下來。

一個壯漢不及躲閃,竟被從天而降的屍體砸了個正著,撲騰騰,人倒刀落。

不容他翻爬起來,芒嘎早從樹後一躍而出,撲上去就搶那把落刀。

另一壯漢見芒嘎彎腰取刀,虎跳而至,舉刀便砍。但見白光一閃,紫血飛濺,虛空裏傳出一聲令人毛骨諫然的慘叫:

“啊!——"

壯漢忽聞這叫聲耳熟,定睛一看,眼裏頓時冒出了血遊

被一刀從後腰上砍為兩段的不是芒嘎,而是自己的同夥。

芒嘎早在刀落之前,就抱著搶到手的刀,骨碌碌滾到一邊去了。

被芒嘎壓在身下極力想翻爬起來的壯漢,替芒嘎接了這電閃雷鳴的一刀!

“……一喬臘I喬臘1……一你·,……你瞎了眼啊……”

血泊中的斷身在蠕動中,留下了這樣一句最後的話。

與其活著聽這樣裂肝撕腸的話,還不如在拚命中死去。

這個叫喬臘的壯漢,圓睜著兩隻血眼,舉起大刀,直朝芒嘎撲去。

芒嘎從地上翻爬起來,還未來得及站穩腳根,見喬臘擎刀而來,慌忙舉刀相迎。他隻想到在兩刀相碰之時,要撐直腰骨,架住對方足以開碑裂石的一砍。卻不料,當喬臘撲到芒嘎的麵前時,作拚命狀的一刀,並沒有流星般砍將下來,而是在兩刀即將相碰的刹那間,陡然停在空中;與此同時,檔下生風,飛起一腳,隻聽崩瞪一聲,正好踢在芒嘎那直挺挺地站立著的右腿的小腿骨上。

好利索的一腳!來得突然,踢得準狠。人腿之上最少肉護的這一段骨頭,遭此力道極強的一腳,無論多麼硬的漢子,都是受不住的。

芒嘎“哎喲!”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就朝右邊歪倒過去。

一歪,一倒,亂了陣腳,手中的大刀,也就錯了位置。

喬臘那把停在空中的大刀,刹那間有了最好的時機。隻見他手起刀落,撲嚓嚓!一刀砍飛了芒嘎的半邊腦袋。

飛起的半邊腦袋,帶著紅血白漿,落在兩丈開外的一片灌木叢裏。

而灌木叢裏,正有一對眼珠在閃閃發光!

這對眼珠象兩顆沾著露水的黑葡萄,鑲嵌在一個饅尼少年瘦瘦的麵龐上。

小狸貓似地躲在灌木叢裏,目睹了這突如其來的血戰的,正是踏露鑽林采覃子的果龍。

因為後半夜下了點小雨,白霧彌漫的樹林裏,各種各樣的覃子發得多旺啊!

白杆、白牙的青頭覃,從那纏繞著藤蔓的天料木樹下的草叢裏,探出了戴著青色小帽的腦袋,朝果龍點著頭,一冊開就能流出牛奶似的白水的奶漿草,不聲不響地縮在掛滿了縫紉鳥的袋形鳥窩的團花樹下,好象在睡大覺呢!這種覃能生著吃。果龍采了兩朵,打打根上的土,就放進嘴裏嚼了起來。酶,又鮮又脆,清香中還裹著一絲淡淡的甜味,可躲在落三飄花下的跟果龍捉迷藏的見手青覃,卻不能這樣生著吃。那碗口大的落三飄花,一日能變三色,早晨是白色的,中午變成紅色的,傍晚就變成紫黑色的了。而見手青覃呢,也能變顏色,破土而出的時候,是黃色的,用手一摸它,就變成青色的。所以叫它見手青。這種覃呀,不著水煮透了再吃,就會使人中毒,哎,那頭大根粗、身穿黑衣的老人覃,站在緬桂樹下張望什麼呢?噢,一定是在張望那滿樹濃鬱的黃花。果龍在緬桂樹下采了一陣老人覃,連身上穿的靛藍色的粗布衣褲都被緬桂花薰香了,最好找的覃,要算鬆毛覃,凡有鬆樹的地方,那落得厚厚的鬆葉下,準有鬆毛覃,最難找的覃呢,要數雞棕了。雞棕這種覃,味似雞肉,特別鮮美。找到以後,不能象采別的覃那樣,連根一掐,而要連土帶根的精心刨出來,還要用大草葉子包好。否則,雞肉似的鮮味就會跑掉……

林子裏的覃,旺得象天上的星,引得果龍鑽來鑽去,一點也不知道累。不一會兒,就采了大半背簍。這些覃,可以吃新鮮的,也可以洗好曬幹,留起來招待客人。

在一棵高大的羊蹄甲樹下,果龍看到了兩朵滾著露珠的毒牛肝覃。那青灰色的巴掌大的微微向上卷起的覃頭,在果龍的眼裏,突然間變成了兩張滾著汗珠的青灰色的大臉,大臉上的大嘴巴,一會狂吼狂叫,一會猛哭猛嚎,一會又象出水的螃蟹一樣,咕嘟嘟,咕嘟嘟,接連吐出了一大堆自泡沫二,.,。

那是兩張在杜巴老爹的客店裏因為吃了毒牛肝覃而中毒發了瘋的客人的臉。

那一次,果龍誤將毒牛肝覃當成喬巴巴覃給采了回來,煮進肉鍋裏,招待了過路的兩個客人。這兩個本來精神正常的客人,酒肉剛一下肚,突然變成了兩個大瘋子,在客店裏跟頭打滾地哭鬧起來,還叫嚷著要把竹樓連根拔了。幸虧出門砍柴的杜巴老爹及時趕了回來,用草藥為客人解了毒,去了瘋,才沒闖大禍。

杜巴老爹告訴果龍,毒牛肝覃萬萬采不得。不論是多壯的漢子,吃了都會當場發瘋的;越是下酒吃,就瘋得越快。

從那以後,果龍一見了毒牛肝覃,就把它連根拔起來,甩得遠遠的……

當然,這一回也不例外。

果龍一彎腰,拔起了羊蹄甲樹下的兩朵毒牛肝覃,使力朝遠處甩去。

當毒牛肝覃象一把小傘似的落進草叢裏的時候,白霧如煙的山道那邊,隱約傳來了丁當、丁當的馬鈴聲。

聽聲音,馬幫是朝客店而去的。

接連幾日,都無過客了。是什麼人破霧而來呢?

果龍尋聲找去。

當他找到馬幫的時候,一個趕馬人已經躺倒在地了。果龍吃了一驚,慌忙躲進一片齊腰深的灌木叢裏。緊跟著,又爆發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

血戰之後,荒草倒伏的泥地上,前俯後仰地躺下了三具死相恐怖的屍體。

一陣山風吹過,滿鼻子血腥氣。

果龍瞪圓了眼珠,一動不動地趴在灌木叢裏,注視著麵前的一切。

喬臘彎下腰去,在芒嘎的褲腰上,擦了擦刀上的血,然後,當胸揪住芒嘎的短褂,隻一裂,嘶啦一聲,短褂掉下半邊,露出一片黝黑的但已失去了光澤的胸脯。

果龍突然吃了一驚,差點叫出聲來——

一條生著兩個頭的怪蛇,正曲扭著身子盤卷在芒嘎的胸脯上。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紋身!

