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媽媽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月,一個是我。人們都誇爸爸媽媽好福氣,兩個女兒都進了本市最好的中學,他們在人前微笑以對。月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這所無數學子們向往的求學殿堂。這當然值得他們驕傲,月一向是他們的驕傲。至於我,就不用提了,在他們心中,我永遠及不上月。
我陰鬱地注視著窗外,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我的心情莫名地煩躁,房間裏籠罩著一股低氣壓。這種壓抑的感覺,已經持續十六年了。我為什麼要考上重點高中?為什麼還要和月呆在同一所學校?這樣一直像月的影子般存在著,不,我甚至不配做月的影子,隻不過是明月映照下一顆看不到任何光芒的隱形星球。爸爸媽媽在客廳的談話聲不時傳入我的耳朵。
“我過些天要去一趟美國,幫我收拾一下衣物。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帶回來的?”
“這次又要去多久?”
“至多一個星期。”
“給孩子們帶點什麼禮物回來,問月有沒有什麼想要的,這孩子就要參加高考了,學習那麼用功,說起來讓人欣慰又心疼!”
“月從來不讓人擔心。”
“是啊,從來就沒為她操過心,月,別看書了,快下來吃早餐。媽媽今天給你做了營養豐盛的早餐,這都是按照高考生的營養菜譜上做的,媽媽可是我們家後勤部部長,保證我們家女狀元有最好的營養……”
我能想象媽媽眼睛笑眯成一條縫的神情,滿足而又自豪,月是我們家唯一的榮耀和驕傲。我的神經已麻木。
“風這丫頭怎麼還沒下來?風!你今天開學第一天就想遲到嗎?還不快點下來?月,快別看書了,先下來吃飯,爸爸送你們倆姐妹去學校後還要到公司,現在都快八點了。”
“風不下來就不等她,讓她自己去坐公交車。”這是溫婉的氣質美女媽媽講的話,最溫柔的冷酷。
“你讓她坐公交車,她指不定騎上她那輛自行車去學校,等她趕到開學典禮都完了!風!你聽到沒?還不快下來!”
我的心一直往下墜,仿佛有塊大石壓在了上麵,窒息而喘不過氣來。兩年前的今天,他們歡天喜地地送了月去了我三十分鍾後即將跨入的那所學校,在前一天晚上我們全家還出去吃了一頓慶祝的大餐,而在那個暑假,爸爸還特意帶月去歐洲旅行了一個星期,買了很多月喜歡的東西回來。我自知不能和月相比,然而這樣的差別待遇實在讓人鬱悶至極!
“風!你是去上學還是不去?現在都幾點了,讓大家都等著你一個人!”
我抓起書包,飛快地下樓,風一樣衝出客廳,在玄關處換上跑鞋。
“這孩子,她倒還火大!我們上輩子是欠了她的,她是來索債的!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令人氣炸肺的小怪物……”
“碰——”門在我身後用力摔上。我鬱怒地走到電梯前,伸手按下按扭。
“叮——”電梯在我麵前打開,我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進去。裏麵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媽以不讚同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的心情立時雪上加了一層霜。
到了一樓,我踩著重重的步子走了出來。從車棚內牽出我那輛紅色的小自行車,我給它取名叫小蜻蜓。它是我的愛車,我用自己掙來的錢買的第一件喜歡的東西。看著親愛的小蜻蜓,我的心情立即好轉了起來。將書包放在前麵的車籃裏,我輕輕地跨了上去,腳下用力一蹬,小蜻蜓就輕快而溫順地載著我出發了。
迎著朝陽沐著晨風,在馬路上穿行了一陣,我心中的鬱悶漸漸消散殆盡。陽光總能趕走陰霪,風輕輕地拂去我心裏的塵埃。我奮力地踩著,車輪飛快地轉動。說不清是什麼原因,為了賭氣還是懲罰自己,經過賣早餐的小胡同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拐進去買兩個叉燒包一杯豆漿放進我前麵的車籃裏,而是徑直往前開走了。
我用了三十分鍾趕到學校——這差不多是我最快的速度了,和我平時飆車的勁兒不相上下。進校門後我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欣賞著這座美麗的校園。在那一排排蔥鬱的大樹密砸砸的枝葉上,操場上柔細的塵埃裏,靜靜佇立的籃球架上,白色的教學大樓光潔的磁磚上,陽光亮晶晶地閃耀著,令人心情愉悅極了。
“同學,遲到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我左後方傳來。
難怪這麼安靜,操場上,林蔭道上幾乎一個學生都看不到。腳下加快速度的同時我不忘轉過頭對提醒我的那個人道聲謝謝。輕輕瞟一眼,清臒的臉,瘦高的身形,一種說不出的溫文儒雅,隻一眼令人好感頓生。大約是個老師,我模糊地猜測。把車騎到車棚,上鎖,然後飛奔上三樓,速度稍微放慢些,走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教室門口,我微微喘著氣,門開著,數十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我。我極力克製著麵部神經,使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老師對我點了下頭,示意我進去。我在大家的注目禮下走到最後一排唯一一個空座位上坐下。
