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進田間

□張之奎

走進田間,就從心的最深處升騰起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像久離母親的嬰兒再次聞到乳汁的甘甜,這親切用語言竟說不得,是沒有適合的文字,是掌握不了這親切的厚度。總之,有一種清晰而又模糊、真實而又虛渺的感覺,竟體味不著是這感覺孕育出莫名的親切,還是這莫名的親切升華了這無盡的感覺。

走進田間,就可以呼吸到大地所散發出特有的淡淡泥香,卻尋不著這氣息的根源,但隨意走到一處,卻又呼吸到。這氣息就隨著你的呼吸到體內,又散布了全身,於是,就有了一種暢然的甜絲絲的感覺,心裏就有一扇窗子悄悄然地敞開,或閉上眼睛,或席地坐了,任這氣息輕輕地撫觸你的身體,撫觸你的心靈,此刻你心裏就裝不下別的什麼了,隻有豁然,隻有舒暢,就想到這地咋就這厚實,究竟蘊藏了多少香氣。苞米、高粱一茬接一茬地長,又一茬一茬地割,咋就割不沒呢?黃色的土地,黃色的皮膚,咋就一個顏色呢?究竟是土地孕育著土地,是人孕育著人,還是土地孕育著人,還是人孕育著土地,想著想著就溶化了,感覺不出是自己溶歸了田間的土地,還是田間的土地溶歸了自己,竟分也分不開了。但卻體會到了一種重量,在天地間架一杆最大的秤,也無法秤量得出的一種重。你下意識地去觸摸。拿起的卻是滿手黃色帶著泥香的田間土壤,就有一種疑惑,有一種會意,爬上你黃色的臉,又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把手裏的東西灑放回原處。

走進田間,有不加修飾樸實的農人,農人立於田間,兩手拿了鎬頭,劈裏啪啦地打著土坷垃,閃著白色光亮的鎬頭就一起一落一落一起地在農人手中活躍著。打著打著就有大顆大顆的汗珠丟撒在或大或小的土塊中,隻一閃,就找也找不見了。有的隻是數也數不完的土塊隨著一起一落閃亮的鎬頭滾動。稍不留意農人就已扶了鎬頭立於地頭,唇間已然多了一顆紙卷的老旱煙,正眯著眼意猶未盡地遙望一路打過的田地,有兩顆豆大的汗珠兒順著黃色的臉頰正往下淌,滿臉的汗水和塵土之中混雜著滿臉的激情、喜悅和期望。一時間你會覺得手心癢癢的,渾身有使不完的氣力,雙眼中也就有了一種期望。於是,就眼巴巴地盯著不遠處的農人,盯住農人手中握的鎬頭,有一種思想呼呼地從心底直往上竄。

天蔚藍蔚藍的、地褐黃褐黃的,農人扶了鎬叨了煙就立於其間。

走進田間,是走進了豁然,走進了舒暢,走進了親切,走進了自我的獨立和完善。

走進田間我們惟一能做的,也是惟一想做的就隻有用我們的心靈和真誠去感悟去呼吸。把我們以最原始的顏色、最原始的形態、最原始的方式,同田間疊印成一體。然後我們才可以放心地走進田間,同田間交談,同生命交談,同自然交談。

我想,這生活最好就這樣封存。

走進田間,走進生命,走進自然。

走進田間的感覺是真感覺。夢裏盼雪,深夜聽雪,山野望雪,詩裏讀雪,我思想漸漸薄弱潔淨得如同雪花。

白的是雪

□杜文輝

黃土高原上,雪,是給枯冬的一種溫柔撫慰。

少不更事的年紀,大雪之後,鬧著總要跟二叔去山塬打獵。天晚吃著火燒的野味,二叔總用狼蟲虎豹嚇唬我。二叔的愛始終不能滿足我兒時對雪的冒險和好奇。終有一天,我偷偷地踏著二叔的麻鞋腳印,趔趔趄趄進了山。山高入雲,遠天垂地,我渺小得要融進無邊的雪裏了,或要變成一朵雪花,遺失得找不見。過坎坎窪窪山山嶺嶺,爬上打狼梁,我一聲不響,見溝沿二叔跟一個小火狐正逗耍。

