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給波湖
“來拉紮藏布的同誌記住:是擔給波同誌用他那美好的願望和血肉,奠定了這工業基地的基礎。”
―摘自拉紮藏布廣場紀念碑
一九五九年春天,追剿西藏叛匪的戰鬥還在激烈進行,而關於在拉紮藏布規劃一個工業基地的消息就傳出了。當時,我正在自治區工交部工作。一天,劉主任找我說:“有個緊急任務要你去完成。為給工委提供拉紮藏布的規劃資料,急需查明那兒的一座無名湖。你是水電工程師,那湖的電力資源要你去查清。”“好。”“任務很艱巨,而且十分危險。可能有殘匪在那一帶活動。大部隊一時還顧不到那裏。我手下隻有一個十幾人的考察隊可以給你,你馬上去接收,我再調一名向導給你作助手……”說著,電話響了。劉主任拿起聽筒:“嗬,已經在路上了?好,任務我跟他講……”他放下電話告訴我:“向導已經來了,叫擔給波(藏語是可愛美好的意思),藏族幹部,來了我叫他去找你。”
第二天傍晚,我正在駐地做出發準備工作。一個身材矮小、麵色油黑的人走進帳篷。隻見他穿著一身曬得發白的棉軍衣,長毛絨軍帽冒著熱氣,腳蹬一雙氈靴,身後是背包、水葫蘆、步槍、手雷,還有一把胡琴橫在脖子後邊。他行個軍禮,說:‘我來執行任務。”“您是―”“擔給波,”他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是劉主任派我來的。”“嗬,正等你呢!”我召呼他卸裝,看著他那標準的藏族臉型:寬鼻梁, 嘴唇稍厚,濃眉,大眼,右腿似有點毛病。他舒展著身手,輕輕擦著胡琴上的塵土,詢問著這次考察任務。當聽我講憲這次任務的重要性後,他檄動地撥一下琴弦,說:“拉紮藏布的新生活就要出現了I隊長同誌,我真想為它唱讚歌呢。”氣香呀,是應該為它歌唱,”我看著他那油光晶亮的胡琴說,“那你就給我們來段吧廣跟著別人也鼓掌歡迎。他急得直擺手:“歌,等我編出來再唱!先拉胡琴吧……”他往行軍床上一坐,腿一架,悠揚、歡快的曲調便從絲線中抽拉出來。當時也忘了問是個什麼曲名,隻覺得它把你的心都撥動了。若幹年後,聽到《逛新城》,猛然覺得那樣相似。放下胡琴,他抱歉地說:
“瞧,工作沒談,先扯起閑白了。我這手一摸胡琴,就發癢呢!”他跟著間查勘的計劃路線,他查看了我匆忙搜集的有關無名湖的五萬分之一地形圖。他告訴我,這些圖紙比擦屁股紙強不了多少。外國探險家們,多年來隻能在圖上瞎塗亂抹。那無名湖一直裝在牧民的心中,不到時候,是不能出來的。接著,他講那小湖的險惡道路,山穀又窄又陡,高入雲端的雪崖,遇上鬧天,就會發生驚人的雪崩。說到雪崩,他講,有一年一個外國探險隊正走在狹穀裏,夭氣突然變了,又是雷,又是冰雹,大雪崖崩塌幾百米。“這些洋鬼子全見上帝去了。”他做個伸腿瞪眼的態勢,開心地笑起來,“不要怕,有我保你們的駕,一根毫毛也碰不掉……”就這樣,我們議定明天出發。天已經很晚了,他毫無睡意,又向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什麼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站有多大呀;雅魯藏布江的大瀑布什麼時候才能開發嗬;拉紮藏布未來是什麼樣子嗬……他興奮地聽著我的回答,不時還輕輕撥弄著琴弦。講到最後,他突然問:“你說,仗打完了,我幹些什麼呢?”我一下給問住了。他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答,他微笑凝視著胡琴,沉默著,猛地站起來:“好,還是先睡覺吧!”