喬臘似乎並不太在意這條兩個頭的怪蛇,他撕開短褂,從芒嘎的懷裏拔出了那支卡了殼的駁殼槍,揣進自己的褲腰裏。

做完了這一切,喬臘抹抹臉上的汗珠,鑽出樹林,來到山道上。

馱著煙葉的四匹馬打著響鼻,停在山道上,不時低下頭去,啃吃路旁的嫩草尖。它們哪裏明白突然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喬臘走到一匹馬前,用刀割斷苫布上的小繩,嘩地掀開苫布,露出了成捆的煙葉,他又把煙葉扒開,費力地從馱子最底下,提起了一大捆長長的用幹草包裹著的東西。

是什麼東西呢?

果龍再定睛一看,不由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啊?!

喬臘從煙葉下提起的,竟是一捆烏黑油亮的大槍!

緊跟著,從其它三匹馬的馱子裏,喬臘也扒出了大槍和彈藥。

一共是四捆大槍,五箱彈藥。

果龍數不真切,但,四捆大槍少說也有三十支。

喬臘手腳麻利地把槍支和彈藥用苫布包好,將兩捆大槍和五箱彈藥全部架在一匹大黑馬的身上,然後,扛柴似地將剩下的兩捆大槍扛在牛背似的寬肩上,拉著黑馬,下了山道,容容牢竄地膛著落葉,直朝密林深處鑽去。

眼看著喬臘那魁梧的身軀被繁枝密葉吞沒了,果龍的眉心,擰成了個疙瘩:

這個叫喬臘的濃眉虎目的壯漢是什麼人呢?

他為什麼要截槍呢?

他怎麼知道煙葉下有槍呢?

槍又是誰的呢?

霧中的山野,靜悄悄二靜悄悄。

隻有那含著血腥的涼風,不時從閃著露珠的草葉上吹來。

誰能回答果龍那比草葉上的露珠還要多的間題呢?

果龍歎了口氣,又咬了咬牙。

不多久,幾隻聞到血腥而來的烏鴉,飛落在大葉子樹上,死盯著樹下的三具血屍,呱呱地叫了兩三聲。有一隻膽子大的,竟撲棱棱扇著翅膀落下來,一蹦一跳的,圍著屍體直打轉轉。仿佛不敢下嘴,唯恐那死人又突然活過來,又仿佛在仔細挑選,究竟先從哪具屍體上鵝下第一口肉。

荒野橫屍,鴉聲淒然。望著那屍體上的刀口裏淚泊流出的鮮血,漸漸凝固,變紫,變黑,果龍的眼圈突然一熱,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阿達和阿媽。就是為了奪回被土匪搶走的一口袋穀子,竟遭土匪凶殘地殺害。有多少無辜的鄉親們,也象自己的阿達和阿媽一樣,慘死在土匪的手裏。現在,圍剿土匪的解放大軍已經開進了貝鹿山和瑪糯山,為阿達阿媽和鄉親們報仇雪恨的日子,就在眼前啦!受苦受難的邊境人民,早就盼望著這個日子的到來啦!

可就在這樣的時候,山道上卻突然發生了這樣一場為爭奪槍支而展開的血戰。

難道這是偶然的嗎?

難道這事與解放大軍圍剿土匪無關嗎?

這些殺人的和被殺的人,究竟是些什麼人呢?

得勝者喬臘又要把槍支彈藥往哪裏送呢?

不行!我不能輕易放過喬臘!

如果他是好人,我就應該在暗中幫助他,把槍支彈藥送到目的地;如果他是壞人,那槍支彈藥就會全部落在土匪的手裏,而這將給解放大軍的圍剿帶來困難!

怎麼辦呢?

幾乎是在眨巴眼的工夫裏,果龍就拿定了主意:

對,先悄悄地跟上他,看他究竟往哪裏去!

果龍象一隻捕食飛蟲的壁虎,小心地移動著身子,輕起輕落著腳步,在樹叢的掩護下,不遠不近地咬住喬臘,鑽進了密林。

披掛著藤蔓的高大的喬木,帳篷似的,把密林遮得黑魅旭的。說伸手不見五指,那是誇張,但十步開外,的確看得不太清楚。由於見不到陽光,葡旬在地的低矮的草本和苔鮮植物的顏色,都是青灰色的。腳下的枯枝落葉,長年累月的積蓄下來,象鋪了一層厚厚的海綿,散發著腐敗黴臭的氣味,有些地方,一腳踩下去,還咕嘟嘟、咕嘟嘟直冒氣泡呢!

喬臘拉著馬,在原始老林裏撲騰撲騰地往前鑽著。跟在後麵的果龍害怕腳下咕嘟出氣泡來,驚動了喬臘,就小心地踩著喬臘的腳印窩和馬蹄印窩走。因為踩過的窩窩,已經放過了氣,再踩,也不會發出聲響了。

走著,走著,喬臘來到了一棵高大的雞毛鬆樹下。他停下腳,轉著眼珠朝四下瞅了瞅,當確信四下無人了,這才放下肩上的大槍,彎下腰去,扒開樹下的草絲,忽的一下,竟然從泥地上掀起一塊厚厚的椿木板子。

椿木板子下,露出了一個黑呼呼的地洞口。地洞不深,但卻夠大的。

喬臘把用苦布裹好了的槍支彈藥全都放進地洞,重新蓋好椿木板子,撫平草絲,又拉起馬,繼續朝前走去。

果龍睜大眼睛,盯住麵前的高大的雞毛鬆樹,心想:

喬臘怎麼把槍藏在這裏了?

他還要往哪兒去呢?

不管怎麼樣,先留下個記號,再跟他一段。

果龍從背簍裏摸出幾朵奶漿覃,紮在離那棵雞毛鬆樹不遠的一蓬灌木枝的枝尖上。遠遠看去,仿佛灌木枝上開了幾朵小白花。

做完了記號,果龍又跟上了喬臘。

喬臘在林子裏兜了個圈圈,把馬拴在一裸橄仁樹上,然後,一屁股坐在樹根上,從懷裏掏出那支卡了殼的駁殼槍,冊呀摳呀的鼓搗了起來。

果龍大氣不敢出地躲在一棵粗壯的團花樹後,隻露出一隻眼睛,盯住喬臘的一舉一動。

正當喬臘修好了槍,站起身要開步走的時候,突然——

“嘎嘎嘎!一”

從果龍的身後發出一聲驚恐萬狀的尖叫,緊接著,撲啦啦!落葉堆裏飛起了一隻茶花雞。它失魂落魄地拍打著翅膀,逃進了老林深處。

這一叫一飛,驚得果龍喇的一下,從頭到腳出了一身冷汗。

喬臘猛地轉過頭來,雙眼緊隨槍口,朝四下來回掃瞄著。

這突然驚飛的茶花雞,顯然是一隻躲在落葉堆裏抱蛋的雌雞。茶花雞從來沒個固定的窩。要抱蛋了,就在厚厚的落葉堆裏扒個坑,下上三、五個蛋,趴在上麵就抱。它那羽毛灰黃灰黃的,跟落葉一個色。你就是走到麵前了,也瞅不出腳底下還有隻雞;你不踩到它身上,它絕不會驚飛起來的。

可是,果龍明明蹲在樹後沒動窩,為什麼這隻茶花雞會突然驚飛起來呢?

果龍扭過頭去,斜眼一瞅,隻見一條小青蛇,正張開大嘴,把一個灰黃色的茶花雞蛋整個吞了下去。

哦,原來茶花雞是受了青蛇的突然襲擊啊1

喇啦,捌啦,喇啦,喬臘膛著落葉,一步步朝果龍藏身的團花樹走了過來。手中黑洞洞的槍口不離團花樹左右。

哎呀,躲不住了!