太陽扁扁的,像個黃米粑,沿山滾。潔白的雪毯上滾動著一個小紅球一個大灰球,滾來滾去,又定定地不動。二叔用銃把兒撥弄著小火狐的尾巴,小火狐用前爪來捕,用嘴來咬,又來撲二叔胯下的幹糧褡褳酒葫蘆,二叔且笑且躲……在這遠絕人寰的地方,人最容易恢複本性,二叔卸掉了獵人的特質,是那樣地依戀生命。好半天,二叔走不能,留不能,去抱它又不能。

在二叔左右為難的時候,從不遠處土坎下終於伸上來一隻母火狐的頭,它一伸上來就再也沒想著低下去,接著整個身子從容地暴露出來了,是一匹身材高大皮毛光滑體格健美的母火狐,後腹下垂的乳頭豐碩顫動,身上像燃燒著一叢火焰,目光定定地盯著它的小火狐,步態款款向二叔走來。小火狐正把頭戳在二叔皮襖襟下嗅嗅地暖嘴。獵人的機智使二叔將銃口牢牢盯住母狐的腦袋。二叔輕輕拍了拍小火狐,將它的頭轉向它的母親,小火狐狐箭一般地射出去了,雪野上劃出一道火紅的弧線。小火狐在母腹下噙著奶頭傻愣愣望二叔。欣喜絲毫沒有改變母狐的冷靜,她的雙眼像深邃的槍口望著二叔的眼睛。二叔明確地收了獵槍,向後轉了身,上山梁來。回去的路上,二叔走在我的身後。我們一言不發,隻剩下腳踢動雪的聲音。偶爾從樹枝上掉下雪的粉疙瘩,落在我們的身上。我看了幾回二叔,他像走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夢裏。一路上,二叔擰開葫蘆喝了幾回酒,村寨就在眼前了。

黃土高原無邊雪地,人生的第一課就這樣上了。而立之年的我至今還未能全部覺悟其中的意味。它永遠讓我思來想去。

再過九個冬春,我遠離我原始般的村落,到城市上學去。年剛過,我就要走,天氣又陰晦了。一夜厚雪,行期已到,我獨自出門。從溝底順溝上山,摔倒了起來,走幾步又摔倒。到山頂,滿眼銀白,讓人心寒眸酸。算是終於上了大路,大路沿山而開,能並排走兩輛汽車。兩邊植樹,山回路轉,讓人想到生命的旅程。

就有我從未注意過的一位同村的女孩,躲在路邊的粗柳背後,緊咬辮梢。我低頭走過去,還沒發覺她。已有十幾步遠,她終於帶著哭腔喊住了我,說她也要去縣城,她的臉上微敷薄粉,已凍得青紫。眼睫汪動冰花。她的目光一碰我的目光,就趕緊低了梳得香潔的頭,一層淡淡的笑從她臉頰掠過。我發現她肩頭上落滿了雪,暖鞋上落滿了雪。我後來知道是她瞞著大人特意送我的。我們在路邊畫了太陽和月亮。她趁我不注意,故意把我吸引到樹下,臨走用胳膊將樹幹盡力一抖,我就罩在落雪中。她說往新郎身上撒銀錢,我且喜且怒,追她又追不上。後來,我趁其不備,一把拉住她,讓落雪包圍了我們兩個。我執拗地問她:這又叫什麼?她將頭一勾,我看到她盛滿羞澀的酒窩。下坡路,將到縣城,路麵打滑,我們相攙相扶,又故意滑動帶起對方。她沒說:勿忘我。我也沒說:我會永遠記住你。對於愛情,一般人很少有發言權,深奧的東西,細細體會,別輕易說出來,失了原味。人生難免有冬有夏,愛情是雪。我臨上東去的客車,她塞給我一提兜酥軟的油餅,說本來就是給我拿的。用手輕輕撲去我肩上的雪花,跺了跺腳,示意讓我也跺一跺,怕我站著凍壞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