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便條
一位編輯來小城出差,打電話約我小聚,並囑咐我,千萬別忘了叫上田兄。田兄是一位很勤奮的作家,是那份刊物的重點作者。
敲開田兄的門,和他說明來意。田兄說:“好啊。”於是一邊急急地換衣服刮胡子,一邊問我大約需要多長時間。我說:“這可說不準,應該不會太長時間吧?”他問:“6點鍾以前能結束嗎?”我說:“你有事?”他告訴我,他的妻子,可能會在6點左右回來。我說:“要不你先給她打個電話。”他說:“她今天隻是和兩個女友出去逛街,沒帶電話。”他又想了想說:“那我給她留個便條吧。”這時他已經換好了整潔的衣服,下巴也刮得幹幹淨淨,一個野獸般的男人轉眼之間變得儀表堂堂。我看到他從書房裏拿出一張稿紙,坐在沙發上,認真地給他的妻子寫留言。
“我出去見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大約6點鍾回。”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等我回來吃飯。”然後他側過身,用一隻手捂著,在後麵加上一句什麼。我問他:“你還害羞?”他笑著說:“兒童不宜。”
吃飯的地方距離我們的住處很近,我們選擇了步行。我一邊走一邊對他說:“太誇張了吧,出去一會兒,還要留個便條。”他說:“萬一那時候她正好回來呢?”我問他:“你肯定她6點鍾以前準回?”“不,6點鍾以前,她回來的可能性很小。”“那便條就更顯多餘了。”我說。“怎麼會多餘呢?正因為她6點鍾以前回來的可能性小,所以萬一回來,看見我不在,肯定會擔心的。弄不好,還會胡思亂想。”“她等一會兒不就行了?”“可是她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了啊!我告訴她我的行蹤,再告訴她大約幾點鍾回,她就可以安心地等著我了。”我又問他:“那你說的回來吃飯是怎麼回事?還怕在外麵吃不飽?”他說:“我在外麵胡吃海塞,可是我的家裏人總得在家裏吃晚飯吧?我回來,再陪他們吃幾口,他們會更高興,這樣家才有家的樣子。”“你一直是這樣?”我問著。他說:“差不多吧。這點小事咱們還值得討論?給她留個便條,象征性地吃幾口飯,多簡單的事。這和愛人可能的擔心比起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好像的確是這樣。對我們來說,留個便條,吃幾口愛人做的晚飯,不過舉手、張口之勞,然而,這卻是對愛人和家人最簡單、最純粹的尊重和愛。我還想,假如把這些便條仔細地收藏起來,到老時,坐在藤椅上,一張一張地翻看,回憶那些一起走過來的歲月,應該,也是人世間最美妙的幸福吧。
親人之間,有時候一些看似非常細微的事情,卻飽含濃濃的深情。這種情感,珍藏在內心深處,時常散發著濃鬱的芬芳,溫暖著彼此。所以,我們不要因為事小而不為,動動手指,縷縷真愛就會縈繞不止。
左手的愛
我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他很陽光,他喜歡各種娛樂和運動,尤其喜歡打籃球。他打籃球的方式很奇特,他總用左手運球,帶球奔跑,然後居然能運用單手在人群阻擋中準確地上籃。他的動作一氣嗬成,總讓我們倍感驚喜。其實,他總這樣做的原因並不是出於賣弄球技,而僅僅是因為——他隻有一隻左手,確切地說是一隻神奇的左手。這隻神奇的左手能打一手好球,能寫一手好字,甚至能在鋼琴上演奏出動聽的歌曲。
然而,他讓我感覺驚喜的不是這樣的“絕技”,因為在許多殘疾團體的表演中,我曾經無數次領略到這樣的甚至遠遠超乎於他的水平之上的精湛技藝,真正讓我感覺驚喜的是,他對生活的樂觀的態度。如果你接觸他,你或許不會相信這樣一個殘疾人能有如此健康的心態。他身上總彌散著一股陽光的香味,他的言語總是那樣的親切和輕鬆,他會跟每一個用詫異的眼神打量他的人揮手,他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他的工作努力,與同事朋友的關係融洽,與客戶的交流愉悅,他甚至常常得到老總的嘉獎……他是那種能讓你忘記他有任何的缺失的人,他給你的是一種飽滿的生活。