一身冷汗驟然變成了一團火焰,燒得果龍手腳發燙,腦袋瓜裏開了鍋似的直往外噴熱氣。

主動走出來,對他說自己是來老林裏采葷子迷了路?

不行,太晚了。他不會相信的。

如果他是好人,那還好說。如果他是土匪,那就全完了。

怎麼辦?眼看就躲不住了呀!

果龍急得沒了招兒,耳聽著喬臘步步逼近的腳步聲,轉著眼珠朝四處尋找出路。

那條惹了大禍的青蛇,仍舊在那裏樂滋滋地吞吃著茶花雞蛋。看樣子,它要把這窩蛋全部吞吃下去,然後找個樹根,勒勒肚子,將消化不了的蛋殼勒碎了吐出來。

看著貪吃的青蛇,果龍眼前突然一亮。他張開兩手,猛然間閃電般撲了過去,一手謀住了蛇脖頸,一手櫻住了蛇尾巴,忽地將蛇提了起來。

好利索的手腳I

那青蛇,嘴裏還含著一個雞蛋,根本無法咬果龍。就是不含雞蛋,它也咬不成。因為果龍的手正死死地攝住蛇的脖子根兒,使它的頭根本無法扭動;而它的尾巴呢,也被死死地撰住,無法盤卷果龍的胳膊。

這一出手快、下手準的捉蛇絕招兒,是果龍跟杜巴老爹學來的。初學的時候,他挨過咬,也挨過卷。也正是在挨咬和挨卷中,他練就了這一手好功夫。

果龍剛把青蛇抓到手,就聽見喬臘已經來到了團花樹的左側。他一貓腰,把身子縮成團,朝樹的右側一躲,緊跟著,兩手一順,將那青蛇從樹的左側放了過去。

滋溜一聲,青蛇迎著喬臘鑽草而出。

喬臘聞聲一驚,急忙叉開兩腳。青蛇箭一般從養臘的胯下鑽過。喬臘定睛細看,那蛇嘴裏咬著的不是別的,正是一個灰黃色的茶花雞蛋!

這不就是茶花雞突然驚飛的原因嗎?

喬臘相信這個答案是正確的。他沒有再往前走,因此也就沒有發現團花樹後麵還有一隻來不及飛走的“茶花雞”。

果龍這才喘過一口大氣。

喬臘回過頭去,走到拴馬的橄仁樹下。他拽了拽組繩,認定馬在樹上拴牢了,就扭身朝密林裏鑽去。

啊?他連馬都不要啦?

果龍又跟著喬臘走了一段,才發覺喬臘是兜著圈子朝客店的方向走的。

喬臘要去客店嗎?

他去客店千什麼呢?

嗯,我應該抄一條更近的小道兒,趕在喬臘頭裏,先把剛才看到的一切情況告訴爺爺,好讓爺爺有個準備!

果龍拿定了主意,拐上另一條魔子踩出的羊腸小道兒,加快腳步,直朝客店趕去。

果龍走得夠快的了,唰唰唰,唰唰唰,眨眼工夫,就撩出好遠。

可是,還沒等他鑽出密林,客店裏又虎勢勢地走進了兩個膀闊腰圓的壯漢。

這兩個壯漢,都是短衫肥褲僾尼人的打扮。

走在前麵的,四方大臉,滿腮胡茬。因為趕路熱了吧,大敞著懷,露出一胸脯鐵打的黑肉疙瘩。當他吱啞一聲推開竹門的刹那間,毛蟲似的濃眉下,一雙寒星般的亮眼,早已把客店的音音晃晃掃視了一遍。

緊隨四方大臉進來的壯漢,相貌著實不善,暴眼如牛,大嘴似蛙,滿口的板牙爭先恐後地朝外獻著,臉上的條肉一鼓一楞的,全都是橫長著。大概他從來不會笑吧,陰沉沉的臉,就象一塊冰冷的鉛。看到這張鉛塊冷臉,就會叫人想起這樣的話:殺人不眨眼!

這兩個壯漢肩上無背的、手中無提的,就這麼赤手空拳、,前一後走進了客店。

坐在迎門的那張蔑桌旁的黑臉大漢,明知道來了新客,卻連眼都沒斜一斜,依舊眼盯桌麵,悶頭吃肉。那肥得流油的亮子肉煮得很爛熟,撕開了填進嘴裏,連聲都嚼不出來就化了。

杜巴老爹一見來了新客,急忙立起身子,兩手在衣襟上揩抹著,迎了上去。

當他與走在前麵的方臉壯漢碰了個臉對臉時,眉尖不由得抖跳了一下——

是他?!

不對呀1……

杜巴老爹一麵招呼著:

“啊呀,兩位走累了吧?快請裏麵坐!要吃點什麼?”

一麵又暗暗地盯了方臉壯漢一眼:

嗯,是他!沒錯!

可他為什麼?……

“先給來碗茶吧!”方臉壯漢說道。

說話的時候,他眼睛盯住了杜巴老爹。可臉上卻死死板板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就在這一間一答的瞬間,杜巴老爹的身子剛好遮住了悶頭吃肉的黑臉大漢。

黑臉大漢趁機斜過眼去,從歪掛在竹笆牆上的一片隻有巴掌大的破鏡片裏,掃了一眼剛剛進門的這兩位壯漢。顯然,在落座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片破鏡片是可以利用的了。

隻是這麼一掃,黑臉大漢就胸有成竹了。當杜巴老爹閃過身子,去火塘邊提羅鍋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原先的姿式——眼盯桌麵,悶頭吃肉。

杜巴老爹來到火塘旁,從那讓煙子熏得漆黑的竹樓脊擦上垂下來的鐵鉤鏈上,摘下被火舌舔著的椰果大的扁圓扁圓的羅鍋,衝了兩碗茶水,熱氣騰騰地端到離火塘不遠的一張蔑桌上,招呼兩位新客入了座。

方臉壯漢背對火塘、麵朝黑臉大漢坐了下來。他端起茶,輕輕吹著浮在水麵上的茶葉。一雙亮眼,透過碗裏騰起的熱氣,膘著黑臉大漢的舉動。

黑臉大漢碗裏的肉已經吃光了。他站起身,用手背抹抹嘴,跟杜巴老爹點個頭,算是告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店。

方臉壯漢盯住黑臉大漢的背影,動了動嘴唇,但沒說出什麼。坐在他對麵的暴眼大嘴,幹脆陰沉著臉,連看都不看一眼起身而走的老客。

客店相逢,盡管陌生,也總是要寒暄幾句的。他們這樣一言不發,正說明雙方的來曆都非同尋常。

杜巴老爹一見老客走了,正要上前與方臉壯漢搭話,忽聽一陣不太響亮的金屬碰擊聲,隱隱約約傳進了客店:

丁當,丁當,丁當..…

是馬鈴: ,兩個喝茶的同時放下了手中的大碗。

丁當,丁當,丁當……

馬鈴是朝客店響過來的I

兩個壯漢對視了一眼,緊跟著,四方大臉在前,暴眼大嘴在後,騰騰騰!走出客店,向著馬鈴的方向,‘上了山道。

鈴聲是從樹林裏傳出來的。看來,馬幫還在鋪滿落葉的林間小路上搖晃呢。

兩個壯漢一前一後,沿著山道進了密林。

正在疾行間,突然,忽啦一聲,樹叢一響,走在後麵的暴眼大嘴還來不及叫出聲來,脖頸就被一隻鐵鉗般的胳膊腕子死死地鉗住了。他強扭著身子,朝後瞅了一眼,不覺驚得一愣。

他不相信自己看見的是一張臉。

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樣可怕的臉。

這是一張沒有鼻子、沒有嘴的臉。它象血一樣鮮紅鮮紅的。隻是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個圓圓的黑窟窿,裏麵閃著凶光1

就在這張恐怖的血臉突然出現在暴眼大嘴的身後一的刹那間,一把閃亮的牛角尖刀,也同時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隻要暴眼大嘴敢動一動,這把尖刀就會撲的一下,在他的心上捅個窟窿。

走在前麵的方臉壯漢聞風而動,嘈的一下從腰裏拔出了短槍。他出槍真快,當槍撰在手裏的時候,機頭已經張開,子彈已經頂上了膛。

可畢竟是聞風而動!

