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在彩東村長大。我四十多了,我和四個姐姐也嫁人了,不過每年阿爸生忌死忌,還有過年過節,都會回村同阿媽吃飯,在老樹下擺一張大枱,女婿外孫一大堆陪著阿媽……阿媽已經七十八,在西村出世,嫁到東村,生了五個女,沒有仔,受了委屈,但阿爸沒怪她,大屋是老人家一塊一塊磚頭一根一根木條砌出來的,到今日仍很穩陣。阿媽不肯搬走,不肯跟我們出市區,她一心在村裏終老,生在那兒死在那兒……誰知政府說收就收,忽然派人來貼紙,在牆壁上寫編號寫日子……阿媽傷心得暈倒……」

記者訪問彩東村一位老村民葉婆婆的女兒阿麗。一群手持「不遷不拆不走」標語紙牌請願的村民,一字一淚。i米i花i在i線i書i庫iht

正如阿麗所言,政府為了高速鐵路工程,便無情無義地把兩條農村連根拔起。村民的血肉與土地相連,有些地主得到賠償豬籠入水,當然歡天喜地,有些村民一輩子心血化為烏有,賠點錢又如何?

愁雲慘霧籠罩了彩東村和彩西村已有一段日子。

村民接受各界訪問,群起護村也有一段日子,為了這個卑微的願望,說的不累聽的亦累了。

大勢已去。

但他們仍盡最後一分力——因為受不了故居被夷平之痛。老人如老樹,無根便枯,何忍臨老不得過世?

阿麗強調:

「阿媽一聽到『收地』兩個字便心跳加速眼前一黑。現已昏迷入院多天,如果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政府是否賠我們一條命?——」

正說得激動,手機響了。阿麗一聽,連聲道:

「我馬上來!我馬上來!」

是醫院來的電話。

記者隻好找其他人訪問吐心聲。「順其自然」?對很多世代養豬養雞種菜默默耕耘與世無爭的村民而言,竟是奢望?

阿麗飛車趕到醫院,因為大姐和二姐告訴她:「阿媽醒來了。」

七十八歲的葉秀芳婆婆,半昏半醒過了多天。醫生知道她是彩東村村民,也明白老人傷心欲絕的前因後果,深表同情——根深柢固硬要遷拆移徙,不啻重創,甚至奪命。

葉婆婆一直一言不發,隻躺著唉聲歎氣,失神地望向虛空,她還以為自己死後也會埋在彩東村的。

她生於彩西村。

這兩條小小農村一河相隔,原本沒有名字也沒有太多村民,三四十年代開始,陸續有不少內地移民來港,也有同鄉落腳聚居。城市生活過不起,便在此養豬養雞,大多是種菜,自給自足,生活無憂。菜長好了割下推出市集售賣,人長大了卻落地生根。

彩東村和彩西村命名,還是出自葉秀芳阿爸的意思,他是第一代生活的人家,當時隻得二、三十戶,既無百年祠堂亦無鄉親父老,阿爸讀過書識些字,不算「正式」村長,也是一位可以說事的戶主,久而久之,便被目為村長了。

那時,西邊土地較肥沃,種出的菜甜。阿爸也肯教人施肥防蟲方法,深得民心。

他見一河兩村,一東一西,而種植維生亦望收成青翠出彩,那個「彩」字好彩頭,大家十分讚同。一叫便叫了幾十年,直到今天。

秀芳一九三一年在村中出生。簡陋的農村沒學堂也無私塾,阿爸不想女兒目不識丁,便著她學《三字經》、《增廣賢文》……

那年她六歲。

阿爸下田前把在河邊捉魚的頑皮芳女揪回家,叫她認字。

一知半解念口簧般: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相逢好似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芳女活潑好奇,自小像個男仔頭,夥同村童不是跑山爬樹,便是偷摘荔枝龍眼,她不愛吃芒果,否則無一幸免。由西村玩樂到東村,當年水淺,可涉水踩石頭過河。把阿爸阿媽氣個半死。

「生個女兒卻像兒子?不能繼後香燈,有什麼用?」

「你的肚皮得爭爭氣氣,懷上個『慈菰椗』!」

生不出兒子來,是女人的遺憾。努力造人成為阿媽的重責。

日子過去。

歲月悄然無聲,但災難防不勝防。

記得那一年打大風,傾盆大雨下了十幾天,如子彈如皮鞭,狠狠抽打農村。鋪天蓋地的雨不但清洗兩村菜田,急流還把一道小河衝擊得如崩裂的缺口,水位高湧,破壞河邊的房子。兩村生生隔阻難通。無家可歸的村民都擠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狂風暴雨仍是駭人,有死有傷。