我承認自己生性多疑,所以一直不理解於他的“健康”,我一直無法想象一個缺失了右臂的人能用一隻單一的左手支撐起這樣完美的人生。為此,我深深地不解甚至強烈地疑惑著,直到有一天,我去他家裏做客之後,我才釋懷。
那天,他請我去他家做客,這次邀請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隻是想請我去他家吃他母親做的紅燒魚而已。
我去了他的家裏,他的家院子很大,整潔而幹淨。爺爺奶奶年事很高,看上去都還很健康,他的父母亦顯年壯,家裏的電視機放著歡快的文藝節目,很有其樂融融的濃重的家庭氛圍。他的家人都很熱情,和我談起他的時候,言語之中總透露著無盡的溫情愛意與驕傲。
在坐聊了半個鍾頭之後,晚餐準備好了,他請我入席,於是大家就圍坐在桌前品嚐起他母親做的美味佳肴起來。而就在大家執筷吃魚的時候,我猛然發現了一個問題,我看到這麼一大家子人拿起筷子的手居然都是左手,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是自己出了錯誤,下意識地遲疑一下,因為一桌子人隻有我一個人用右手拿著筷子。
這時,朋友衝我笑了笑,提醒我一切都很正常。於是我才用右手夾起了一塊魚……
晚餐過後,他和我在院子裏聊天的時候,我握著他的左手笑著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的左手這麼神奇了,原來你們家一家人都是左撇子啊!他們賦予你太強的天賦了!”
他聽我這樣一說,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其實你想錯了,我們家其實天生的左撇子隻有我一個,因為我一生下來就丟失了一支健康的右臂。而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們都有一隻健康無比的右手。在我沒有出生之前,他們都用右手做事,而從我出生之後,他們才都成了左撇子。”
我疑惑地問:“那為什麼最後都成了左撇子呢?”
他說:“其實,在我還沒懂事之前,我一直都以為大家都是用左手生活的,因為我的家人都用左手做事情,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大多數人都是主要用右手做事情的。而這一切的原因就是在我出生之後,我的家人為了讓我能習慣用僅有的左手生活,統一地用起了左手,他們在我的麵前做任何事情都總是先伸出左手,包括關燈,洗臉都用左手,就連吃飯用筷子都用左手,甚至我的父親把門的把手都調換了方向……久而久之,他們都和我一樣成了左撇子……”
我聽完之後,心中猛然一陣抽搐,感動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我從來都沒有想象過,這個世界原來還有這樣整齊、真摯而細致的愛,一家人能為了給自己的殘疾的親人一個平和而正常的環境,而一齊改掉自己堅持了幾十年的習慣。我完全可以想象,在我的朋友年幼時用左手第一次笨拙地操起筷子夾起一片菜葉之前不久的日子裏,他的家人們也一定曾經那樣笨拙地用左手反複練習,而這樣的習慣與愛伴隨著他,與他一起成長!
而我也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能那樣健康而樂觀地活著了,因為在他的背後,有一家人無比深沉的愛支撐著他,我知道那種深沉的愛就如同一隻粗壯而有力的手,為殘疾的他支撐起完美的人生!
沒有家人一致的支持,沒有家人源源不斷的愛,沒有溫馨和睦的家庭作為自己強有力的後盾,就沒有今日熱情開朗積極生活的他。溫暖的家庭永遠是我們可以停靠的幸福港灣。
把手給我
20世紀80年代,某年臘月廿三的晚上,人稱“小年夜”,我們一家人圍桌大啖囤積的蛋白質、脂肪和飲料。
有人敲門。
小年夜一般無訪客。開門,一位60多歲的寬臉大漢站立,像門框鑲的一幅畫。他笑而沉靜,胡茬重,如同在說“看你們能不能認出我,看你們在吃什麼”。
“喲!”我爸如夢方醒,“白長歲!”