聞風在前,動作在後。所以,還是遲了一步。

“把槍丟下!不然,我先一刀捅了他1"

一句咄咄逼人的話,象砸過來一塊石頭,堵住了方臉壯漢的槍口。

方臉壯漢看清楚了,突然用牛角尖刀劫持了暴眼大嘴的怪臉人,是在頭上套了一個隻留下兩隻眼睛的大紅布套。

方臉壯漢猶豫了。

“聽見沒有?把槍丟下! "

蒙麵人又厲聲喝道。

同伴的性命被控製在對方的刀尖下,稍有盲動,就要流血。

撲I方臉壯漢把槍丟在了草地上。

“轉過身去,舉起手來!”

蒙麵人又喝道。

真是一個劫路的老手I

丟了槍,方臉壯漢已經被動,再轉過身去舉起手,就被動到底了。

方臉壯漢盯了蒙麵人一眼。

隔著紅布頭套,雖然看不見他的嘴臉,但是,方臉壯雙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一個殘酷無情的對手。

沒有道理可講,也沒有商量餘地。選擇隻有一個:

殺了他,或被他殺!

而眼下的局麵,要想殺他,還不得不暫作退讓。在退讓之中,伺機反客為主。

方臉壯漢咽下一口硬氣,舉起手來,又慢慢地轉過身去。此刻,他忽然希望那馬鈴聲突然響到身邊。但是,奇怪的是,馬鈴聲竟沒有了。

真的,山野靜悄悄,哪有馬鈴聲?

這是怎麼回事呢?剛才明明響過馬鈴的!

來不及多想了,方臉壯漢知道,蒙麵人會很快接近自己。不,是接近那支丟落在草地上的短槍。蒙麵人一旦把槍奪到手,‘就穩操勝券了,而自己要扭轉劣勢,隻能在蒙麵人彎腰抬槍的一瞬間了。

果不其然,身後有了響動。

沙沙沙,沙沙沙。

蒙麵人用尖刀逼著被劫者作為掩護,一步步向前靠攏、靠攏……

殺人!

或者被殺!

決擇的時刻到了。

就在蒙麵人準備俯首拾槍,方臉壯漢準備回身反擊的千鈞一發之機,被劫持的暴眼大嘴突然飛起一腳,將草地上的短槍踢出四、五丈遠!

這一腳,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換的。

蒙麵人也不手軟,哇的一聲怪叫,舉刀就刺……

方臉壯漢急忙回轉身來奪刀。

可是,晚了!

隻聽撲詠一聲,一尺多長的尖刀刺進了暴眼大嘴的胸口,隻剩刀把露在外麵。

好狠的一刀!一個鐵打鋼鑄的漢子,竟連哼都沒哼出一聲,鉛塊似的黑臉就喇地一下,蒙上了一層白霜。

方臉壯漢的眼裏頓時冒出了血I

他雙拳齊發,虎然有聲,劈頭蓋臉直朝蒙麵人撲打過來。仇恨和力量,都聚在雙拳之上。

蒙麵人也不馬虎,麵對如虎似豹般猛撲而來的對手,陣腳毫不慌亂。他一手托住軟了手腳的暴眼大嘴,迎麵堵住方臉壯漢,另一手順勢將那插入死者胸口的刀猛地拔了出來。

這一拔刀,正是他有所用心的一個絕招!

但見刀尖出處,撲啦啦!湧泉般狂噴出胳膊粗的一根血柱!

這血柱,鮮紅、粘稠、冒著滾燙的熱氣,兜頭潑得方臉壯漢一臉一身。

方臉壯漢頓時變成了一個血人!

鮮血糊住了他的雙眼,眼前倏地一片昏紅,再也看不清對手的舉動。方臉壯漢急忙伸手去揉眼,忽見昏紅中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他急忙側身躲閃,但聽嘈的一聲,蒙麵人趁亂刺出的一刀就撲了個空。不容他收刀再刺,方臉壯漢的兩隻大手,就鷹爪般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臂,順勢往前隻一拽,卡巴一聲,這隻手臂就被從肩肘處拽脫了臼。

蒙麵人慘叫一聲,丟了刀子,一隻胳膊就抽骨扯筋般軟軟地垂在肩膀上。

方臉壯漢一見得了手,也不去拾刀,一頓攻勢淩厲的流星拳,打得蒙麵人口噴血箭,連連敗退。

方臉壯漢哪裏肯放,逼上去兜胸一腳,竟把個蒙麵人踢得斷線紙鶯一般,跌落在兩丈開外。

蒙麵人狗似地在草地上連滾帶爬,半天也站不起身來。

方臉壯漢搶上一步,正準備最後結果了這個蒙麵歹徒,冷不丁樹叢裏有人大吼一聲:

“暗器:”

吼聲未落,卻隻見半跪在地上的蒙麵人一揚手,一個蜻蜓似的小亮點,就朝方臉壯漢迎麵飛來。

真是小人暗使鬼。蒙麵人在節節敗退之中,以滾爬動作為掩護,迅捷地從綁腿裏拔出了暗器——一枚柳葉飛刀。

方臉壯漢見對方暗器出手,驚然一驚,·身形疾轉。粹然之間,閃避不及,躲過了前胸,卻讓出了右臂。

那柳葉飛刀生嘯而至,小蟲似地咬在了他的右臂上。

與此同時,樹叢裏豁啦一響,飛出了一杆饅尼人的獵用標槍。但見寒光閃動,槍下生風,不偏不斜,正中蒙麵人的後心。

好準的槍法!

蒙麵人鬼叫一聲,瞪瞪瞪!倒退幾步,仰麵跌倒在樹叢裏。

這一倒,那杆紮在後心上的標槍重重地柞在泥地上,.撲嗤一聲,鋒利的槍尖就筍尖般從胸前頂了出來。登時血流如注。

從那被標槍尖挑開的短衫下,赫然露出了紋在胸脯上的一條生著兩個頭的怪蛇I

就在蒙麵人倒地的同時,不遠處的樹叢裏,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馬鈴聲:

丁當!

方臉壯漢好不奇怪。他來不及尋那投槍救命之人,先走到樹叢近前,探頭一看,隻見蒙麵人的脊背下,壓著一根架在樹叢之間的細棕繩。

方臉壯漢伸手一拽那根細棕繩,不遠處的樹林裏就傳出了馬鈴聲:

丁當!丁當!

好啊,原來如此!