待得風靖雨停,兩村滿目瘡痍苦待收拾。秀芳的阿媽也因這場災禍小產了。大夫渡河來時已晚了。

「阿嫂從此不能生育……」大夫告訴葉村長這個噩耗。

那已是七十多年的前塵往事——但白發蒼蒼的葉婆婆永遠記得她阿爸那絕望的表情。

七十二年前。

奇怪,葉婆婆的記憶忽地清靈,一切曆曆在目。

此時病房的門開了,阿麗衝進來,一邊問:

「阿媽阿媽,你怎麼了?」

她還一個勁兒安慰老人:

「我們堅持不遷不拆,同政府抗議,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力爭取。阿媽你別想太多,交給我們幾姊妹吧——」

誰說女兒沒用?五個女兒就是心肝寶貝,為她的晚景奔忙。

但所有人都料不到,葉婆婆多日無語,一開口,竟道:

「拆吧,讓他們拆吧!」

她的語氣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反而非常通透:

「早就應該拆了——」

女兒們麵麵相覷:

「阿媽是不是失心瘋?精神分裂?老人癡呆?為什麼一下子變了另一個人?」

葉婆婆忽地對著大家身後的空氣長歎一聲:

「唉,健仔,對不起,我們全家欠你!」

「健仔?健仔是誰?」

老人詭異的眼神轉向她們幾姊妹,叮囑:

「拆屋拆牆拆田拆路,拆吧——一定一定要拆橋——」

「就是兩村中間的『彩帶橋』。」

「阿媽,那橋早就廢了。」

「必須要拆!」葉婆婆拚盡全力淒厲一喊。大夥嚇了一跳。

更受驚的,是老人掙紮著地,無故下跪,喃喃:

「健仔,芳女給你叩個響頭……」

幾個女兒慌了,馬上合力把葉婆婆扶起:

「阿媽,你說什麼?給誰叩響頭?」

二姐已把醫生喊來,也顧不得禮貌:

「醫生醫生,我媽是不是瘋了?——抑或,回光返照?」

說著,急得哭了。

把老人安頓在床上。醫生檢驗一下,葉婆婆還有點激動地喃喃自語:

「健仔,一定拆橋,一定!」

阿麗擔憂:

「她明明堅持不遷不拆,明明情願死也不走,忽然間那麼反複……」

「對了。」大姐她們互問:「你們誰知道什麼『健仔』?是親戚?鄰居?不會呀,我們從沒聽過,是阿媽以前認識的吧?」

給老人注射鎮靜劑,讓她平伏、安睡。醫生道:

「她身體沒大礙,沒生命危險,一下子激動,可能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又道:

「葉婆婆已近八十了,老年癡呆症的特征是,遙遠回憶記得清楚,眼前的反而迷惘,甚至善忘,有些老人連天天回去的家也記不起,所以常迷路,我們也處理過。婆婆康複後,請你們帶她去作些測驗,看看老年癡呆症程度,再開藥和防止惡化——不過這是醫不好的,要有心理準備。」

「我們明白了。」

健仔是誰呢?

五姊妹來得晚,當然不知道——那是非常遙遠的,七十二年前,某一個下午。

六歲的芳女一身泥汙,跑回彩西村,她拎著一根竹枝,是忠仔他們幫手斬下來的。

「唉,以為做魚竿可以釣魚,不必用手捉,誰知仍是釣不到,氣死人——」

推開門,話未了,隻見兩個陌生人:一個中年漢和一個男孩。芳女雖頑皮好動,此刻也停下來,咦?客人是誰?

「健仔?」芳女問:「你叫什麼名字?」

健仔沒有回答。

他乖巧聰明,但明白自己身世,特別懂事。

健仔不提姓——他是個孤兒,一場饑荒父母雙亡。這回來到葉家,因為葉家阿爸把他買下來作養子。

自從得悉那回水災河決慘劇,老婆小產並且從此不能生育,他雖然絕望但也麵對現實。難道為此納妾嗎?就想到其他人也一樣的作法,買個養子,不致身後蕭條。說到底女大不中留。

隻見阿爸把那中年漢拉過一旁耳語:

「肯定不是拐子佬的貨?肯定沒有手尾?」

「當然,葉村長有頭有麵有名有姓,怎會騙你?健仔是廣州災民,孤兒無主也無家可歸,為求一碗熱飯,不會偷走。」

二人瞅著這男孩品評。

「看來也老實。」

「這個價錢不貴,他阿姨托我找戶人家,你當工人使喚,幫頭幫尾,長大了有力氣下田種菜,至緊要『有仔送終』!」

小孩容易熟落,已聽得健仔在教芳女:

「一枝竹竿當然釣不到魚,要用魚鉤的呀。」

「對,我真笨!」

「這裏附近有魚鉤賣嗎?」

「我們試用鐵線自己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