坐在我旁邊的男生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由於他的臉對著牆,我隻能看到他烏黑的短發。
老師繼續著剛才的講話,大概是我們從各個學校來組成了一個新的班集體,我們又站在一個新的起點雲雲。講了二十來分鍾後,接著是同學們的自我介紹。
一個微微有點胖的女生走上了講台,“我叫朱小美,和大部份同學一樣,我今年十五歲……”嗓音細細的,大概有點緊張,小臉漲得通紅,眼睛盯著講台,像個犯了錯正在檢討的孩子,大家都屏息聽著。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我叫鄭立新,”一個頭發根根豎起來的男生用胖乎乎的手拍著自己胖乎乎的胸脯,咧開嘴一笑,靦腆而又豪邁,“大家看我很胖吧,我以前班上的同學都叫我小胖子。嗬嗬,很高興認識這麼多新同學,以後大家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小胖。”
台下對這位樂於助人的同學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叫齊強,大家看我這麼高個兒,”台上頗有姚明氣勢的男生說著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我喜歡打籃球,班上喜歡打籃球的同學下課後一起到操場上玩,女同學喜歡看球賽的來幫我加油哦!”說完調皮地眨眨眼,台下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叫冉沅。”一雙電眼掃視全場,嘴角上揚成迷人的弧度,女生們的心都如小鹿般一陣亂跳,“希望以後能夠很好的與大家相處,謝謝。”
女生們的掌聲響亮而持久。
“我叫喬燦。”台上的女生吸引了所有男生和女生的視線,瓷娃娃般的臉,美麗而精致,聲音甜美而細柔,“我喜歡唱歌跳舞……”
話未說完,台下幾個大約是與她熟悉的男生已開始起哄,“喬燦,跳一段!”其他男生都附和著齊聲叫:“喬燦,跳一個!喬燦,跳一個!……”
喬燦輕輕咬了咬下唇,臉上飛起兩片紅霞,她飛快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老師。老師也在笑,眼中帶著一抹興味。
得到老師的頷首,喬燦看了一下小小的講台,輕輕踢著腳,舞動柔軟而美感的雙臂,跳起了一支節奏輕快的舞。沒有音樂,沒有伴奏,她依然跳得感動全場,一個簡單的舞資,因她跳來便帶著魅惑眾生的味道。這一刻,沒有人能逃開她的魅力。
當她停下來,同學們熱烈地鼓起了掌,“喬燦,再來一個!喬燦,再來一個!……”很多男生在叫,然而喬燦走下了台,一直到她走到座位上坐下來掌聲還在響。
最後走上台的是我旁邊的的男生,當他站定,台下鴉雀無聲。他是那種極帥的男生,會讓無數女生第一眼就愛上的男生,臉蛋,氣質,身材都完美得如同童話故事中的王子。
女生們都屏住了呼吸。
“我叫原野。”他就講了這麼一句。台下掌聲雷動,無數雙細嫩的小手都拍紅了,原野回到座位上,很多女生的視線都尾隨著他跟了過來。
接下來老師適當地調整了一下座位,將部分個子比較矮的同學調到了前排。我和原野依然保持不變。下課鈴聲響了,同學們湧出教室,到操場上參加開學典禮。
“嗨!”走在我旁邊的女生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叫林筱雅,你呢?”
“江臨風。”
相視一笑的瞬間,友誼美好地發芽了。
主席台上坐著早上提醒我遲到的那個人,他麵前的牌子上寫著“校長”。
我和林筱雅坐在一起,聽著冗長的校長致詞,毒辣辣的太陽曬得我頭皮發燙,腦袋昏昏沉沉的。林筱雅用一隻雪白的小手擋著陽光,小聲地發著牢騷,“好熱,校長伯伯能不能少說兩句。我都快烤焦了,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呼—呼—”她像小狗一樣伸著舌頭吐氣,我不禁笑了起來。筱雅做個鬼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到處掃描。突然,她拍拍我的手臂,指了指左邊盡頭的一個角落,“你看,那邊那個長發美女——啊,她的頭發那樣好看!沒有拉直,也沒有燙卷,像書上說的秀發如雲!雲!用雲來形容頭發,古人多會形容!——你沒有看到她的正麵,我也沒看到,我隻在報到那天看到過她的側臉——天啊,她的側臉都美呆了!聽說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比我們班的喬燦美千百倍,真應該讓我們班那些對喬燦流口水的男生過去見見她,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世美女!而且聽說她學習特好,是全校第一名,全校第一名耶!太酷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女生呢?絕世的容顏配上絕世的才華,天啊,為什麼會有人完美地這樣人神共憤呢?而且聽說她還有著絕佳的好修養!嗚嗚——這樣完美的女生,我們在她麵前一棵草都不如!她是一中男生們心中的仙女,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她太完美了嘛!”
