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福援台始末
按劉永福晚年裏居,有欽人黃海安者課其兒孫讀書,彼此晨日晤對,甚相得。永福日自講述黑旗事蹟一、二時,由黃錄之。至民國四年,成稿八冊,長十萬言。此稿後為羅香林先生所得,經考訂他書異同,附案其間,輯為「劉永福曆史草」一書行世。茲節取其第九卷「劉永福之渡海援台」及第十卷「劉永福之兵盡內渡」前半卷素材部分,合並題為「劉永福援台始末」雲。(編者)
(光緒)二十年正月初三日,禦賜「福」字。
七月,在南澳奉旨:『著劉永福酌帶兵勇渡台』。時即調帶所駐紮燕塘三營在汕頭揀選精壯、銷去老弱,即補缺額新招,共足四營。又遣子成良新招兩營,為統帶。八月初間,到台灣。十三日,具奏雲雲:『奏為恭報□□遵旨帶勇前到台灣幫辦防務、刊用關防各日期,叩謝天恩,奏祈聖監事。竊□□於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準閩浙督臣譚鍾麟轉準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電,奉上諭:「南澳總兵劉永福,著譚鍾麟飭令酌帶兵勇前往台灣,隨同邵文濂辦理防務;欽此」。遵即招募粵勇兩營,於七初一日成軍,帶至廣東潮州之汕頭地方候輪東渡。七月初七日,準台灣撫臣邵友濂轉奉電旨:「南澳鎮總兵著幫同邵友濂辦理防務;欽此」。八月初三日,又奉電旨:「劉永福著赴台南」等因,欽此。當由飭派「威靖」、「駕時」兩輪船駛赴汕頭迎迓□□,即令勇營乘坐,於八月五日行抵台南。謹刊木質關防一顆,文曰:「幫辦台灣防務閩粵南澳鎮總兵關防」;叩謝天恩,即日敬謹啟用。伏念□□粵嶠下材,毫無知識;越南之役,謬以偏師扞衛邊徼,渥蒙獎擢,補授南澳鎮總兵。任事以來,涓埃未報;茲承恩命幫辦台灣防務,事繁責重,深懼弗勝。查台灣勢處孤懸,四麵受敵,必南北聯絡一氣,臨時堵禦,呼應方靈。□□惟有殫竭血誠,一切籌防事宜,幫同邵友濂悉心辦理,冀酬高厚鴻慈於萬一。所有□□遵旨帶勇到台幫辦防務、刊用關防各日期暨感激下忱,理合恭摺馳報,叩謝天恩;伏乞皇上聖監!謹奏』。朱批:『知道了』。公在台灣之台南,為欽差幫辦全台軍務事宜,並於該處起築泥營炮壘駐紮。
冬十二月,禦賜「壽」字。其時日本畏公如虎,由日本大將致函與公,以百萬利誘,請公內渡;公不允。
光緒二十一年,日本遣各兵艦陸續進台,旋又增進巨艦。時台撫兼督辦軍務在台北,乃為邵友濂。緣唐景崧奏邵辦理不善,奉上諭:邵友濂撤任;台灣巡撫,著唐景崧署理,兼督辦軍務事宜。接篆後,公往台北,與唐薇卿會商,並偕往踏營盤、人馬;所布置各項,諸與公意見不合。回署譚論,公曰:『中丞這個駐所,建築不妥;且人馬多有懦弱。何不我亦過來與中丞同住,更改營盤,裁去老弱、添補精壯;且得近與商量辦理,豈不兩有裨益耶?且中丞辦理民政日不暇給,其軍政事宜千頭萬緒如絲之亂;鄙意過來相幫,尤為妥善。不知公意以為然否』?唐曰:『老兄在台南獨當一麵,節製南方各統領,任便行事,已成專閫;弟雖督辦之名,亦不為遙製,且鞭長莫及。台南地方實為扼要,非有威望大員,不足以資鎮攝;老兄即住台南,毋庸再多一樣思想!又況老兄顧台南、弟顧台北,南北兩處皆有備敵之對付,聲勢大壯;諺雲:「先聲奪人」,日本豈無聞風而生畏乎!弟意已決,兄勿多疑為是』!於是,公回台南。
