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父親的地瓜燒

父親喜歡喝酒。可是父親從來也不喝好酒。他喝地瓜燒,就是市場上最便宜的那種,用地瓜幹釀出來的。

我童年時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拉扯著我們兄妹二人過日子。怕有了後母我們兄妹會受虐待,父親一直沒再娶。

一家的擔子壓在父親一個人肩上。白天上生產隊勞動累個半死,收了工又得做家務。父親忙裏忙外,常常筋疲力盡。這時候,他就喝兩蠱酒。酒能舒筋活血,能解乏,還能把覺睡得踏實。

睡踏實了,第二天才有力氣做活。

父親喝的地瓜燒是用地瓜幹換的散酒。三斤地瓜幹就能換一斤酒。一斤酒能喝十天半個月,父親說:喝酒不是好習慣,可酒是我的血。一沒酒,血就幹了。

我們小,不明白父親的話。但我們願意星期天給父親換酒去。

父親喝了酒,在火油燈下,臉色就會紅潤起來,呼嚕也打得響。有著酒的滋潤,父親年年都出滿勤,都能多分一些糧食回家。在父親手裏,我們沒有凍死沒有餓死。恢複高考後,我考上了大學,妹妹也考上了中專。而父親卻蒼老了。盡管一天兩蠱地瓜燒滋潤著他,他還是老了。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縣城工作,妹妹則到一所鄉鎮中學當了教師。不久又各自成了家。父親的擔子輕了,可依然還是喝地瓜燒。地瓜燒已沒有了散裝的,也不能用地瓜幹換了。一斤裝的一瓶酒價格一元左右,還是便宜。

我們常回家看父親。回去就給父親捎幾瓶酒。妹妹也捎。是中檔的,十幾元一瓶。父親把酒在手裏把玩,問價格。我要開瓶給父親喝,父親總是擺著手,說:不急不急,留著,留著慢慢喝。吃飯時,父親倒進蠱裏的還是地瓜燒。

我們勸父親找個老伴過日子。父親說:老了老了,不找了。勸父親進城住,父親不去。說:老了老了,離不開這片土了。

回家看父親,總帶上幾瓶好酒。父親總說留著慢慢喝。吃飯時,父親倒進蠱裏的還是地瓜燒。

這麼又過了幾年。那回回家,沒來得及帶酒,就到村代銷點去買。點了幾瓶,代銷點的遠房叔笑著說:你買的酒還是你爹送來的呢!

一問才知道,每回帶的酒,父親都送來代賣了。再細問,父親竟一瓶也沒留下。回家問父親,父親有些難為情。半天才說:“我尋思,是酒一樣味兒。喝地瓜燒就成。”又說:“以後甭買好酒了,我不饞好酒。”

我不信,還是買。可父親還是送去代賣了。跟妹妹說了。妹妹也勸。父親還是那樣。我發誓一定要讓父親喝上好酒。

父親六十大壽那天,我們一家都回來了。我帶回一瓶地瓜燒。妹妹一家也來了。妹妹也帶了一瓶酒,也是地瓜燒。

我打開我帶回的酒,給父親滿滿倒了一蠱,說:爹,今兒是您六十大壽,您多喝幾盅地瓜燒。父親喝了。仿佛又被什麼噎著了。父親捏著酒蠱,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父親問:“兒子,你說實話,瓶裏是什麼酒?”我說:“地瓜燒啊。”

父親擺擺頭,說:“兒子,你是國家幹部,你得誠實。”

我低下頭,說:“是茅台……”

父親又問妹妹:“閨女,你說實話,瓶裏是什麼酒?”妹妹說:“地瓜燒呀。”父親擺擺頭,說:“你是教師,不能說謊。”妹妹低下頭,說:“也是茅台。”

父親怔著。久久怔著。眼裏慢慢濕起來。父親起身,從櫃裏摸出兩個紅布包。他小心翼翼打開來。是兩包人民幣。

父親望著它們,輕輕說;這兩個包,一包是我這些年的血汗錢,一包是你們給我買的酒代賣的。你們都是出息人,都是在咱村學校出去的。我想拿這錢做件事兒。當初你們上學千難萬難,這會兒的孩子娃也不易。我想把它們捐給學校。村裏學校太舊了……

父親問:“你們同意嗎?”

我們望著蒼老的父親,眼裏也慢慢濕了起來。我們都爭先點頭。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