我媽同時喊:“白長歲!”像搶答。
我把手裏的雞腿放下,想——從他的胡子、帶笑意的細長眼睛和摔跤手的身姿想起,他叫白長歲,我爸的戰友。
“快進屋,進屋……”我父母迎他進屋,大喜過望。白長歲矜持地搓搓鞋底,撣撣衣服,進屋坐下。
“哎呀,10年沒見麵了!”我爸說。
“10多年了。”我媽予以糾正。
白長歲可是在戰場上救過我爸一命的。在遼沈戰役攻打長春的時候,他們是騎兵。而“文革”中,他們有些戰友被打死或自殺了,因此,經曆過兩大劫難的戰友相遇,均有隔世之感。他們上次見麵是在70年代,“文革”剛結束。
我爸激動地述說,越說越快,我媽伴以淚水。白長歲專事吃肉喝酒,父母說完,白長歲也吃飽了,解開褲帶並咧開大嘴笑,露出堅固的牙齒。
“我這次來,”白長歲用下巴指我,“來看他。”
父母把目光轉向我,驚訝,我更驚訝。當時我廿五六歲,除剛結婚外,別無業績。白長歲從遙遠的地方來看我什麼?
白長歲從錢包裏掏出一張照片,是他和我的合影。照片上,我們倆長得特別相像。我那時10來歲,他40多歲,在沈陽。他說:“我老了,想念好多人。除了去世的,我打算見所有我想見的人,已去了雲南、青海,我女兒在北京,在你家停一下之後到北京過年。”
我爸大惑不解:“你繞這麼大的彎兒,就為看我兒子?”
“難道不行嗎?”白長歲反問。
“行,行!”我爸給他斟酒。
大家還是困惑。
白長歲對大家的疑惑“幸災樂禍”,展開第二輪吃喝。白長歲曾把師長的土黴素藥粉倒掉,在膠囊裏放進煙灰;給戰馬梳小辮、紮紅頭繩等,他是阿凡提式的人物。我父母迫切地等他開口,他卻若無其事地啃雞爪子,把炒黃豆一粒一粒丟入嘴裏嚼,最後捧起鋁盆喝白菜豆腐湯,說:“你們這些人腦袋不開竅。”
“對,對。”我爸終於等到他開口了。
“那時候,”白長歲說,“我們在沈陽的大西客棧一起住了半年,你治腰病,我也是,‘文革’時被打傷的。我和你兒子一起玩兒,我講故事,他背詩,我們倆還一起上動物園。後來我想,他長得和我這麼像是為什麼呢?時不時拿照片瞧瞧,琢磨這孩子現在長什麼樣了?昨天早上一醒,我決定到你們這兒來看看,這就來了。”
我父母哈哈大笑。白長歲從帆布兜裏掏出一把銀鎖、一小塊麝香,還有奶豆腐黃油給我,竟沒給我爸什麼禮物。後來,他們談至深夜。第二天,白長歲坐淩晨4點鍾的火車赴北京。
此事至今已過去多年,我想起來有時發笑,有時感動,覺出人與人之間確實存在一種不需要理由的想念,或者說愛。人與人的愛可以超越利益、年齡、性別甚至血緣。我沒圍困長春,也沒和他在戰壕裏分吃豆餅,但白長歲愛我超過愛我爸,貌似滑稽,實則真切。一種無來由的想念也是親情的一種。好比說,一個人如果是一株樹,所念者不單純是土壤、水分和陽光。如果我是樹,也想念在我身上落過的小鳥兒,想念風和一去不返的流雲。人與人的親善,並不一定是你對我好,我生感謝,孜孜於施與報。放眼看,歲月之中那麼多溫暖的眼神和手掌都值得記在心底並懷想之。我幫過白長歲什麼?今夕何夕,他卻來看我。
去年我與友人一同回到當知青時插隊的赤峰縣東方紅大隊。日落時,從隊長秦舉的家裏吃過飯出來,秦舉用右手攥我左手,走在積雪的村路上。當年,我們這些知青餓了、想家了,就到秦舉大哥家吃飯,擠在炕頭唱歌。他欣欣然照顧並沒圖一絲回報,於今依然掛念我們。走到汽車前,秦舉的手還不鬆開,使我無法用右手握他右手道別。這時候,你覺得手有表情、有語言。手用手溫說話,沒說完的時候它不鬆開。此刻,嘴裏的語言反顯笨拙、虛假。
白長歲來到我家也說:“來,把手給我。”他拉著我的手,看手心手背,握緊,好像手就是我。我不過是無數平凡人中的一個,無事跡值得別人牽係。凡人的愛如青草一樣卑微,卻在每一寸土地上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