後唐中丞又令公往台南所屬地方恒春縣紮守(由台南府落恒春縣八日路程)。該地方荒坡野嶺,一望無際,如深入不毛之處。其土磽極,種菜不生;土人四圍用石圍牆高三、四尺,乃可種菜。即菜蔬極小之蔥,每一條亦賣十幾文。公到時,毫無告警風聲。住七日,出外踏看地方,方知地點路線,以為戰地之預備。後回到阿公店地方,已行踏六、七日之間,忽在中途接著唐電雲:『某日已與日本在三雕嶺開仗,我軍大獲勝仗,請公速回』等語。公即趕程回到恒春,又接唐電雲:『台南鎮總兵萬國本辭職已照準,其台南鎮篆務著劉永福兼署』等因。公接電,即發電與唐雲:『承委兼署台南鎮印務,祗可擔任權理數日;實緣軍隊事繁,萬不能兼顧此缺。希即委員到接鎮篆,切盼』!唐不複電。
過數天,唐自出銀一百,鑄造大總統印。製黃旗兩枝,寫「民主國」字樣;概轉旗號,不用龍旗。唐又遣人鑄造大將軍印,派新放台南道進士區鴻基往赴新任,順道賫印送與公。區送到彰化,因聞台北大敗消息,連印帶回,不到台南;時閏五月也。先是,日本各兵輪陸續駛進台北港,唐軍為之震恐,已無心戀戰。唐景崧特派戰事臨時督令官廣西賓州黃某,拈大令督戰。五月初,前後統兵大員屢派人旋告勝仗,唐得了此個消息,喜出意外。其送大將軍印時,先拍一電與公雲:『景崧被百姓強立民主為大總統,已送印、民國旗等件。崧為萬民付托,迫得權理。現送大將軍印與公,希收啟用!公即為台灣民國大將軍,統轄水陸諸軍務。至大總統一職,崧暫時權篆;事平當讓公』雲雲。此電報最末發;唐雖飾詞為民所強,真實自為之事。蓋唐心專製帝王,已非一日。其前在越南,屢勸公篡越王位;彼之意思亦料公可為大將,其文才不及他,將來一定為其所得耳。
閑說休敘,且言唐特派戰事臨時督令官,於唐既送大將軍印與公後,旋回。到衙署時,當晚膳後,唐、黃兩相見麵,唐一見之,即滿麵欣喜,謂曰:『用過晚膳否?如未,即著廚弄飯菜』。黃曰:『未曾』。唐即令廚再弄飯菜,加添珍味。席間,唐與黃對酌。斯時唐即欲飽聞戰事,以得詳悉勝仗情形,舉杯大飲。唐撫正欲啟口問黃,而黃則慨歎一聲曰:『謀事在人,成事則在天耳』!唐驚曰:『今日既打勝仗,爾何為出此不祥之言耶』?黃對曰:『大人有所未知,前各報勝仗者,皆偽言耳;其實敗也』!唐時手方拈箸,即氣激心慌,連箸拋棄。即回房,百事不理;左思右想,無一是計,總之無可如何。古雲:『六六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遂決計假扮商民,不動聲色,僅帶心腹隨行數人逃走。其去了,並無知覺;蓋唐自運動與及逃走,皆可行動自由者。
先是,清國與日本和議成了,已割台灣一島;早奉密電,別人不知。唐去後,上諭始到,雲『所有全台大小文武各官,內渡』等語。彼時,唐已逃了十餘天矣。斯時,眾商民百姓始知唐之實去確耗。如是,眾紳耆百姓,大集會議:台北唐欽差已內渡,現在無主,不足以統治萬民、總轄軍務;紛繁待理,正如亂繭一團,萬緒千頭。眾議決,雲舉公為台灣民主,所有全台兵民責任均為公所負擔等議。全台人士代表,各皆簽字承認。公被強舉,斯時本無寄心於其間,惟有欲「保護萬民」、「保守疆圉」兩事為念;以為在台一日,則當盡一日之心。其於帝王、總統思想,全無一些;惟承萬民請命,欲副本心「保人民、全領土」兩事,是以不得不暫時理事而已。其他非分之榮,不敢望也。公由旗後上台南府。
自唐景崧潛行走後,日兵知覺,遂進台北,如入無人之境。尚有台南一帶,公扼守之時,日本各兵艦紛紛駛落各處港口,預備戰事。台南各處,分紮軍隊處所:恒春,統領五營,區聲;旗後,統領二營,劉成良,管帶一營,楊德興;鳳山,管帶一營,葉某;東港,統領三營,吳光亮;白沙墩,統帶五營,張占魁;布袋嘴,統領三營,某,又分統兩營,李韋義;宵隆圩五營,四草湖五營。另民團二十餘處,分駐各要塞地方。各統駐紮軍隊各領、各管帶等見日人駛兵艦到,各處惟有告急文書報知。時所有大小文武各員,不論遠近皆送印與公,由公主裁辦理;其既繳印各官,亦多過海。