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氣日夕佳,這話不錯。清晨,氤氳的白霧在山頂上連綴成片,在山腰裏上下升騰。晚上,山的輪廓隱在暮色中,青黑的樹林傳過來清涼的風。“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返。”這樣的享受,日久天長,一定使心境空明。文字隻能瘴葉窺豹地選取某個景觀進行描寫,語言的表述畢竟是表麵的,而村莊的靜謐和安寧,是滲透進心靈的一種福分。
從雲層裏透出第一縷晨曦開始,直到山峰從月華裏陰去,每一個輪回,村莊沒有不充滿了祥和的。
牆弄,深邃的、狹窄的、盤曲的、石塊彈凸的,一直向前延伸著,舊式的圍牆高聳著。我常想“雞犬相聞”,以動襯靜,確能營造鄉村靜謐的氣氛。公雞第一聲啼叫,大地尚在沉睡中,至於旭日東升,農夫全去田間勞作,雞們在空闊的道地裏啄食,偶爾一聲打鳴,竟然會有那麼悠遠的回音。
清閑的生活其實是豐富的。
打衝的野豬失了群,愚蠢地鑽進偌大的院子,鄰居們搬來各式的柵欄,欲圍住巨大的豁口,卻不能如願,任它咻咻地吼著,遠遠地逃離。山麂的膽子實在弱小,在下雪的日子裏,躲進人家的灶間或者床底,蜷縮著,蹲跪著,眼神裏滲透著慌張和膽怯,然而傳說中,它是神靈,夜晚,如果角麂在山脊裏啼哭,預示著村莊裏將會有人走向天堂,所以它不幸落於村民手中,卻往往容易被釋放。至於貓頭鷹,也叫夜鳶,我們知道它是益鳥,所以勞作時逮來的雛,常常和家雞在道地裏遊逛,隻是腳上纏著絲繩。
稻雞在青綠的禾苗中隱身,“咕咕”的叫聲引誘你跑遍田岸,卻不見它的影子。青蛙的合唱高亢,蟋蟀蟈蟈蝗蟲作伴奏,它們細心而驚怯,任何微弱的聲音,都會打擾他們悠閑自由地哼哼,即使衣角的索索聲,也會使田野突然沉寂。膽子大的,要數各類鳥雀,一群一群地飛來,張開翅膀,幾十隻合成群,成了陰雲,停留在曬穀場啄食,毫不顧及農夫們就在旁邊篩揚秕穀,“稻草人”的頭頂,長木棍頂著飄擺的紅領巾,成了毫無意義的裝飾。放學的路上,昏黃的陽光,在身後拉下長長的影子,當我用腳踢著散亂的石子,驚起蒿間雀愣愣地在低空盤旋,又躲在路邊枯黃幹燥的茅草叢中,用翅膀撲打著鋸刺般的葉片,不再理睬近在咫尺的你。
我習慣了住宿在寧靜的鄉村,所以多年以後,來到鋼筋水泥的森林裏,購置了一套商品房,穿梭於來去的人群中,擠身於不息的車馬中,人群的嘈雜、機器轉動的巨大噪音、高分貝發電機聲的困擾,使我患上嚴重的三叉神經痛,去了幾家醫院,劃了幾次公費醫療卡,仍不見好,於是在花木市場裏,買了五、六隻鸚鵡,養在客廳裏,才有些許習慣,病況漸漸地穩定下來。
農村較於城市,立足處海闊天空。俗話說“見天著地才最美”,不像現在,邁上36級台階,轉動鑰匙後,就再也見不到蔚藍的天空,從窗口斜望,昏黃的燈光迷迷糊糊,老天隱約露出個輪廓。
村莊的天空是這樣明媚,這樣純淨,這樣燦爛。這天空,藍天就是藍天,烏雲就是烏雲,來不得半點燈光煙霧的摻雜。
夕陽西下,西邊著實是變幻的童話世界,在地平麵上,雲霞蔚蔚,變化萬千,爭鬥著的獅虎,追逐著的狼兔,展翅的昆鵬,閑適踱步的熊羆,還有愚蠢的八戒背著釘耙。你心中想象著什麼,就出現什麼,及至把你身處的村莊整個地搬到天空,然後籠罩在炫爛的金光中。
夜色籠罩時,仰麵躺在精工細琢的竹床上,看那七顆星組成的北鬥,連成筋腱結實的大熊星座,呆在銀河兩側的牛郎織女,望穿秋水,象那天狼、天蠍星之類,我隻能似是而非地辯認。借著撈到的半本希臘神話小說,杜撰著美麗的故事,誘得夥伴們繞著你的膝蓋,舍不得離開。
大家從山穀裏挑來兩桶清涼的溪水,在道地中,你盡管裸露著黝黑的肌體,爆著條條凸顯的筋骨,用瓢把水舀起來,從頭頂嘩啦啦地淋下來。這裏的人沒有高貴和低賤之分,關係十分簡單,不需要繁瑣的禮節,見麵稱呼一聲小叔大爺,就是給人最大的抬舉。這裏不以衣帽待人,在你的鞋子頂端,腳趾頑強地從破洞裏鑽出來,屁股上的大洞,打結著巨大的補丁,人們不以為意,山野田地,荊棘叢生,不需要式樣翻新的華裝麗服,不需要嶄新的西裝休閑服,粗陋的破舊的,才最為實用。無論寬闊的肩膀搭著破絮般棉襖,還是纖巧的頸項飄著零亂的絲巾,都透出健康的氣息。
在田地裏收獲莊稼,需要割、鋤、挑、曬,有點累,有點困,於是躺在蔭涼地,四肢張開,忽兒就呼嚕四起,閑適是農民最大的奢侈,身體是有些須的勞累疲憊,可是勞力就象積水潭,一夜沉睡,精力又是如此充沛,如果沒有精神的壓力,筋骨酸脹也是種福。大雨過後,在翻過的鬆軟的黑土地上,撿蕃薯屑,一場秋雨,就使白薯爆出密匝匝的嫩葉,點綴著空曠的田壟;在波濤般起伏的桔林裏,孤零零地吊掛著燈籠般的果實,被遺漏的精靈,熟透了的,細薄的皮裏包裹著濃濃的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