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A輯染綠的聲音
大森林的寧靜固然會使人墜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孤獨和虛空當中。而這染了綠的聲音,卻讓人感到一種生命的快意和心靈的悸動。
去延安的路上,我坐在車裏東想西想,想到一句老話:不到黃河心不死。
延安記事
□朱增泉
去延安的路上,我坐在車裏東想西想,想到一句老話:不到黃河心不死。這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句俗話,表達的是中國農民那份特有的執著,可稱之為“韌”吧。與此相對稱,又聯想到毛澤東的一句著名詩句:不到長城非好漢。在我看來,這兩個句子的內在含義有相通之外,雖然前者顯得土氣,後者透著革命者的豪情,但兩者所要表達的都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毛澤東身上的許多精神氣質,都是從中國農民的精神底蘊中升華而來的。當年他能夠率領紅軍長征隊伍到達陝北,除了遠見和膽魄,靠的就是堅韌不拔。雖然他在詩裏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實際上,紅軍長征到達陝北,是投入了黃河的懷抱。黃河是中國農民的象征,選擇陝北為新的根據地,是為了進一步把根子紮到最深層的中國農民之中。經受了長征洗禮的紅軍,在黃河的庇護下得以休養生息,在陝北經過十年生聚,迅速發展壯大,終於打過黃河,奪取了天下。中國革命起於南方,盡得長江靈秀之氣;而真正立住腳、紮下根,被養育得精壯強大,足以打得下天下,卻是在渾厚闊大的北方,靠了黃河的恩澤。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革命就活了。
在延安參觀時,講解員講了一個當年毛澤東不肯過黃河的故事。大意是說,胡宗南進攻延安,來勢洶洶,任弼時怕毛澤東有閃失,力勸他過黃河,到河東地界去。毛澤東不聽,任弼時不快,毛澤東又反過來勸他。照片上,毛澤東和任弼時兩人都穿著厚棉襖。任弼時袖著手,背對著毛澤東,臉有慍色;毛澤東手裏夾著煙,對著任弼時的後背在說話,麵帶微笑。極像兩位陝北農民在窯洞前相商,雙方的表情是純樸的,那份感情是赤誠的。我想,當年革命隊伍裏如果不是到處充盈著這種來自農民精神底蘊的純樸與赤誠,單有空洞馬列主義,那是不可能奪取中國革命勝利的。當時毛澤東不肯過黃河,是決心要同國民黨軍隊進行一場韌性戰鬥。他可以利用陝北的溝溝壑壑,像耍龍燈似的牽著胡宗南的鼻子走,非耍得他精疲力竭不可。毛澤東隻要身在農民中間,他就如魚得水,始終信心百倍。他當時不肯過黃河,正是為了最終過黃河。不是不過,時間不到。一旦過河,定得天下矣。果然,沒過多久,毛澤東就率領中央機關告別延安,過了黃河,在河北西柏坡村指揮了三大戰役,取得了革命勝利,進了北京。
建國後,當年為保衛延安浴血奮戰過的彭德懷元帥,第一個回延安來看過。這位耿直剛烈的開國元勳,心裏始終不曾忘記過陝北老鄉,不曾忘記過中國廣大農民。以至最後搭上身家性命,他也要為老百姓“鼓與呼”。後來,國事繁忙的周恩來總理也曾回延安來看過。我在延安的展覽館裏看到了他倆回延安的照片。周總理拉著老房東的手,表情很激動;彭老總身邊圍著延安的老鄉們,顯得很親切。據說,周恩來總理回延安時,看到陝北老鄉們生活還那麼貧窮,深感自己身為共和國總理的責任,忍不住淚灑延安。
延安的市容市貌比我想象的要好,透著一座新興城市的年輕氣息。來延安的路上,在一條大山溝裏看到一個煉油廠。自從陝北發現了油田,帶動了延安經濟的發展。每年又有大批旅遊者前來革命聖地參觀,不僅帶來了消費,也帶來了外麵的大量信息,這些都對延安的經濟文化發展起著推動作用。延安街市依溝傍山而築,受地形局限較大。延河的麵貌比我想像的要差,流水不豐,河道裏也較雜亂,看樣子正在整修。
從延安去壺口的路上,路過一個城鎮,停下來買了一節照相機用的電池,看了幾家商店,商品還比較豐富。路過一個村子時,又停下來同一位農民拉呱了好一陣子。他長了兩條羅圈腿,走起路來兩條腿是彎曲的。他說,他早先住在山裏高處,由於水裏缺少一些什麼東西,他年輕時就得了溜腿病。後來整個村子搬了下來,水質有了改善,他的兩個兒子就沒有得溜腿,大兒子已成家單過。他拉過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說:“這是俺孫女。”小女孩穿一件紅衣服,忸怩地笑著,往他背後縮。人生缺不了花朵,但從未開花的人生當也不少。
花
□吳冠中