方臉壯漢不由惱怒起來,一把扯斷了係著馬鈴的細棕繩,又一把扯下蒙麵人頭上的紅布套——

蒙麵人不是別個,正是坐在客店裏悶頭吃肉的黑臉大漢!

一切都明白了,方臉壯漢這才回過臉去尋找那位報警投槍的救命恩人。

當他看清了從樹叢的濃蔭裏站起身來的救命恩人正是杜巴老爹時,四方大臉立時現出一絲笑容。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還沒說出來,突然間,渾身顫抖了一下,咕咚咚!象一根齊根砍倒的青桐樹,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杜巴老爹大驚失色,慌忙搶上前來,張開雙臂,將方臉壯漢抱在懷裏,連聲叫道:

“賽果!賽果!賽果!……”

方臉壯漢吃力地睜開眼皮,一雙寒星般的亮眼已經失去了光彩:

“……杜巴更達①……”

“賽果,賽果!”杜巴老爹的雙手開始顫抖了。憑經驗,他知道懷中人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賽果,你聽老爹說,老爹知道你明明是貝鹿山勳達寨的布朗族好漢,今天你卻突然間穿了一身饅尼人的衣褲進了我的客店,我猜你一定是為要事而來……”

方臉壯漢不容杜巴老爹再說,痙攣著身子,用盡最後的氣力,連連搖著杜巴老爹的手臂:

“……快去】快去!……杜巴更達,紮格利要到客店來接槍,你快去山道上堵住他……告訴他……告訴他!……”

話未說完,就斷了氣。

他走了。留下這句至關重要的話,走了。

大地默默無語。她用心血哺育了生命,又用沉默接受了死亡。

杜巴老爹那略微呆滯的目光,落在賽果的右臂上。

粗壯的右臂上,咬著一把小蟲似的柳葉飛刀。

難道這麼一條如牛似虎的漢子,會被這麼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刀奪走性命嗎?

杜巴老爹拔出了暗器,卻不見傷口上有半點血跡。

啊I杜巴老爹叫出了聲:

“見血封喉!”

這“見血封喉”,乃是勳那大森林裏的一種落葉喬木之名。這種高大的喬木,開紫花結紫果,枝枝葉葉裏能流出奶似的白漿。這白漿含有劇毒,塗在刀尖之上,不論紮著誰,不論傷在何處,隻要刀尖一見了血,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被害人就會鮮血凝固而死。常去老林裏狩獵的杜巴老爹,每次都在鹿皮箭囊裏插上一兩支箭頭上塗了“見血封喉”的竹箭。帶這樣的毒箭,不是為了打獵,而是為了防身。因為被這種毒箭射死的野物,是根本不能吃的,吃了,人也會中毒而死。

黑臉大漢的暗器上,正是塗了“見血封喉”!

賽果的屍體,因為鮮血突然凝固而一下子僵硬了。

杜巴老爹的眼圈紅了。老淚湧出了眼窩。

他雙手托著賽果的僵屍,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草地上:

“……賽果啊,你活著的時候,是布朗族的一隻鷹。高山,你能翻,老林,你能穿。可是,你飛得太累了!你收起翅膀,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好好歇一歇吧……”

杜巴老爹喃喃地念叨著。

·他想起這個英雄好漢臨終前留下的話,急忙抬起淚眼,朝那莽莽蒼蒼的貝鹿山上眺望,心裏頭不由得咯噎一下緊張起來。

杜巴老爹熟悉紮格利,就象熟悉賽果一樣。他把賽果比做布朗族的一隻鷹,把紮格利比做俊尼人的一條虎。 ’紮格利是貝鹿山上的俊尼嘎洛寨裏出名的獵手,有著一身的好功夫。曾經在一次狩獵中,赤手空拳地打死過兩隻豹子。十多天前,解放大軍剿匪部隊的偵察排長齊速帶領著一個班的戰士,從賽果所在的布朗族動達寨,來到嘎洛寨。他們訪貧問苦,調查匪情,讓受苦受難的鄉親們,看到翻身解放的日子來到了麵前。在充分發動群眾的基礎上,嘎洛寨建立了一支軍民聯防隊。紮格利當了聯防隊的隊長。

紮格利擔任了隊一長以後,曾經兩次帶著化裝成俊尼人的齊排長來到客店,向杜巴老爹了解匪情。這個和藹可親的“紅漢人”,給杜巴老爹和果龍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從他那堅定的神情上,杜巴老爹和果龍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窩古力匪幫的末日!要知道,全殲了窩古力匪幫,就是推翻了壓在邊境人民頭上的一座大山啊I象走夜路的人,想要一盞明燈似的,杜巴老爹總盼望著紮格利能再帶著齊排長到客店裏坐一坐……”

可是,現在,杜巴老爹從賽果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裏,知道紮格利當真要來了的時候,他的心卻咯瞪一下收緊了!

在這種不尋常的時候,紮格利的到來也一定不尋常呈

蒙麵歹徒雖然死了,但客店仍舊被一種看不見的危險包圍著。

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得馬上去堵住紮格利!

得馬上去把這裏的一切告訴紮格利!

紮格利,你這會兒走到哪兒了呢?

紮格利這會兒已經走到了山腳下。

當他離開嘎洛寨的時候,那一幢幢掩在秀美的棕樹和翠綠的檳榔樹叢中的尖頂矮腳的竹樓,還在濃霧中靜靜地睡著。而此刻,紮格利回首翹望,那滿山的霧氣已經散盡,朝陽伸出了千萬條金手,柔情地撫摸著在晨風中輕輕搖曳著的一草一木。

座落在半山腰上的嘎洛寨雖然淹沒在萬綠叢中,但寨前那一木成林的老鵲樹,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老鶴樹本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樹身粗得四、五個人拉起手都圍不過來,銀灰色的粗壯的樹幹向碧藍的天空中舒展著,從那樹幹上又長出一條條青綠色的氣根;而這些氣根,有的一直紮下來,鑽進土壤中,又成了一棵大樹幹,有的,還吊在半空中,隨風飄蕩著,把潮濕多雨的空氣當成吸取養料的土壤。就這樣,樹生樹,根生根,一棵老榕樹,盤來盤去,竟連成了一片繁茂的樹林。這樣一木成林的奇景,本來已夠壯觀了。但奇中有奇的是,在那茂密的覆蓋了三、四畝地的橫枝豎權上,一個連一個地架滿了誰也數不清的老鴿窩。成百成千隻老鴿,父生子、子生孫,一代接一代地在這棵老榕樹上繁衍著。大榕樹不斷地長,老鴿窩不停地增。平日裏,老鶴們在樹上有條有理地安居樂業;一旦被什麼意外的響聲突然驚動時,刹那間,群鶴飛起,遮黑半邊天;千嘴齊鳴,叫聲傳百裏。那景象,蔚為壯觀,那鳴聲,經久不息。

因此,嘎洛寨的俊尼百姓,就稱寨前的這棵大榕樹為老鶴樹。

老鴿樹是嘎洛寨的神。

傳說,嘎洛寨的祖先在這荊棘叢生、虎狼遍野的貝鹿山山腰上,搭起第一幢竹樓的時候,就有一隻老鴿叼著一粒榕樹的種子,落到了這幢竹樓的尖頂上。

多少年,多少代,嘎洛寨的俊尼人,就象這隻飛到荒山野林來的老鴿一樣,無比頑強地生存下來。

他們的臉,黑得象牛糞,他們的手,幹得象樹皮,他們的腳板,硬得象馬蹄。不分男女,不分場合,不分季節,除了胯下的一塊手巴掌大的獸皮遮羞外,身上再沒有一絲布片了。山頂上的茅草長高了,他們象狗一樣,甸旬著身子爬上去,把茅草割回來,搭起尖頂的竹樓。半夜裏,在虎嘯狼嚎聲中,狂風掀了屋頂,全家人又象狗一樣四肢撲地,半跪在火塘邊,圍成一圈兒,用光光的脊梁擋住冷雨,不讓賴以生存的火種被雨水澆滅。雞叫天明了,他們給能主宰地土一切事物的阿奧阿波神磕過響頭,乞求過能得一個好收成,就接連翻過幾個山包,放一把大火,把成片的森林燒光。他們當場分吃了那些因為來不及逃走而被燒得半生不熟的、還帶著血絲的動物肉,然後,就在鋪滿灰燼的焦土上,用尖尖的竹棍子,戳出一個又一個象馬鹿蹄印似的小洞洞,向裏麵丟下一粒穀種……

奮鬥!

