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1937·一到二歲)
1935年的世界是一個多變的世界。這一年在世界上,波斯改國號叫伊朗了,英國鮑爾溫當首相了,墨西哥革命失敗了,意大利墨索裏尼身兼八職並侵略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編者)了,法國賴伐爾當總理了,挪威在南極發現新大陸了,德國希特勒撕毀《凡爾賽條約》擴張軍力了,捷克馬薩利克辭掉總統職務了,土耳其凱末爾第三次連任總統了,菲律賓脫離美國獨立了。這一年在中國,禍國殃民的蔣介石內鬥內行,大力“剿匪”,逐共中原;但外鬥外行,對日本鬼子卵翼的政權,瞪眼旁觀、無能為力:在長城以內,殷汝耕成立了冀東政府;在長城以外,溥儀頭一年就稱帝於偽滿洲國,那正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兩年半,也正是蔣介石喪權辱國、貫徹“不抵抗主義”後兩年半,1935年到了,兩年半變成了三年半,偽滿洲國使中國東北變成了“遺民”地區,而我,就是“遺民”中的一位。
1935年4月25日,我生在中國東北哈爾濱。那時是中華民國二十四年,正是九一八事變後三年七個月,中國東北已是日本鬼子控製下的偽滿洲國。照曆史的說法,我一出生就是“遺民”,就像孔夫子一出生就是“遺民”一樣。不過,孔夫子做“遺民”,做來做去,是給不同的中國統治者做“遺民”,但我卻一生下來,給日本鬼子卵翼的中國末代皇帝做“遺民”,所以,我比孔夫子還窩囊。
我出生時候,還流行用陰曆計算,所以一直是乙亥年三月二十三日辰時(上午7至9點),我的小名也叫“安辰”。乙亥年生的屬豬,三月二十三日的生日一直按陰曆過,直到我二十歲前查出是1935年4月25日,此後我就放棄陰曆生日了,陰曆太落伍了。不料,我快六十歲的時候,二姐從大陸來,她斷言我的生日不是陰曆三月二十三日而是三月三日。二姐的記憶力一向過人,所言如不虛,則我的陽曆生日是4月5日才對。不管怎麼算,我生在1935年4月間,這年4月前後,世界上也生了不少“名流”:世界三大男高音老大帕瓦羅蒂、歌星“貓王”普利斯萊、導演伍迪·艾倫、沒脫光的影星阿蘭·德隆和脫光照裸照的影星畢雷諾斯等皆屬之;中國的女明星尤敏、妖僧達賴喇嘛、蔣介石的長孫蔣孝文,也都生在1935年。當然,同是1935年生的人也有賢有不肖,神棍達賴與紈絝蔣孝文,自屬不肖之例。國民黨在台灣的當權派,1935年生的也正當行,自“司法院”施啟揚以下,全是不肖之徒,不單屬豬,根本一窩豬耳!
我雖生在中國東北的哈爾濱,但我的籍貫,卻源遠流長。我小時候,每見過年,家中即捧出“李氏宗譜”上供桌,一起列在香案上,受焚香膜拜。這部宗譜後來帶到台灣,歸我保存。根據“李氏宗譜”,我的遠籍實際是雲南烏撒。據《元史·地理誌》:“烏撒者,蠻名也。所轄烏撒、烏蒙等六部。後烏蠻之裔,盡得其地,因取遠祖烏撒為部名。至元十一年始附,十三年立烏撒路。”烏撒路包括現在雲南鎮雄縣和貴州威寧縣;到了明朝,改為烏撒衛,就是現在的威寧縣。“李氏宗譜”上說是明太祖洪武年間自烏撒遷到山東濰縣(濰坊)的。洪武十四年(1381)秋天,明太祖曾派傅友德為征南將軍,帶兵三十萬征雲南,那次人民的北移,是強迫性的。我的祖先,很可能是苗族。而照人類學家淩純聲等的研究,苗族的支流,渡海來台灣,成為高山族的一部分,所以,我是台灣高山族的族人,而目前自稱真正台灣人的福佬與客家,比起高山族來,其實是假台灣人,或是喧賓奪主的台灣人。
我在雲南烏撒的祖先遷到山東濰縣後,累世做小百姓,雖在濰縣五百年,但是乏善可陳、無惡可作,絕無“名流”出現,也一直安土重遷,直到我爺爺(祖父)出來,才有了大變化。
爺爺名叫李鳳亭,他不大會寫這三個字。他生在濰縣,時間約在清朝鹹豐元年(1862)前後,也就是中華民國前五十年前後。他小時候,趕上荒年,跟著母親去做乞丐。一天碰到狗來咬,他母親怕他被咬到,就用身體保護他,母親卻被咬致死。他流浪一陣,無以維生,就替“下關東”的人趕馬車,也去“下關東”。所謂“下關東”,是專指山東、河北等省的窮人,朝山海關外的東北偷渡。東北是滿洲人的老家,滿洲人入關建立清朝後,把東北劃為禁區,除了發配罪犯,禁止漢人去東北。所以當時中國的東北,就像英國的澳大利亞一樣,隻是罪犯的大本營。顧貞觀《金縷曲》中“季子平安否”所指的吳漢槎,就是最有名的一個囚犯。但是,東北地大物博,它的富庶,對山東、河北等省的窮人,的確構成大誘惑。這種誘惑,使禁區禁令成為廢紙,大量的漢人紛紛“下關東”,在白山黑水之間,馳騁犯難,就像美國“去西部”一樣。1904年,日本和俄國打仗,千古怪事是,這兩個國家打仗,戰場卻在第三國——中國的東北。東北這時候,已經有四百萬人口,這些人口的壓陣,使日本、俄國在瓜分東北上,產生了不少阻力。滿洲人再也沒想到:禁止到他們老家的漢人,卻在陰錯陽差之中,替他們看住了老家!這些看家的開拓者中,有一個滿口山東口音的壯漢,就是我的爺爺李鳳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