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詩的立論是很明顯的,我認為真幻一體,但是幻是更根本的。這種根本,並不是笛卡兒“我思想,所以我存在”那種,而是真實存在的,但隻有根之以幻才成;而幻的存在,也要附之以真才成。這種關係,有點玄妙,但在第一流的愛情裏,我們便可看到它的相成。沒有幻的愛情,其實是一種假的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當你追求的純是真的一麵,你將發現真隻是缺憾、現實與索然,並且變化不居。逃離這種情境的方法隻有“意淫”“精神戀愛”“限時分手”,此外別無他途。
古人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於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但是我輩中人,鍾情之事,卻每入魔障、誤入歧途。魔障與歧途之尤者,就是把愛情攪成痛苦之事,這是最要不得的。其實,男歡女愛是人類最大的快樂,這種快樂,是純快樂,不該摻進別的,尤其不該摻進痛苦。在愛情上痛苦是一種眼光狹小的表示,一種心胸狹小的表示,一種發生了技術錯誤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為愛情痛苦的。有的人恐懼愛情帶給他的痛苦,因而逃避愛情,“且喜無情成解脫”。其實“無情”並不能真的“解脫”,即使有所“解脫”,也不算本領,隻能算是頭埋沙中的鴕鳥。真正此中高手,不是“無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隻是高手在處理愛情態度上,非常灑脫,得固欣然,失亦可喜;來既歡迎,去也歡送,甚至灑脫得送玫瑰花以為歡送,這種與女人推移,而不滯於尤物的灑脫,才是唯一正確的態度。灑脫的一個關鍵是:高手處理愛情,並不以做到極致為極致。如果情況隻適合“少食多餐”“蜻蜓點水”“似有若無”“虎頭蛇尾”“迷離惚怳”“可望而不可即”……也就戛然而止。這種戛然而止的態度,也是一種極高明的愛情境界。1974年,我在牢中有一首詩——《隻愛一點點》,最能表達出高手的基本態度:
不愛那麼多,
隻愛一點點。
別人的愛情像海深,
我的愛情淺。
不愛那麼多,
隻愛一點點。
別人的愛情像天長,
我的愛情短。
不愛那麼多,
隻愛一點點。
別人眉來又眼去,
我隻偷看你一眼。
在這首詩中,我用類似“登徒子”(Philanderer)的玩世態度,灑脫地處理了愛情的亂絲。我相信,愛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應該隻占一個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也不該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樂,沒有別的,也不該有別的。隻在快樂上有遠近深淺,絕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來,這才是最該有的“智者之愛”。我認為,人生中糟糕的一件事,是把愛情的比例占得太多;更糟糕的是,其中又把哭哭啼啼難過痛苦的愛情占了極大的百分比,這是絕對病態的。但是,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小說之所寫、電視之所播……泛濫所及,人人所受的“愛情教育”與“愛情宣傳”,卻全是比例極大、方向極錯的誤導,這豈不好笑?五十年來,我自己“性之所至”,雖經曆過不少“拜倫式的不快樂”,但我終能脫困而出,變成了大情聖。1984年1月5日,我有《把她放在遙遠》一詩,頗能道出我的高明:
愛是一種方法,
方法就是暫停。
把她放在遙遠,
享受一片空靈。
愛是一種技巧,
技巧就是不濃。
把她放在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