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卡夫卡、馬克斯布洛德和奧托布洛德取道紐倫堡,前往巴黎。同往常一樣,卡夫卡的身體又出了問題(而且這次還添了不少新毛病:大腳趾脫臼、腿疼),一周後,他得了癤病,不得不獨自返回布拉格。回家之後,他給布洛德兄弟寄去一張明信片,寫到"被我脊背上的樣子嚇壞了"以及他怎樣"下午坐在家中,感覺就像坐在一座墳墓裏"。這本來可以成為他重新寫作的契機,但創作進展並不順利。在一篇寫於11月深夜的日記中,卡夫卡表示了決心:"我將不使我自己變得疲勞。我要縱身跳入我的故事中,即使它把我的臉割碎也在所不惜。"
11月底,他去了柏林,在那裏看了施尼茨勒創作的第一部戲劇《阿納托爾》,以及施尼茨勒表演的哈姆雷特,此外,令他高興的是,他在柏林發現了一家相當不錯的素菜館,此後一連八天他天天去那裏吃飯,幾乎花光了所有的假期津貼。在此之前,根據醫生的建議,卡夫卡又開始吃肉類和魚,如今他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素食主義主張。大概是在去柏林旅遊的途中,卡夫卡和朋友路德維格哈德特一道參觀了水族館。路德維格聽到卡夫卡向玻璃缸裏的魚小聲說:"現在我能良心清白地看你的眼睛了"。在柏林的素食餐館中,卡夫卡通常吃奶油拌的生菜,澆了覆盆子汁的麥麩布丁,喝醋栗酒,最後還要喝上一杯草莓葉的茶。
然而,回到布拉格也就意味著回到給他帶來無窮煩惱的家庭中,這給寫作帶來了更大的困難。他的大妹妹艾莉結婚了,伴隨婚禮而來的各種混亂漸漸平息了,但是家裏仍然充滿了令卡夫卡極度反感的噪音。聖誕節之後,他告訴布洛德:"到處的門都打開了,仿佛牆壁都被拆掉了似的","但最主要的,一切不幸的核心仍然殘留著。我無法寫作;我沒有寫出一行自己滿意的東西……我的整個身體都提醒我注意每一個字;在我落筆之前,每一個字首先四處觀望。句子在我的麵前逐字逐字地粉碎;我看到了它的內心,但卻不得不馬上停止。"在日記中,卡夫卡以更為苛刻的方式對待自己:就好像我是用石頭做成的,就好像我是我自己的墓碑……幾乎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在和其他的字大聲爭吵……我該發明一些字,這些字能把屍體的氣味朝某個方向吹,而不會馬上吹到我和讀者的臉上"。他對自己寫下的東西過於審慎(事實上,他把自己在1910年寫的所有東西都銷毀了),這使他無法開始新的寫作。被他銷毀的東西仿佛是"一座高山,它是我寫出的東西的五倍,由於數量龐大,它吸引著我所寫的一切,使它們從我的筆尖溜走"。
卡夫卡努力堅持在晚上八點到十一點的時間內寫作,但是工作及工作造成的壓力卻侵占著他的時間,迫使他思考:"隻要我不能從辦公室裏解放出來,我就會迷失方向"。就連桌子也成了他的敵人,成了他無法寫作的原因:"桌子上堆了太多東西,一片混亂,毫無秩序。"1910年聖誕前夜,卡夫卡在午夜時分對著書桌上的文件架發起了牢騷,架子上"塞滿了報紙、目錄、明信片",在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地方,他根本不能安心寫作。然而,對他來說,在書桌旁恪守孤獨是最重要的。"獨處有著征服我的力量,從來沒有失效過。我的心(暫時還隻是最表層的)融化了,準備釋放心靈更深處的東西。我的心中開始形成小小的秩序,我什麼也不需要了;因為在能力微薄時,混亂是最要不得的"。幾天之後,卡夫卡承認:"我沒有勇氣再寫一個句子。是的,如果這是字本身的問題,那該有多好;如果一個人隻要寫下一個字,然後就冷靜地走開,這個字自然就會體現他的全部意思,那該有多好!"在卡夫卡這個時期的日記中,最引人注意的思想是卡夫卡似乎逐漸同他的創造力的源泉--語言建立了直接的關係。寫作成為對表達的無限可能性的無條件投降--這增加了寫作的困難和它們潛在的無限性--不必考慮任何社會現實主義,任何流派,任何倫理意圖的限製--事實上,隻要它本身是"自足的",就根本不必考慮任何外部的要求。卡夫卡加大了寫作的賭注:"它不再隻是文學神聖的召喚"。在這個轉折點上,他甚至害怕關於自己的東西寫得太多了,"背叛我的感覺……因為一個人隻有在能夠絕對完整(包括所有的附帶後果)、絕對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時,這種表達才是可以接受的"。在向著"絕對真實"的目標前進時,卡夫卡又給自己施加了更大的壓力。馬克斯布洛德這樣形容卡夫卡:"他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魅力……他不允許自己那斷斷續續、縝密簡潔的思想出現任何裂縫,他從來不說沒有意義的話"。卡夫卡不讓自己的思想產生"裂縫",對他來說,那些不久之後從他的筆下誕生的作品實際上都是關乎生死的大事--我們在卡夫卡後來的信件、私人日記和筆記中將明確看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