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曠野裏,背後是村子的影子,悄悄地隱沒在夜色中,黛黑的山腳下,次第亮起幾盞昏黃的燈光,映著田野裏泛著的水光,似乎有點寥廓,似乎有點隱秘,似乎有點黑亮,於是四遭充滿了靜謐。
哦,記憶深處的村子,令人依戀的村子。
(二)
暮色蒼茫時,青龍山上亂雲飛渡。
我習慣趴在窗台上,向山峰上瞭望。高高的山峰,山路陡峭,林木茂密,無法攀登,可是樵夫上山砍柴回來,總是吹噓上麵有無限的景色。最使人神往的是“鬼洞眼”,據說洞裏石凳、石桌、石碗、石湯匙等排列整齊,古時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上有龍潭坑,有青龍蟄伏,春雷一響,青龍就睜開眼睛,溪水就潺潺地流下來。
故事無從考證,越是無從考證,就越是想弄個明白。在一個臘月裏,冰雪彌漫,我和夥伴就想從大坑山出發往上探險,但是山路完全淹沒在雜草之中,無法攀越。在岩石下,溪水被冰結,不再流動,於是兩個人分別折了一段巨大冰棱,背了下山,弄得一身濕。
村子就坐落在山腳下,窄窄的巷弄,一邊是高聳的馬頭牆,青黑的蠣灰隱隱地泛著返潮的青磚,還刷著毛主席的語錄,一邊是圓石壘成的土牆,被雨水衝洗得發白,完全露出石頭原始的紋路。鑲嵌道路的鵝卵石,規律地編排著,年長日久,光滑圓潤。灰塵堆積起來的泥土裏,小草倔強地探出頭來,嫩嫩的,綠綠的。
這裏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無欲無求。
春種歸來,人們慢悠悠地走在沙東,背著的鋤頭,挑著的畚箕,左右晃動著,更像是一種生活的道具。秋收以後,曬幹的稻草累積成一個稻草蓬,一隻隻排列在高地上,山坡上,蠻像是蒙古包,或者是穀倉。
在秋夜的燈光裏,大隊間裏,男人們集中在這裏,計算著自己一年有多少報酬。桌子上的算盤珠被會記員打得劈裏啪啦地響,他們的眼睛便緊緊地盯著會記員的手指,一等他撥拉的手指停歇,於是有的人臉上便顯出興奮的神色,於是周圍的人,有點羨慕,有點嫉妒,有的人一年裏超支的多,便有點沮喪。我不會在意大人的苦與樂,總是關注著堂前的石搗臼,雖然這個家當不值錢,可是鏤空的身子被挖得這麼精細,碾子扛不動,可是順勢一撥拉,它便桍(X)辣辣地轉得歡。
婦女們似乎不參與這樣的悲歡情緒的交集,她們抱了一盆子的衣服,把溪坑埠頭的溪水激得嘩啦啦地響,還伴著脆脆碎碎的笑聲。
在冬日的陽光裏,人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草蓬腳下,有的蹲著,兩手交叉著,伸進厚棉襖的袖套裏,有的酣興地玩著紙牌,有的拉扯著日常家事,平和的語調裏,透露著滿足。有些時候,風寒料峭,也會扯出一些幹草,生個火,大家圍著,嗬手取暖。
村子裏,大家都均貧,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但是誰家裏買了一條帶魚,提得高高的,穿過小巷弄,這個晚上,基本上全村子都知道這家是暴發戶。如果有誰買了一隻手表,戴在手腕上,那麼這絕對是身份的一種象征,特別是上海牌手表,相當於現在的高檔奢侈品,可望不可及。記得堂姐曾經拉起我瘦小的手掌,欣賞我扁平的手腕,說這也是一種福相,手腕天生用來戴手表的。
正月裏,道地上搭一張八仙桌,玩起小牌九,村民們外三層裏三層,圍個不透風,現金作彩頭少,手表可抵押。一次,一個做莊的,一會兒就捋了十幾隻手表,戴在手腕上。表帶有銀白色,有黃銅色的,從手腕一直列到胳肢窩,當時感覺很滑稽。
現在的村莊裏,除了留守的老人還會聚集在三岔牆弄裏閑聊,青壯年們大多出門在外,打工,做生意,不見人影。今年忽然發現青龍山的山崗上,豎立了很多金屬塔,就似一隻隻“艾非爾鐵塔”,泛著耀眼的光芒,開始以為飛機的導航路線,後來才知道是電信的信號塔,這才發現打手機的信息十分暢通,窮山窩日新月異,變化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