北國早春,山野的杏花先開,那幹瘦烏黑的枝條上放出明亮的粉色花朵,生意盎然。但遠看那山坡上一簇簇的杏花,白灰灰的一團團,被襯托在灰暗的土石叢中,倒像是癩禿頭上的瘡疤。花,宜近看不宜遠看;樹依憑體態之美,才宜於遠看。鮮豔的碧桃,遠看不過是一堆紅色灌木,失其妖嬈;牡丹、芍藥,遠看也不見其豐滿華貴之態,隻呈點點嫣紅了。所以中國傳統繪畫中畫花大都表現折枝花卉,曲盡花瓣轉折之柔和,如親其肌膚,聞其芬芳。
鮮花令人珍惜,由於花期苦短,落花流水春去也,花比青春,年華易逝,誠是人生千古憾事。為了賦予短暫的花期以恒久的或深遠的含義,人們歌頌荷花是出於汙泥而不染,蘭花為空穀幽香,梅花的香則來自苦寒。其實也正緣於生生滅滅的輪回匆匆,促成了人間的繽紛多彩。新加坡地處赤道,終年酷暑,我同新加坡的友人開玩笑,說你們不分春、夏、秋、冬,便沒有風、花、雪、月,便失去文學藝術。新加坡的國花蘭花,鮮豔閃亮,終年常開,但似乎難比荷花或梅花由於身世而形成的獨特風姿。
人生缺不了花朵,但從未開花的人生當也不少。灰色的、苦澀的人生難於與花聯係起來。一路開花的人生也許有過,馬嵬坡以前的楊貴妃是否就一直是盛開的花朵,也難說,開花原本是為了結果,花開隻一瞬,果實才是恒久的吧,果實本也不可能恒久,所以能恒久,因為它成為種子。桃花易開易落,因結桃子,年年開,千年開。人們自我安慰:人生短,藝術長。藝術之長,當也依靠種子引發新枝,失去啟發性的藝術是不結種子的藝術,也隻能像花朵開過一次便消滅。青鬆鮮花,萬古長春。
結同心於天都
□楊聞宇
風雨裏攀登天都峰,我的思緒怎麼也靜不下來:人間的都城是一蓬蓬熱烈的火焰,極盡熙攘繁華之能事;天都峰作為天庭的一座都城,會是怎樣的景象呢?
仰臉上視,灰烏烏的雲絮裏似乎有一匹衝離天廄的青黑色的神奇駿馬,出沒隱顯,而馳,那是披著陰霾的巍峨山體。風太野,推得我晃搖不定,我深深覺出了自個兒的卑微,渺小。裹著輕薄如紙片的塑料雨披,腋下夾緊了收定的雨傘(生怕張開後反而招風),捫壁摳崖,屏住呼吸,一步步上移。天都峰喲,人說你是群真出沒、神仙聚會的秘密府第,對於凡夫俗子,不嫌棄麼?
團團濃雲依住山岩,有的自下而上疊起翻騰,有的掉頭脁尾橫行掀卷,越是峻峭幽絕處,蒸沸湧動得越是激烈。冷冷雨絲是從斜刺裏一把接一把摔過來的,沙子似的打得臉頰生疼。玄暗陰森的穀壑裏仿佛蹲伏著隱形的龐然怪獸,血盆巨口有一下沒一下地吹噓著。這怪獸是神仙府第的守護者,它不亮相,卻是活的;人間宮殿前的石獅子嘴牙咧嘴,則是死的。上下遠近無一星塵屑,無一聲鳥鳴,每逢轉彎,側穀來風便襲得水濕的襟袖“啪啪”直抖,我連忙裹緊衣衫,峰頭嘯動的風裏似乎有什麼聲音:“俗子求仙兮先蛻爾皮,爾皮不舍兮胎骨何移!”言詞隱約,意思又很清晰……
天風悍烈,雲霧浩蕩,宛若汪洋江河在漫天鼓沸。剛剛拋在身後的矮鬆似青鸞垂翅於巨石之上,石棱則如蒼龍屈脊於雲霧間隙,一切都似乎扶扶搖搖、顛顛傾傾地聳動著,是神仙對它們有所移植呢?還是它們身不自主地追逐著什麼、迎迓著什麼?下界什麼也看不真切,驀然四顧,四外無極、無底,我一下子冷然、愕然!萬裏長天雲開雲合,雨星兒乍至乍滅,雲雨托起鬆石冉冉浮遊,大幅度推移,萬象奇詭,變幻雄闊,仿佛是神仙府第著意在掩飾著什麼——俗世的都會紅塵萬丈,囂聲聒耳,有那麼多隱私,天都峰上的仙家,自然也有不肯示人的機密。
看到“登峰造極”的石刻了。哦!那是什麼?崖沿石欄杆粗礪礪的索鏈上掛滿沉甸甸的連鎖,銅鐵不一,形製各異,雙雙對對地辮成長串,綰紮著的各色小手絹間雜其間,像沾雨的鳥翅一樣抖動撲扇。我腦際閃過不知載於何處的文字來了,忽而明白這就是伉儷們共同締造的“同心結”。中年夫妻拖累煩重,出門不易,登山更難,新婚小兩口輕捷如燕,心性自由,於是這鎖與帕盡都是“蜜月”裏的信物,一一印留著珍重的溫馨的青春指印。
心底一陣潮熱,我久久地凝視著同心結。
驚心動魄的天都峰令人顫栗,顫栗著穿越雲霧,顫栗著擺脫塵寰,“發不同青心同熱”,是共同生活的衷心盟誓;“生不同時死同穴”,是黃泉結友的極終設想。在天都峰上用汗涔涔兩雙手鑄成個一旦鎖合則永不離異、寧可毀棄而絕不兩分的新婚信物,這是何等鄭重、何等聖潔的“禮儀”喲!此時此刻,兩雙微濕的明眸裏隻需交流一脈深情的、純淨的眼神,別的任何隻言片語、任何瑣細的舉止盡都是浮泛的多餘的了。將奇峰之險峻與愛情的忠貞聯為一體,也是在天地之交顯示著對造化母親的最後的皈依。為夫妻生活的第一頁賦予如此深重的含義,這念頭起自何人?興自何年?是應當在神仙府第裏記一筆的。
我獨自思思念念,不絕如縷,唯有匆匆往複的雲團吞我吐我,擦拭我的軀體和靈魂。又一垛挾雨濕雲掀卷過去,眼前倏爾一亮,我發現欄杆側麵斜斜漫鋪的青鬆下火一樣閃灼著一片紅——那是水色鮮嫩的杜鵑花!