生存!

在陰風冷雨裏,在虎口狼牙邊。

俊尼人吃盡了黃連苦,曆盡了人間的艱辛。

可是,誰料想,在這黃連與艱辛的後麵,又麵目猙獰地撲來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他們比風雨更陰冷,他們比虎狼更凶殘。他們不給善良的百姓在奮鬥中生存下去的權利!

不徹底消滅這夥害人蟲,邊境的百姓哪能有活路?!

隻有抱成團兒、豁出命,跟土匪幹了!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齊排長帶著五個頭上戴著紅五星的解放大軍,從勳達寨來到了嘎洛寨。

受盡土匪殘害的苦難的俊尼百姓,總算盼到了翻身解放的日子。

勳達寨和嘎洛寨這兩個一左一右地把住了貝鹿山山口的寨子,雖然一先一後地成立了軍民聯防隊,可除了部隊有十來支長短槍之外,剩下的武器,隻有獵槍和長刀、弓弩了。為了武裝軍民聯防隊,更好地配合大部隊剿匪,設在瑪懦山壩子裏的一個傣族大寨裏的臨時區政府,決定撥三十二支大槍和五箱彈藥,給嘎洛寨和勳達寨。

槍支彈藥已經在三天前由勳達寨派民兵多布和芒嘎前去領取了。

紮格利此行的任務,是在杜巴老爹的客店裏,接應分給嘎洛寨的槍支和彈藥。

臨行前,齊排長把自己的短槍插進了紮格利的懷裏,叮囑他路上要多加小心。

聯防隊的副隊長約墨大叔一定要派人跟紮格利一道去客店接應槍支和彈藥。

紮格利勸阻道:“剿匪的大部隊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趕到了,家裏夠你們忙活的!還是我自己去吧。我什麼也不用帶,到那裏趕上分給咱們的兩匹馬,等不到太陽落山,就能返回寨子了。你們就放心吧!”

約墨大叔撚撚胡須:“嗯,也好!那家裏的這一攤,你也放心吧!聽說動達寨的聯防隊隊長賽果也去客店接應多布和芒嘎他們。”

“是啊,”紮格利笑了笑,“因為忙,我們倆已經有好幾日沒見麵啦。今天正好跟他見見麵,好好扯一扯!”

就這樣,紮格利出了寨子,上了路。

“茶花兩朵!——”

“茶花兩朵!——”

草叢裏的茶花雞在不停地啼叫著。

紮格利騰騰騰地走進了貝鹿山的山穀裏。

這個中等身材的黑瘦黑瘦的漢子,年方三十七、八。他著一身藍靛色粗布衣褲,那高吊在腿杆上的肥大的褲腳,不時掃蕩著路兩旁沽著露水的草棵;太陽光在他那消瘦的長臉上,塗抹了一層居住在高山上的俊尼人特有的紫黑的色彩,濃眉似劍,兩眼如火,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顯示著他的機警聰慧和毅力過人。

他疾步行走在峽穀間,炯炯閃亮的目光,掃視著兩側樹木叢生的陡峭的石壁。

驀地,齊排長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區裏撥的這批武器來得太及時了!我剛剛接到部.隊首長的指示,在瑪糯山以北圍剿隆哥匪幫的大部隊已經整頓完畢,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趕到嘎洛寨和勳達寨。一場軍民圍剿窩古力匪幫的戰鬥,很快就要打響了。瑪糯山以北的戰鬥沒有獲得全勝,匪首隆哥帶著少數土匪逃跑了,至今也沒捉到。這裏麵有個經驗教訓,那就是,土匪盤踞在老林裏,他們躲在暗處,我們露在明處,大部隊開進老林裏拉網圍剿,不但傷亡很大,而且也不可能一舉全殲。土匪漏網,後患無窮!看起來,我們要想把勳那森林裏的窩古力匪幫一網打盡,還得動一番腦筋才行啊!”

回想著齊排長的這番話,紮格利的心裏不由得一動:

哎,要是能設法把窩古力匪幫從動那森林裏引出來,引到貝鹿山峽穀裏;而我們事先埋伏在峽穀兩側。隻要土匪一出林,就迅速斷其退路,在峽穀裏打它個甕中捉鼇。那不就能把土匪一網打盡了嗎?

這個主意好是好啊,可怎樣才能把窩古力匪幫引出森林呢?

紮格利正在邊走邊想,突然間,哩的一聲,如電光石火般,從路旁的樹叢裏射出一支利箭。

好準的箭,正對紮格利的前胸!

不容紮格利躲閃,箭頭就撲的一聲,紮進了他的心窩。

“哇呀!一”

紮格利慘叫一聲。

緊隨著這一聲慘叫,紮格利雙手抓住了擂在心窩上的箭,連連倒退幾步,咕咚一聲,仰跌在地,蹬了幾下腳,就挺直了身子。

到死,兩手還緊抓著胸前的箭。

看著紮格利中箭身亡,樹叢中嘩啦一聲,鑽出一個駝了.背的俊尼人。

此人年約四十上下,一張葫蘆臉,兩隻豹子眼。雖然弓腰駝背,但舉手投足,卻千淨利索。

駝背人來到紮格利麵前,貓下腰來,直取紮格利插在懷間的短槍。

不等他手碰槍把,冷不防被紮格利握箭的手兜腮幫子揣了個大翅超;緊跟著,紮格利虎的一下,打個挺,站了起來。

“啊!”

駝背人以為詐屍了,驚叫一聲,扭頭就跑。

不是詐屍,紮格利根本就沒死。

當箭迎麵射來的時候,武功非凡的紮格利眼疾手快,雙手舉到胸前,一把抓住了眼瞅著紮進心窩的箭;同時間,佯作利箭穿心,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一著假死,為的是躲過暗算者,變被動為主動。

紮格利見駝背人扭頭就跑,哪裏肯放過。他嘈地從懷裏拔出短槍,頂上膛火,霹靂般大吼一聲:

“站住!,

駝背人還在猛跑。

“不站住我就敲死你!"

駝背人還是不停步。

要留活口問根底,當然不能打死他。

紮格利舉起槍來,想打那駝背人的大腿。

手指已經勾在了扳機上,又猛然間停住。

紮格利心想,自巴學打這支短槍,時間還不足十日,沒有指哪兒打哪兒的功夫。萬一失了手,打炸了他的腦殼,豈不斷了口供?不行!

