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屋的另一間房子裏,我終於見到了這位神秘的老薩滿吉木彥。穿一身紫黑長袍盤腿坐在小炕上,屁股下墊著厚厚的方氈毯,胸前飄著灰白色長髯,顴骨鼓突而紅潤,凹陷的眼窩深處有一雙並不渾濁的雙眸時而閃出火一樣的光束。九十歲高齡,如此精神嬰鑠,我不由得暗暗驚奇,心生敬意。我用蒙古語向他請安寒暄,他麵無表情地指了指前邊方桌上豐盛的食物,對我說,上來坐,一塊吃吧,到中午了。

我沒有矯情客套,客隨主便,的確也有點餓了,就上炕坐在老爺子對麵拿起筷子。

老爺子還小酌兩杯,我給他斟酒。“黑狼”先是坐在炕下邊陪我們,後出去了一會兒。

聽說你是打老遠來找我的,有啥事這麼猴兒急啊?這兩天我也正忙著呢。

知道您老忙,都動用金羊車了嘛。我笑著試探一句,可老爺子並不接茬兒,無動於衷。我隻好把拜訪他的來意介紹一番,說自己對薩滿教文化十分著迷,通過這次寫“安代”舞台劇進一步宣揚“薩滿”文化有益精神,等等。當然最想了解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們幾個老翁們怎麼想到“舊瓶裝新酒”讓“安代”複活的,一時酒後狂熱,還是“薩滿”文化壓不住的魅力使它“借屍還魂”?那麼,自遠古流傳至今的“安代”藝術魅力究竟是什麼?甚至後來闖關東過來的漢民都習仿“薩滿”巫師“念咒作法”,自名為“跳大神”而跳之,其中有何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

老爺子漠然地看我一眼,說出一句我壓根兒沒想到的話來。

我不是薩滿教,我是“博額”,按百姓說法,是個“跳博的人”。

我一怔,想了一下也對。“薩滿”這說法是書麵語,主要出現在漢文字記載的史料中(也寫“珊滿”“薩蠻”等),蒙古人和蒙古文字史料中一般均稱“博額BOO”(後簡稱“博”,也寫“孛”),還有其他幾種稱呼如“幻頓”、“列欽”等,但泛稱“博”為比較普遍。其實“薩滿”這詞也源於蒙古語,是蒙古語“薩班”“薩本”的變化音,詞意為“手腳亂揮亂摔打”,這與德國學者海西希說法“瘋狂的舞者”基本相同。有趣的是,“博額BOO”這詞蒙古文寫法與摔跤手“博客”的寫法一個樣,在蒙古族曆史中摔跤手享有很高榮譽和地位,是勇士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摔跤手上場比賽前也有一段炫耀自己威勇而跳起來的模仿雄鷹的舞蹈,正好與“跳博的人”舞姿頗為相近。由此可見,蒙古族原始宗教“博額BOO”和其原始體育活動“摔跤”有著很深淵源,把薩滿“跳博的人”和“摔跤手”寫為同一詞“博額BOO”就不足為奇了  老爺子,您說的有道理,“薩滿”隻是個文本說法,按民間說法叫“博額”是比較合適的。我趕緊給老人家斟酒。

老薩滿點點頭,一口喝下我敬的酒,隨後慢慢聊起來。談起師承,他不無自豪地說,我老師是咱庫倫旗名“博師”包莫博後人,法號“黑鶴一哈爾伊烈”,當年在哲裏木盟十旗王爺聚會上被授過“金柄鞭”。那根“金柄鞭”可厲害了,能“趕山趕神”,趕小咒人“翁格都”四處飛!我是個孤兒,九歲給富人放羊時衝一股黑旋風啐吐沬被放倒,正好被路過的老師救起,說我跟“黑風咒”有緣,從此收我為徒弟,跟隨了他老人家一輩子。

喚,又是“黑風咒”!我心裏說,這老爺子師承看來還真不簡單,淵源頗深。他祖師爺包莫博何等人物,當年曾用“黑風咒”放倒過鏟除翁格都山“敖包”堆的喇嘛王爺!而他的授業恩師“黑鷂哈爾伊烈”,則是當年“火燒千名薩滿巫師”事件中憑功力幸存逃脫的“十三神博”之一!史料中有如此記載:“黑鷂一哈爾伊烈博,遁人庫倫溝壑而無蹤。”

我今日得遇“黑鷂——哈爾伊烈”在世弟子,緣分不淺。

我謹慎詢問他師傅“黑鷂——哈爾伊烈”後來的境遇時,老人不願多談,隻是歎口氣說了一句,四八年躲進翁格都山這片老林子,再沒見蹤影。老人家讓我還俗當平民為生,也不許尋找他屍骨安葬。好在我們跳“博”之人,均視死亡為皈入天地自然,化人塵土為再生之路,也就無所謂了。這是長生天的旨意。

哦,長生天!我忍不住感歎。

是啊,長生天,一句成箴言。唯有“天”可長生,融入天地才可長生。我想,他老人家就長生在這座翁格都山中,守護著它吧。老“薩滿博師”吉木彥如此而說。

屋裏一時靜默。我不敢再打破這肅穆氣氛,多說什麼。

翁格都山在薩滿文化中,尤其在這些“博師”眼裏,早已被認為是發源聖地。近百年黃教失勢後,附近百姓每年秋季自願攜石上山祭拜,已在山頂重新堆出了一座大“敖包”。由此,我也理解了這位在世老薩滿為何此時坐在這裏,也理解了神秘的“金羊車”為何出現在這裏。