她說的是月。我木然地聽著,月的陰影那麼快就覆蓋在我頭頂,雖然早有十六年的免疫力,我依然猝不及防。輕輕轉動眼眸,瞟向左邊盡頭筱雅指的地方,似乎感覺到我的目光,月轉過頭向我這邊看了過來,我別開臉,目不斜視地盯著教務主任頭上隱約的銀絲。
“呼——”筱雅輕輕捂住嘴,“她剛剛看我們了!哇,簡直美呆了!臨風,你說奇不奇怪,天呀,為什麼有的女生美得令女生都著迷!”
我奇怪那麼遠這丫頭倒能看清,她的眼睛絕對2.0。
“臨風,”筱雅看著我轉向她的臉,“你也是,有一種讓人著迷的氣質。”
我的眼中掠過一抹訝異。被拿來和月相提並論不是第一次,卻是第一次有人在提到我們時給予我褒義的詞彙。一個剛認識的,不了解我們的人,等筱雅更深地認識我們之後,她就會知道,我和月,有著雲泥之別。
陽光在數千顆黑色的頭顱上閃耀著,操場上明晃晃一片,白楊樹上的葉子一動不動,汗珠一顆顆從前麵男生們的額頭上滴下來,從站在一旁的班主任老師們的太陽穴旁冒出來,露在陽光下的後頸如剛沐浴完般濕淋淋的。我強烈地感到頭頂的溫度,隻有熾熱兩個字能形容,漸漸地開始感到頭暈眼花。
終於開學典禮結束了。我站起來,感到眼前一黑,一隻冰涼的手扶住了我,我眨了眨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人之後,驀地甩開扶我的那隻手。
扶我的人不是筱雅,是月。而筱雅此刻眼中除了美女再沒有別的,她根本就沒有發現我的不適。
同學們的動作都靜止了。我漠然掉轉頭,大步離開。眼角沒有忽略那無數雙注視著我身後那個人的眼睛,有男生的,也有女生的。
“她認識你啊?看上去好像很關心你。”筱雅快步跟了上來,我一言不發,低著頭往前走。
我到這個學校的第一天,就這樣成了學校的焦點人物。
大家都知道我是江迎月的妹妹,江臨風。
走在操場上,林蔭道上,走廊上,都有人對我行以注目禮。不張揚地指指點點。
“江迎月學習那麼好,她妹妹好像很一般啊……”
“長得和姐姐簡直不像是同一個媽媽生的。”
“有這樣一個光彩奪目的姐姐,她大概生活得像影子一樣,好可憐。”
……
我的惡夢又開始了,月從我以前的學校畢業了兩年,人們還在談論她,拿我們作對比——以顯得月的光芒萬丈和我的微不足道。班上的同學們異常關注我這個角落。課間課餘頻頻回頭,有的與同桌竊竊私語,女生主要關注的是我的同桌,但每次都不忘順帶把我捎上。我肆無忌憚地迎接他們的視線,每次一對上我的眼,他們就別開了臉,除了筱雅,幾乎沒有人跟我搭話。
筱雅一廂情願意地做了我的朋友,時不時在我耳邊八卦一陣。
“臨風,你很酷哦!”
我走到哪兒,筱雅跟到哪兒,影子似的,像隻麻雀般聒躁不休,還用她的小爪子拽著我的胳膊,“臨風是個沉默的惜字如金的女生,可是——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你這是要去哪?是要去校外嗎?快上課了耶,你這家夥老是上課遲到,老師們常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你——他們總是注意你,沒有犯錯時也一樣。遲到就遲到,不管了,反正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去死你也去嗎?”我的嘴角嘲諷地一撇。
“你去的話我就去!”筱雅揚了揚她的尖下巴。
“那走吧。”
“去哪兒?”
“逃課。”
“啊——下一節是物理課耶,我物理不太好啦,上完下一節課再走吧,臨風……”
“那你回去吧,我不阻擋。”我扒下她的爪子,一個人往前走。
“臨風……不要嘛,我說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小妮子又黏上來纏住我的胳膊,小臉哭喪著,“嗚……我會被罵的啦……”
“唧唧歪歪煩死啦,給我回去。”
“啊不要嘛,小氣壞脾氣臨風!讓我發發牢騷會怎樣嘛,我爸聽我媽嘮叨了十八年都沒有一句怨言。”狀似好委曲的樣子,嘟起櫻桃小嘴,“人家可是舍命陪你逃學耶……”
“閉嘴……煩死啦,出來還要被你嘮叨。”
“哦。”不情願地閉上了嘴巴,眼睛在馬路上亂瞄,琳琅滿目的商店看得她目不暇接,不時拉著我從這邊竄到那邊,像剛從籠子裏飛出來的小鳥,這裏嗅嗅那裏瞅瞅雀躍不已。
夜月酒巴。
由於是白天,酒巴的客人寥寥無幾,有三五個成年男子坐在靠窗的位置邊喝啤酒邊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