至全台各軍兵百數十營,又士人義勇團數十營,為公節製調度。各統督、管帶,均換給關防。各印官文武,分別陸續委置篆務;視地方繁簡,以為命任之遲速。軍政既歸統轄,餉糈尤當籌畫,不可視為緩圖;公即在支應、善後各財政處所查核,共計尚存二十萬幾千銀毫之數。即提此款,暫發各營火食。時雖奉旨將全台割與日本,但接兩江總督張密函囑,請仍相機扼守,餉項後定彙接濟,幸勿為慮;並密得兩廣總督譚函囑,與張函大致相同。公見有此兩處援應,亦可扼守;在台一日,惟有竭盡一日之心。其他事之成敗利鈍,在所不計也。公發令懸賞:每斬老番首級一顆賞銀二百兩。自此令出後,陸續亦多斬獲;隨時報功,隨時給領賞號。惟因張、譚兩督彙款未到,每一功暫發三十兩,後乃給足雲雲。
至六月間,台南各界大集公民大會,到會者數千人。集議,公推公為台灣民主大總統,眾皆讚成。議決:即鑄銀印一顆,文曰「台灣民國總統之印」八字。鑄就,各界代表邀集三千餘人,將印送與公。各代表先見公,說明全台各界數百萬生命公意舉公為民主,並說理議論甚多。公曰:『爾等眾百姓公舉我做總統,送印而來,可以不必多此一舉;此印不能打得的。無論如何,均要打贏,方可完全領土。今日之事,軍事也;土地之存亡、人民之關係,千鈞一發,甚宜注意。其實事在將兵互相得力,鹹皆用命;或者易亡而存、轉危為安,從此上國衣冠不淪夷狄耳!區區此印,無能為力;蓋有在此不在彼之故,諸君以為然否?請將印帶回,銷之可也』。越一、二日,第二次各界祗派代表耆老等又將印送來,並又陳說理由甚長。公曰:『前次送來,吾已不受;今何又勞諸君耶!夫勢處如斯,情同騎虎;朝廷忍舍錦繡山河,又不願置數百萬生民於不理。今諸君送此印來,無非欲保身家、固土地,不甘為蠻夷牛馬而已。誠宜決意抵敵,務須互相協力,籌軍餉為第一著緊要之事;蓋軍餉足用,士肥馬騰,日本雖然利害,吾豈懼哉!吾在越國時三次與法逆交兵,一戰而法駙馬安鄴授首,再戰而李威呂分屍,三戰而法全軍焚滅;共計法兵死者不下萬人,其一、二、三、四、五等畫將官不計其數。彼時並無總統印綬,不過奉命討逆,將士用命而已;印何為哉!諸君如能移送印踴躍之心而籌餉,則自有所措置矣。否則,雖十百千萬之印綬,又何用耶!印,吾不受;諸君賫回為是』!各又唯唯而退。越三月,又送印來。公曰:『你送印交我,更不能做事矣。爾們回去,那係有銀幫銀、有錢幫錢、無錢幫米,無論多少均善。至其無錢米之人,則為幫力;我須用人出力,則相幫之。至籌餉一節,我設局收之;爾各俱給軍糧可也』!後各回去籌畫軍糧,有捐十餘斤、二、三十斤者不等。公見無濟於事,又在各海關卡厘金各項雜捐收入,共得銀五萬兩足數;用至六月底,充各軍營勇火食。六、七月交界之期,正是青黃不接,張、譚兩處接濟音信杳然。查得張彙銀百萬到上海,事為李鴻章查悉,阻撓折回。公異常焦急,迫得印造銀票,聲明全台軍事敉平,一元連本還五元。且發銀票,不過千數百元。時因各財主佬被英、法諸國恫嚇,渡過廈門;所有全台資本家,幾去一空。是以財政萬分困難,杯水車薪,無從救濟。六月後,初則千銀發四百現銀、六百銀票;旬間,則千銀發現二百、票八百;又旬間,現銀一百、票九百;又旬日,全發銀票。初時全使銀票,台南城內外、鄰近各處尚覺通行;到九月中,城內外亦無人肯用了。
先是月間,日本兵輪愈來愈多,四處要險水口陸續繼進,到則放開花炮,打毀各營。因險要駐勇處所有設在海旁,無論何處,陸續開報被其擊敗占踞。日本兵登岸,義勇隊與他攻擊,隨時亦斬獲日兵甚多,奪獲槍械無算;連打十餘仗,每仗必勝,斬首解送,隨時報功,並奪獲番馬亦多。因各海旁險要各營失守後,退回離海二十餘裏駐紮,各縣義勇軍互為聲援;是以義勇膽壯,與其對敵。況日本陸戰不甚厲害,非海軍火輪瞬息不定之故。自經義勇隊戰勝各仗,日本兵士稍為畏怯。公在台南府安平縣乃正海邊之地,日本兵輪不敢駛入。