你是遠道來的客人,本應該請你多待些時間的,可對不住了,這兩天我要做一場大法事,需要休養精神。等過了這陣子,你再去家裏坐坐吧。老爺子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我有些遺憾,沒辦法,隻好告辭離開。

“黑狼”送我出來,微笑著閃動兩隻狡黯的狼眼,警告般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相信你這位老文化人是個可交的朋友,不會像呼秘書那樣去告密吧。

那可備不住喲,除非你告訴我,你逼包順村長今中午表態,又聚集這麼多村長書記在這裏,你們想搞什麼,密謀著什麼活動?我索性直接逼問“黑狼”,已經到了這份兒上,不問清就來不及了。

“黑狼”的臉色“唰”地變了,眼睛頓時刀子般盯住我,口氣冷峻地質問,你都聽到了什麼?誰告訴你的?是包順那小子嗎?

誰也沒告訴我,昨晚在薩滿老爺子家上廁所時我偶爾聽到的,是我送給你的“大中華”煙味暴露了你的行蹤!哈哈哈,沒想到吧“黑狼”!我爽朗地笑著奚落他。

原來是這樣——“黑狼”一時無語。

放心吧,我不會隨便泄露或告密的,除非你們要殺人放火,幹違法亂紀的事。

這你說哪兒去了,我們能幹那種事嗎?“黑狼”沉吟片刻後,又說,好吧,你再等一天,到時候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這行了吧?

是事前告訴我。

對,事前。

一言為定。

屁!還不相信?我“黑狼”說話不是一言九鼎也是一言八鼎半,誰跟你酸個沒完?他扭頭而去,把我曬在原地,消失在木屋後邊的林子裏。

我啞然失笑,搖搖頭,去找包順。

隔壁的“滿月酒聚”,也早已散席,村長書記們包括那位護林人均鳥獸散,不見人影。唯有包順一人,站在那裏等著我,笑眯眯地問我,郭老師,這回咱們去哪裏? 回旗裏。

好,我送你去,正好我也有事去旗裏辦。還得委屈你步行一段路,徒步走到馬車那兒,要不我從旗裏要一輛小車,來接你吧。

你還挺有能量的。

哪兒啊,當然得打你旗號嘍,嘿嘿嘿。

算了吧,還是坐你的“草原吉普”舒服。另外,我還想跟你說說話呢。跟我一個鄉下小村幹部能說啥呀?不是有那話嘛,豆包不是幹糧,村長不是幹部。

你別跟我扯,我當然有話跟你說,比如現在已到中午,你是怎麼答複“黑狼”的?

包順一愣,頓時站住了,眼睛瞬間火辣辣地看著我,不過很快又恢複了鎮定,露出一貫的微笑裝儍說道,郭老師真會開玩笑,我聽不懂。

我心裏還真暗暗佩服他的定力和隨機應變的能力,還有他這種超乎歲數的一股老練勁兒。

我還真不是開玩笑,不過現在不難為你了,咱們走著瞧吧。

我邁開大步往林子外走去。包順一臉複雜地看我,很快又跟上來。

五 通往庫倫鎮的那條公路,正好從翁格都山東側經過。我本想下車登山,去祭拜一下山頂那座敖包,可感覺身體有些疲憊,就作罷,改日再說了。

東側山腳下的公路邊,搭著一些帳篷,聚集了很多台工地車輛。傳出一陣陣口哨聲,吆喝聲,還夾雜著高音喇叭放出的歌:《陪你一起看草原》。

這些人在這兒忙活啥昵?我問包順。

開山。包順冷冷回一句。

開山?開山是什麼意思?我沒大聽懂。

意思就是炸山取石,這幫狗日的!包順終於罵出一句。

啊?誰這麼幹呢?

還能是誰,我們的鄉長大人唄!他的模範企業家侄子努克,準備在這兒要開一家石料場。

夏“大摟”?他真的要碰這座山呀?真是昏了頭啦?這山怎能炸?!

我忍不住大叫,難怪“黑狼”警告他!不行,我得跟夏爾鄉長談一談。

你跟他談?包順回頭看我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隻差沒說你當自己是誰呀。少頃,才說,歇歇吧郭老師,你是個被請來的客人,又不是他的頂頭上司,誰聽你的話?據說人家上上下下已經花了很多銀子,都打點好了。

那也得找他說道說道,這事非同小可。我已經預感到此事的潛在危機。

包順有什麼話欲言又止。吹起了口哨,和著喇叭哼起“陪你一起看草原”。

我的心漸漸變得沉重。

無語中,我們的馬車駛離翁格都山東側,下了一道坡,走上一片平闊的壩塬地帶,大約有七八裏長。走過翁格都山前邊這片小坪塬,眼前陡然顯現出一條長溝壑,南北寬兩三千米,東西最長則有百八十裏遠,上邊飄浮著白霧青煙,走不到跟前無法發現腳底下還藏有這麼一條深溝大壑。更為神奇的是,在這深溝裏坐落著數萬人眾的大鎮——庫倫旗政府所在地庫倫鎮。這裏就是,當年那位迪安禪喇嘛第一次踏進後念經做法的地方,開創東蒙地帶喇嘛教先風的風水源頭。包順駕馭馬車小心翼翼地順一條陡坡路下到溝底,好多車輛從這進進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