紮格利回手把槍擂在懷裏,鷹展翅似地猛追過去。

這是一雙曾經在老林裏迫死過一頭馬鹿的快腳。嘈嘈嘈王嘈嘈p翻在草葉上生出風來。很快的,紮格利就接近了對手。

當一追一逃的兩者之間,隻差一臂遠的時候,突然——

駝背人猛地轉過身來,手裏捏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迎著猛撲過來的紮格利,就是一刀!

原來,這家夥邊跑邊從腰裏拔出了凶器。

這一刀,來勢凶猛。隻顧窮追的紮格利一下子收不住腳,但聽錚的一聲,鐵器相碰,利刀正紮在紮格利懷裏的短槍的槍把子上。

好險遊

不是槍把子護身,這一刀非捅得紮格利肚破腸流不可。

就在刀槍相碰,發出錚的一聲鐵響的刹那間,四目相對,也如火石撞擊般,閃出了誓不兩立的凶光!

紮格利一眼認出,這駝背人正是嘎洛寨裏的趕馬人臘本都。

好不怪哉!

我與臘本都並無冤仇,為什麼他要在此暗算我?

不容紮格利細想,臘本都舉著刀又撲了過來。

紮格利側身讓過。

這時,兩個人是南北相對。

紮格利虎視耽耽,盯住對手,移動著腳步,看上去,他的腳步是在無意的移動,而實際上,他正是通過移動腳步,使自己背東麵西而站。

臘本都不知是計,以為紮格利是在躲閃自己,伺機奪刀。他也隨紮格利移動著腳步,始終與紮格利保持著臉對臉的位置。

這樣一來,當紮格利背東麵西站穩了腳跟時,臘本都就麵東背西而站了。

頓時,臘本都的兩隻眼睛被剛剛爬出山頭的太陽照了個正著。

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兩眼。

就在這個當口,紮格利嘿的大叫一聲,張開兩臂,向前一撲,擺出了奪刀的架勢。

陽光晃得臘本都看不清紮格利的動作,他隻覺得紮格利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衝自己亮開了整個胸脯。臘本都猛一咬牙,直著刀尖直取紮格利的心口。

不曾想紮格利的撲刀隻是虛晃了一下。

當臘本都舉刀直捅過來的時候,他腰身向左一扭,臘本都的刀就捅進了紮格利右臂間的空當裏,不等臘本都再抽出刀來,紮格利的右臂向下隻一夾,就把臘本都的手臂連同尖刀一起,緊緊地夾在了胳肢窩底下。緊跟著,紮格利左手一伸,鐵鉗似的虎口,就一把掐住了臘本都的喉頭。

紮格利還沒用勁兒呢,臘本都就翻開了白眼。

氣一接不上,臘本都的身子,就稀泥似地鬆了架。

紮格利趁機反扭住臘本都的胳膊,下了他的刀,兜旋一腳,把他踢了個狗撲屎j跟上去,一腳踩住了臘本都的脊梁。

紮格利不敢重踩,因為他知道自己腳下的功夫,稍一用力,就會把臘本都踩個口鼻噴血、脊椎骨折斷。他隻是輕輕一踩,臘本都就覺得象有一塊大石板壓在了脊梁上,連氣都難喘了。

“哎喲I哎……喲……”

臘本都哎喲著。

馬上,就有一把冰冷的刀,橫在了他的後脖頸的兩塊脊椎骨之間。紮格利的問話,真比橫在頸上的刀還冰冷:

“說1為什麼要殺我?”

臘本都不哎喲了,葫蘆長臉歪貼在地麵上。他用上牙咬住下嘴唇,擺出了寧死不講的架子。

“你不說?好,我就先從這兒下刀卸你!”

說著,紮格利的手朝下隻一按,臘本都鬼叫一聲,後脖頸上登時冒出了紅血。

“我說1——"

臘本都散了架子,連聲叫了起來。

單憑他被突然的“詐屍”嚇得拔腳就跑這點上,紮格利就斷定這家夥不是個寧死不講的主。

“好,你說生為什麼要殺我?”

“……他,他說你要去接槍,所以就讓我在半路上殺了你……”

“他?他是誰?”

“不知道……”

“嗯?!”

“真的不知道啊!”

“那他是怎麼布置你殺我的?”

“他,他把任務刻在箭上,然後把箭從後窗口射進我的竹樓裏。每次都是這樣。”

紮格利想了想,覺得這話可信。又間:

“他除了叫你殺我,還叫你幹什麼?”

“還叫我去杜巴老爹的客店·一戶

“冒充嘎洛寨的聯防隊員去接槍?”

“不,不是接槍,是送信1"

“送信?”

“送信。”

“信在哪兒?”

“在,在我的包頭裏裹著……”

紮格利扯下臘本都的包頭,一抖落,裏麵果然掉出一塊小竹片。

紮格利拾起竹片,隻見上麵用刀刻著:

窩古力頭人:

明晨不能打嘎洛。

哦!原來臘本都是在給窩古力幹事啊!

紮格利強忍住滿腔怒火,又間:

“到了客店,你要把信交給誰?”

“誰也不交,放在門外那棵皂角樹下的小樹洞裏就行了。今天,林子裏會有人來取的。”

“嗯。這麼說,窩古力原想在明晨打嘎洛了?”

“是,是的。他們害怕大軍在嘎洛站住腳,封了他們出林的山口,就想趁聯防隊還沒有武裝起來,大軍的大部隊還沒有趕到的時候,殺出勳那,打下嘎洛,殺光、搶光,最後放一把大火,把寨子燒光……,…打了嘎洛,還要去打勳達……”

“還有什麼?”

“還有,昨天我取過一封林子裏送出的密信,信上講,如果情況不變,明晨能打嘎洛,那麼,今天就讓我們在小樹洞裏放一塊木炭。”

送甘蔗,表示友好,送木炭,則表示交戰。這是俊尼人祖傳下來的規矩。

看來,暗中指揮臘本都的人,沒有讓臘本都送木炭,而送了這樣一封密信,是因為他得到了剿匪的大部隊在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趕到嘎洛寨的軍事情報。

幾乎象閃電般,在紮格利的腦子裏閃現出這樣一個巧妙的計劃:

將計就計,放一塊木炭在樹洞裏,讓窩古力匪幫按原計劃在明晨出林打嘎洛;而同時,通知剿匪的大部隊,在今天夜間就布伏兵於貝鹿山峽穀兩側。這樣,明天一早,隻要土匪一出林,就斷其退路,在峽穀裏打它個漂亮的伏擊戰!

好,如果臘本都講的都是真的,那麼,這個計劃,就一定能把窩古力匪幫一網打盡!

紮格利決定先去客店,在皂角樹下的小樹洞裏放一塊木炭,然後,回過頭來再處理這個臘本都。

“得先委屈你一下了。你先在那邊樹林裏老實呆一會兒,我回過頭來再找你!起來,把褲帶解下來!”

紮格利要用褲帶把臘本都綁在道邊的樹林裏,再用頭帕堵住他的嘴。

臘本都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來,抖著兩手去解褲帶。

紮格利正要把竹片密信揣進衣兜裏,突然間,佯作解褲帶的臘本都一個惡虎撲食,從紮格利的腰間奪下了短槍。

不容他抬起槍口,紮格利大吼一聲:

“槍裏沒子彈!”