時有部下統帶李韋二求公允準伊帶二營人往離布袋嘴二裏險要,扼守抵敵;公未允,且以炮火艱難為詞。韋雲:『土人有軍火,盡可足用』。李力求再四,公迫得允準;並發餉銀四千兩,令其帶人前往相機抵禦,勿稍鬆懈。詎李心懷叵測,領了餉銀,一溜煙跑回布袋嘴將銀席卷,並連各槍枝變賣而逃。公偵知其事,即挑衛隊百名,星火往追。各衛隊兵領到命令,趕程而去;去到茅崗尾地方,了見李韋二,尚有數百人跟隨逃走,不敢下手。各即馳回。見公,說明緣由。公再飭數百人追趕,去到安平時,李韋二與彰德府知府某先已雇舟渡廈門去了;各兵遂回複命。公聞知,亦無如何。
公在台南坐鎮,原期力保領土,護衛人民;無如財政困難,日迫一日,四處之羅掘俱窮,百般之設法亦盡。張、譚之接濟已成畫餅,番奴之進逼急若燃眉。蓋未動兵、先籌糧,兵家為第一要;今日睹此情形,糧餉必定涸罄,土崩瓦解勢所必然:自念焦灼,言之激昂。先是,一月之間,子成良揣度情勢,預知不久,密說公內渡;公曰:『雖無糧,何以對百姓』?後有英國胡領事官入見公,謂曰:『打得久矣,各商民亦甚辛苦;究不如大家和好,方為上策』!公曰:『如何和法?講和之事,不是金銀講的。如果和了,百姓得安,和亦好;但恐和後,我去了,遭殘百姓,我心何忍』!胡曰:『和了,公內渡後,台之百姓即日百姓,焉有遭殘乎』!公曰:『不知他如此否?他如果得安百姓,亦未嚐不可』。言畢,胡領事見公如此說,遂辭回去;且言:『俟我回去與日本說,如何?明日再來相商』雲雲。次日下午四點鍾,英國胡領事複來見公;胡曰:『日本全權官鳳山雲:要公落去見他,彼此麵議妥善,方可成議雲』。公曰:『如去,若得麥家林與我同去,我便去就是』(洋人麥家林乃台灣海關官,是公放的)!胡曰:『要他去做甚麼?他乃小國人物,事不幹他,何必與他同去呢』?公曰:『不與他去,我實不去』。公如此說畢,胡辭回。胡往見麥家林,不知如何說通。次日,胡即放使小火輪船來預備,伊搭舢艇來見公,請公去;雲:『現在預備船艇,公即與麥家林同去可也』!公正在猶豫未決,即與胡領事落安平,會晤麥家林;坐談,公說:『由胡領事介紹議和情形及要親見日本全權官鳳山,特來商酌,如何』雲雲。麥曰:『公不來,某亦往去,與公同去也。某出去看火輪船在何處』?麥舉步而出,適小火輪使去劉處,麥了望不見而回。時有胡領事伴當華人蕭某在旁,胡領事囑曰:『爾在聽候,我搭舢板過去看如何』!正喚火輪來接,胡即落舢板去了。時有博白武進士劉斯榮及上思劉崇義由府城趕二十裏,追到安平見公,謂公曰:『不去得,不去得』!蕭某曰:『不怕的,不怕的;胡領事交替某聽候兩公,胡乃正當行為的人,何妨』?斯榮曰:『我大人肯去,我兄弟不肯與他去;爾乃何人,想唆擺舞弄,使我大人去耶』!蕭曰:『我們大家都是有辮的,他們豈不要我有辮之人!難道反要無辮之人耶!何以如此講法』?兩家爭鬧,致起衝突。時有英國「的厘士」大商輪大火船,可坐一、二千人的;其買辦胡仰山聞得公要落日本船消息;即火速跑來見公,謂曰:『不可,不可!老番心狠毒如蛇,口雖有蜜而腹有劍,萬勿輕信!況胡領事心事不好,我盡知;我打老番工數十年,何樣不知也』!蕭頂曰:『我伺候胡領事十餘年,良心甚好,我盡識;難道你知得過我乎』?仰山曰:『縱使他心好,台南百數十萬兵民,皆望公一人而已。倘公落去,縱不殺公,他駛公回日本,此時百數十萬兵民望何人耶』?仰山大破肅說。公見仰山說得確有理由,決意不落,即回府城。蕭某無可奈何,自此落日本船事已作冰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