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間歲月,各自喜悅(4)(1 / 2)

卻在經年之後,追著尋著去看荷。人有時,尋找的,不過是記憶裏的從前。當年不曾以為意的,日後卻念念不忘,隻是因為啊,從前的青春年少,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在老家,遇到一鄉親。

鄉親很老了,背駝腰弓,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以前應該叫得出他的名字的。

他笑微微看我,說:“你小時候很聰明的,五個小孩數竹竿,就你數得最快。”

數竹竿?這個細節,我是徹底忘了的。

從前的痕跡,以為風吹雲散,卻不料,一點兩點的,不是存活在那個人那裏,就是存活在這個人這裏。隻要輕輕一撥拉,它就嘩啦啦奔湧出來,如漲潮的水。你突然想起村東頭的瞎眼老太,用斷指繞線;你突然想起一個叫紅旗的光棍漢,一邊插秧一邊唱:我爺爺是個老紅軍;拖著鼻涕的少年玩伴,一個一個出來了;你甚至想起鄰家的那隻花母雞,還有黑狗。

所有的記憶,此時彙聚到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從前。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從前的碧空藍天,有人叫它,靈魂的故鄉。

冬天的樹

別再去問活著的意義,一生的所經所曆,便是答案。

在冬天,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會為一棵樹停下腳步,一棵掉光葉的樹。

那棵樹,或許是棵銀杏。或許是棵刺槐。或許是棵苦楝樹。或許是棵桑。它們一律的麵容安詳,簡潔清爽,不卑不亢,不瞞不藏,坦露出它們的所有。沒有了蓊鬱,沒有了喧嘩,沒有了繁花灼灼、果實豐登。可是,卻端然莊嚴得叫你生了敬畏和敬重。

偶爾的鳥雀,會停歇在它裸露的枝條上,把那當作椅子、凳子,坐上麵梳理毛發、曬曬太陽。它也總是慈祥地接納。

風霜來,它接納。

雨雪來,它接納。

歲月再多的濤光波影,也難得撼動它了。它在光陰裏,端坐。鼻對口,眼對心,如“打禪七”的禪僧。

智利詩人聶魯達說,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曆曆可見。一棵冬天的樹,很好地詮釋了這句詩。

它讓我總是想到那次偶遇:

是在南國小鎮。年老的阿婆,發髻整齊,穿著香雲紗的衫褲,端坐在弄堂口。風吹過去,吹得她的衫褲沙沙作響。人走過去,花紅柳綠地搖曳生姿。她隻端坐不動,與世界安然相對,榆樹皮似的臉上,不見喜悲。

年輕時的故事,卻是百轉千回層層疊疊。家窮,兄妹多。那年,她不過才十一二歲,就南下南洋打工。所得薪金,悉數寄往家裏。一段日子的苦撐苦熬,兄妹們終於長大成人。她從南洋返回後,自梳頭發,成了一個立誓終身不嫁的自梳女。

那個年代,女性的地位低下卑微。走出家門的女性,獨立意識開始蘇醒,不甘心嫁到婆家,受虐待受欺侮。於是,她們像已婚婦女那樣,在鄉黨的見證下,自行盤起頭發,以示獨守終身,這就成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的女子,若中途變節,是要受到重罰的。輕則會遭到酷刑毒打,重則會被裝入豬籠投河溺死。死後,其父母還不得為其收屍葬殮。

可是,愛情的到來,猶如春芽要鑽出土來,四月的枝頭花要綻放,哪裏壓得住!她愛了。

被吊打,被火烙,還差點被沉了河,她依然矢誌不渝,隻願和心愛的人能生相隨、死相伴。

她最終被鄉黨逐出家園。愛的那個人,卻始亂終棄。她當時已懷有身孕,一個人流落他鄉,養蠶種桑,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

她擁有一手傳統的好手藝,織得香雲紗。九十多歲了,自己身上的衣,還是自己親手織布、親手漂染、親手縫製。

人把她的一生當傳奇,對她的往昔追問不休。她隻淡淡笑著,不言不語,風雲不驚。

是啊,還有什麼可驚的呢!就像一棵冬天的樹,已曆經春的萌動、夏的繁茂、秋的斑斕,生命的脈絡,已然描摹清晰。別再去問活著的意義,一生的所經所曆,便是答案。

這個冬天,我陪朋友逛我們的小城泰山寺。寺廟跟前,我看到一棵苦楝樹,撐著一樹線條般的枝枝丫丫,斑駁著日影天光。如一尊佛,練達清朗。我們一時仰望無語。且住,且住,這歲月的根深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