臘本都一征。

這當口,紮格利猛撲過去,一下子扭住了臘本都持槍的手,死死地把槍口朝地下按去。

臘本都卻拚命地把槍口朝上抬。

撕扯之間,頂上了膛火的短槍被臘本都無意中扣響了I而槍口正巧被扭拽得頂在他自己的腦門上。

砰!——

臘本都腦殼迸裂,紅血白漿一齊噴了出來。

自己把自己給打死了。

從害人開始,以害己告終,這往往是惡人的最後下場。

紮格利長吐了一口大氣,把臘本都的屍體拖進了道邊的樹林裏。

當他藏好屍體,從樹林裏鑽出來的時候,冷不丁發覺麵前鐵塔似地站立著一個人!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定睛一看,站立在自己麵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杜巴老爹。

杜巴老爹一把抱住了紮格利,顫抖的雙手,連連搖撼著紮格利的肩頭。

他把一切,都告訴了紮格利。

說到最後,滿是皺紋的眼角裏,撲簌簌地淌出了老淚

紮格利馬上明白,自己麵臨著新的考驗!

紮格利忍住悲痛,攙扶著杜巴老爹,趕到了客店。他剛剛從火塘裏取出一小塊木炭,果龍就上氣不接下氣地撲進了客店的竹門:

“……快,快,槍!槍!有一個人叫喬臘……”

喬臘在密林裏鑽著鑽著,樹木漸漸稀疏了,灌木叢開始茂盛起來。

他知道,這是走到林子邊上了。

抬眼望望,在那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杜巴老爹的客店正從芭蕉林和麻桑蒲的綠葉叢中,探出一角竹樓。

按說,在老林裏鑽得淌汗的喬臘,應該去客店裏吃點喝點;可是他不,眼看著要走近客店了,卻突然貓下腰來,小心地把自己隱蔽在灌木叢裏,躲閃著客店的後窗口,狗似地甸甸著向前移動著身子。

他藏著、躲著,想幹什麼呢?

在離客店屋後不遠的山道旁,靜靜地立著一棵彎了腰的皂角樹,茂盛的枝葉巨傘似地在周圍的草叢上投下一片陰影。

喬臘的目標,正是這棵皂角樹I

他藏著、躲著,摸到了皂角樹下,斜眼膘了膘客店,看 看沒什麼動靜,又左右環顧四周,看看沒什麼人走動,這才 把手慢慢地伸進了樹下的一個被草叢覆蓋了的小樹洞裏。

喬臘的肩頭突地抖動了一下,象是摸到了一條蛇生

小樹洞裏沒有蛇。他摸到的是一小塊木炭!

一塊表示明晨可以攻打嘎洛寨的木炭!

喬臘的眼前刹時間閃現出衝天的火光、婦幼的嚎哭,在.那不斷痙攣抽搐著的開膛裂肚的屍體下泊泊而流的血河…… 一切能激起獸性的情景,都一幕幕閃了出來,使他虎目圓睜 的黑臉上,控製不住地露出了獰笑。

躲在客店屋後芭蕉林裏的六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喬 臘的一舉一動。

“河水清了,才看得準河底的石頭是方還是圓。”紮格利 壓低聲音對身邊的杜巴老爹和果龍說,“現在,亂線頭已經扯 出了點眉目。這個喬臘和他的那個被殺死的同夥,都是窩古 力的人。他們倆此次出林的目的,一是截槍,二是取皂角樹 洞裏的密信。可見,今天早上槍支彈藥要通過客店的消息, 隱藏在嘎洛寨裏的坐探,早已報告了窩古力。然而,喬臘卻 沒料到,在他們未動手之前,負責押送槍支彈藥的芒嘎突然 殺了多布,企圖一個人獨占了這些武器……”

果龍忍不住插嘴間:“他幹嘛要獨占呢份”

“可以斷定,芒嘎不是一個好人,而是混進動達寨民兵隊伍裏的壞蛋1從他的胸脯上也紋著一條長著兩個頭的怪蛇這點看,他跟最先到達客店裏的黑臉大漢是一夥的。這個黑臉大漢是前來接應芒嘎的。當他發覺賽果也趕到了客店時,他認出了賽果,就下手殺了賽果。”

“這是兩頭豹子搶一隻岩羊啊!”杜巴老爹點頭同意紮格利的判斷,“看起來,芒嘎和黑臉大漢是另一夥土匪!”

紮格利皺皺眉頭:“如果他們離這裏不遠,那他們很可能是隆哥匪幫的人!”

“隆哥匪幫的?”果龍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隆哥匪幫不是被大軍叔叔消滅幹淨了嗎?”

紮格利搖搖頭:“不徹底啊遊狡猾的隆哥帶著少數幾個土匪漏網逃跑了,至今也沒捉到。所以,我們要接受教訓,想盡一切辦法,把窩古力匪幫全部引出動那森林,一口氣吃光,絕不讓一個漏掉!”

果龍聽紮格利這麼一說,不出聲了。

這當兒,喬臘離開了皂角樹,又貓著腰,鑽進了灌木叢裏。

果龍忽然著急了:“啊呀!喬臘要回去取槍了!他在林子裏留了一匹馬,足夠馱槍用了I”說著,他一把抓住紮格利的胳膊,連連搖著:

“紮格利大叔,槍是我們的!不能讓它落到窩古力手裏I"

紮格利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變化。

哎呀,他怎麼不著急呢?

紮格利哪兒能不急呢?可是,急,不一定就能從臉上看出來呀。

沉默了片刻,紮格利盯著山坡下那片因為喬臘的鑽爬而不停搖晃著的灌木叢道:

“這批武器彈藥如果落在窩古力匪幫的手裏,就會給我們明天早上的伏擊戰帶來很大困難I必須馬上選一條近路,趕到喬臘的頭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藏在地洞的槍支彈藥全部取出來,讓他去撲個空I"

“我去!我知道地洞在哪兒!我在樹枝上紮了覃子I #'c知道路!我去!”

劈哩啪啦,象竹筒倒豆子似的,果龍不住嘴地把憋在心裏的話一古惱兒全倒了出來。

可是,沒有回答。

他著急了。一抬頭,正碰上注視著自己的四隻眼睛。

果龍覺得,這四隻眼睛,熱辣辣的,象火!燃燒的火!

“怎麼?信不過我?”果龍叫了起來,“不是我,你們怎麼知道喬臘的?還信不過我嗎?”

回答果龍的,仍舊是默默注視的四隻眼睛。

果龍盯住這四隻眼睛。

他覺得,這四隻眼睛深沉沉的,象水!深潭裏的水!

“我……”果龍說不出話來了。

杜巴老爹出了一口長氣,輕輕地撫摸著果龍頭頂上的紅布包頭:

“孩子,貝鹿山上有多少棵大樹,白頭翁最清楚,紮格利大叔心裏要說的話,我全明白。你對土匪有深仇大恨,你為阿達阿媽和數不清遭害的鄉親們報仇的心,比火還急I可是,你畢竟還是一隻剛出窩的麗麗鳥啊!你的窩,架在我老杜巴這根孤獨的樹權上。我願意看見你遠飛,我願意聽見你高唱,可是,我也害怕大風吹斷了你的羽毛,暴雨打濕了你的翅膀啊……。…”

說到這兒,杜巴老爹的聲音有些嘶啞了。停頓了一下,他把臉扭向紮格利,提高了嗓門:

“紮格利,就讓果龍去吧!這孩子我最知道。他行I行!再說,你心裏的打算我也清楚。為了完成引匪出林的計劃,在這樣火燒火燎的當口,咱們老少三個人,要兵分三路,各擋一麵了。對吧?你就放心果龍吧,他會利利索索地把事情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