這一宿,他的小鋪吱吱呀呀老是響個不停。天還未亮,就聽見他輕輕拉起了胡琴……
二
就這樣,我們開始上路了。
十五個人,三十匹馬的馬隊在高原上奔馳。跑在最前邊的是我和擔給波,中間是馱著帳篷、儀器、糧食、彈藥的馱架子,最後是幾個隊員收尾。
多了這麼一個向導,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顯得格外活躍。擔給波是個愛說話的人,他特別能講故事,而且見景生情,看到野地裏鑽來鑽去的大田鼠,他就講段“狗逮耗子”的趣聞;看到雲朵一樣飄移的野羊群,他就講段哈熊追黃羊的故事。這裏有著大群的、世上罕見的野驢群,他就講在他小時候,如何設計套住打頭的野驢,在剝驢皮的時候,不小心劃破了鼓脹的肚子,一股氣體從裏邊噴出來,把燈都魷滅了。
從他一段接一段的故事中,我慢慢了解到,他出生在拉紮藏布一帶的一個小部落裏。打小,就跟著父親到處遊牧、打獵。後來,有人在拉紮藏布發現了水晶硼礦和稀有金屬,這個荒蕪的地方,在世界上轟動了。一些外國人和千戶老爺作買賣了,他們議定,由外國人花錢開采,發了財,對半分。有個外國人來勘察了幾次,被動力問題難住了。後來,他聽說附近有湖,有瀑布,便動了要修水電站的念頭。千戶老爺命令擔給波的父親領這個外國人去考查湖水。倔翠的老人寧死也不去幹這丟人的事。千戶一怒之下,用剝皮、刻眼、割舌、斷肢的極刑處死了他的父親。當時,擔給波隻有十五歲。千戶老爺又逼著擔給波去當引路人,擔給波怒罵千戶,千戶急了,命令“列結巴”(藏語是劊子手)挑擔給波腳上的大筋,這個機靈的小家夥,趁列結巴不備,爬上馬逃跑了……
“我的右腿,從那時留下了小小的殘疾。 一虧我跑得快,也虧得跑到康巴遇上了金珠瑪米!那時,劉主任在部隊當副師長,他下令軍醫用最好的藥為我治傷。不然,這條腿就徹底廢了。昌都戰役時,劉主任要我作警衛,他去和藏軍談判時,也是我給帶路。狗娘養的貴族老爺們,把西藏禍害的好苦嗬!全國人民都在搞社會主義工業化,而我們呢,還一直過著原始生活……”
隻有馬蹄的嗒嗒聲。突然,擔給波長籲一口粗氣,回頭說:“這個仗打完了,我想請求轉業搞建設。可惜我沒有文化。我想去上學,你說,是西安的西藏公學好呢,還是北京的民族學院好?”
“當然是北京好。”我忙說,“你喜愛音樂,你當個音樂家還是挺對路的!”
“當音樂家?”他哈哈笑了,“你以為我愛拉胡琴,就是愛音樂嗎?這胡琴是我爹的遺物,他是這一帶有名的琴手。他編唱過不少美好的歌子,一生隻能靠幻想安慰自己。
“昨天夜裏我睡不著,我編了一個歌。聽聽嗎?”
“歡迎!”我身後的同誌們鼓掌了。
於是,他拿起馬鞍上掛著的胡琴,隨著馬背輕柔的顛簸,他拉起琴,敞開喉嚨。老實講,他的嗓音並不算好,但那粗獷、豪放的情感,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在空曠的拉紮藏布上空飄蕩:
“拉紮藏布遍地是寶,
可過去被貴族糟踐了,
美麗的小湖是明珠,
可反動的貴族把它沾汙了。
祖國大建設的金翅膀終於飛來,
新生活在拉紮藏布降落,
魔鬼還不甘心滅亡,
我們就和它戰鬥,戰鬥……”
唱到這裏,他嚴肅地說:“下邊的還沒想好。你不知道,我現在成了家,已經有個兒子了。我想等拉紮藏布變了模樣後,好好編個真正的歌。我那小家夥嗓子好,我想把他培養成他爺爺那樣的歌手,讓他唱我編的《嶄新的拉紮藏布》s"
我默默地聽他講,他想得多麼深遠嗬!就這樣,我們邊走邊談。雪山近了,也許是地勢越來越高,呼吸有點發緊,連馬匹的呼味聲也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