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獻母親(代後記)
中國曾經有個獨特的年份,它被稱之為“大躍進”年代。在這個年代前夕的一個初冬日子的早晨,在江南水鄉的一個何氏宅院,突然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一個生命就這樣來到了這個世界。19年後,這個男性公民穿上綠色軍裝,揮淚告別母親,去遠方邊塞履行神聖職責。後來輾轉20餘年,當他帶著對母親和故鄉的一片赤子之心再度回到生他養他的那個江南水鄉時,發現昔日印象中的家鄉已經變得不認識了……於是那種強烈的無法抑製的情感頓時一瀉而不可收,最終變成了這部二十餘萬字的書。
這個人就是本書作者,也就是我——一個十足的至今仍在語言和血脈裏帶著家鄉泥腥土味的常熟人。
誰都說自己的家鄉好。我的家鄉地處江南腹地,又有近五千年的文明史,自然她比哪個地方都好、都美。想起碧水見底、魚兒在草中嬉戲的陽澄湖,想起金黃色的油菜地和姑娘臉蛋般的成片桃花,想起小橋流水旁的茶館內那濃濃的清香與老人們悠閑自得的逸情……你醉,我醉,誰都會醉。
然而,在我19歲那年離開故鄉前,我記憶中的故鄉隻有那不盡的優苦和早日遠遠離她而去的心。
在我腦海中留存的對故鄉的第一個記憶,是大人們沒了沒完地讓我吃黃羅卜(北方人叫胡羅卜)。後來我實在不願再到食堂裏去吃這東西,母親就隻好給我開“小灶”,每天讓吃大麥粥(六七十·年代的豬飼料,現在的豬都不吃那最次等飼料了)。吃長了,我又不要吃,整天鬧,可看到母親在一邊無奈地流淚時,我又隻好端起那碗無法咽入細嫩腸胃的飯……那年比我小三歲的弟弟在母親的懷裏餓死了(從此我再也沒了弟弟)。弟弟出殯的那天,我見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這是我生命中對故鄉最初和最深刻的印象。
後來是我讀書後的事。有一天放學回家,母親突然滿臉淚水地把我和姐姐拉到身邊,‘說讓我們到好婆(外婆)家躲一躲。我問為啥?母親含淚說你父親被“打倒”了,造反派馬上要來封我們家的門了。從小倔輩的我就是不願離開家,我一直蹲在家的後麵想看那些“壞人”是怎樣封我家門的。在寒風中,我一小時一小時地等,直到手腳都是冰冷冰冷——這是我一生中渡過的最寒冷的一夜。
再後來,我就必須什麼都得幹,一邊上學,一邊和姐姐幫著父母幹活掙工分。冬天下河挖泥,春天給麥地上糞,40多度高溫下播秧爭第一名、秋裏拉纖到上海大街上收垃圾……凡是能說出的農活我沒有沒幹過的。我最怕跟那些壯漢子們挑一二百斤重的河泥與濕稻;我最怕螞蝗蛤蟆成群的水田;我最怕讓我跟船老大到上海去收垃圾裝下水……但這些又卻是幹得最多的。我不會搖船,總搖不好,於是拉纖入上海境地時那些上海嘉定人總找麻煩。有一次我們逆水而行,他們順流直下,結果兩船相撞,他們搶走了我們船上最重要的舵和竿。為了生存,我跳上了他們的船,想搶回屬於我們的東西。那時我才16歲,麵對的都是些三四十歲的大漢。他們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繼續直流而下,並說幹脆要把我扔進江裏。我側眼一看,那江裏急流滾滾、旋渦迭旋渦……這是我少年時最懼怕的一次。
1975年初冬,又一個“農業學大寨”大會戰。在又是雨又是風又是冰的長江堤壩上,幾萬人的築堤大軍中夾著我這個又瘦又細的“壯勞力”,肩挑一二百斤沉的擔子,一步一哼地在風雨中搖晃著。入夜,在濕浸的草地鋪上隻聽得陣陣的筋骨咯咯聲……那一刻是我最想離開故鄉而去尋求人生出路的時間。
後來我真的離開了故鄉,帶著某種對故鄉和對親人在內的複雜清感。雖然在這之後的20多年間,我也不止回過一次家,但都因為想念母親和親人而已,且這樣的回鄉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歸,並不怎麼留意故鄉已經或者正在發生的變化。然而在我突然感到自己一向認為年輕的生命走到40歲時的今天,我仿佛一下悟得古人常言的“葉落歸根”真諦似的,是那樣迫切地期待重新細看一眼久違了的故鄉。於是在不久我攜妻帶女回到故鄉常熟,並專心細細地留意我既熟悉又陌生的那城、那路、那水、’那地、那人。呢,我頓時發現我的故鄉已經全變樣了,變得我根本的生疏。
在我的眼前,今日故鄉的那城、那路、那水、那地、那人,與我記憶中的概念已全然不同。那是一種嶄新,是一種流暢,是一種激揚,是一種撲麵而來叫人熱血沸騰,呼之有情,按之能動的鏗鏘步履聲。在我故鄉的今天,其城市已不再是過去意義上的概念,因為由工廠、樓房,‘公路象征組成的城市在這片土地上無處不有;其鄉村的概念也不再是過去意義上的鄉村了,因為那種似乎隻有現代城市人才能享受的卡拉OK廳、酒吧、別墅、遊泳池與網球場,盡有我的父老鄉親們在裏麵縱情享受。故鄉各種物質與精神文明進步的程度,與我記憶中的故鄉勝似兩個世紀的間隔。而正是這發生在曆史瞬間的巨變,才使我這個生不逢時的遊子,一改過去對故鄉的厭煩感,重新喚起一種猶如情人般的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