壁崖削立,花枝仄盤於石上,我是隻能仰觀,無可企及!繁花朵朵相並,沾雨帶露,微微漾動,這是風雨點燃了的一派嬌豔,嬌而不媚,遠看像是一蓬抖抖的焰火,更像是天仙冷不防遞向巨崖的一個飛吻……雨裏天都,景象不俗,最難得的是花與鬆格調迥異,卻急急相依,結合成巨大鮮明的一簇。青鬆有如眾仙子鋪展在險崖上的一襲羅衣,杜鵑花便是雲裏的閃電有意襯之於羅衣底下的一幅裙裾,嫣紅翠綠相襯,清雨白雲回護,攬日月以作明鏡,偎依於懸崖之上,摘星辰以為鈿飾,嘯傲於風雨之中。自紅塵裏攀上天都的小兩口麵對天地間這樁高雅、磊落而坦蕩的暗示,會穎悟人世間“絕色易逢佳偶少”的大秘密,會步入昊天罔極的真境界。青鬆鮮花,萬古長春,這是由天地之手挽成的另一類“同心結”。
風雨下天都,暮歸玉屏樓。
這哪兒是登山,簡直是下海,渾身透濕,嚐盡了海天傾覆的雲水滋味。站在樓前的平石台上,午間那山風蓬蓬、聲扣岩穀的仙味險味全被雲霧勾留在了天都峰上。透過迎客鬆回眺來路,雨初霽,雲半褪,落日的餘暉尚不能突破層陰,首尾銜進的雲絮疾疾掠過鍔立的山峰,像是碩大無朋的黃山香爐裏飄逸著冉冉煙雲,籠山堙穀,遮抹得嶙峋的陡崖匆匆忽忽,一瞬百變,時見奇險相軋,螺旋蚓折,山半腰磊石如臥牛,時見健骨肞?,藤莎絡瀑,尖筍一樣的孤峰秀出天表……
麵對這神奇萬狀的山景,我忽然對自己有點兒莫名其妙起來;年輕的情侶攜手登山,以同心結為方式將一個“愛”字勇敢地寫在了天上。而我呢?年逾不惑了,還這樣孤身風雨而上下求索,在這名山大川的底版上,是想留下什麼呢?還是想取得什麼……各單位幾乎都成立了打獵隊,到處都是打獵的人,有多少野驢、藏羚羊也經不住打呀!
喜憂楚瑪爾河
□王宗仁
楚瑪爾河是長江源頭一條支流,丈把寬的河麵,水深處也不足一米。它終年不緊不慢地在可可西裏草原上小步跑著。平地上,水越流越細。遇到拐彎,水麵卷起浪花,老遠可聽到濤聲。楚瑪爾河最浪漫處不在它本身,而是它的岸上天然地形成了野生動物的自由樂園。
我第一次看到楚瑪爾河在五十年代末。那是一個飄著銅錢大雪片的午後,河邊草灘上成群結隊的藏羚羊奔跑著,那情景使人感到整個草原都在顫動。我頭一回知道了中國還有這麼一個遙遠的自由世界,不受幹擾地生活著這麼多誰也不認識的動物。可惜,當時不可能留下一張照片,但是它永遠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今天回憶起來依然曆曆在目。
我在這裏不能不提到河上那座簡陋得近乎原始的木橋。兩排臉盆粗的木樁栽進河床作立柱,一塊挨一塊的木板鋪就了橋麵,橋欄是胳膊粗的圓木做成。橋麵與立柱、橋欄與橋麵的連接均是用大鐵釘鋦著。橋頭的砂石地上插著一塊長條木板,上麵寫著“楚瑪爾河”四個大字。車隊通過橋麵時,必須一輛走過去,再開動第二輛……那咯吱咯吱的沉重的叫聲說明,木橋的承受能力實在太有限了。
這次執勤我從拉薩返回途經楚瑪爾河時,是一個太陽亮麗的中午,見到的一場景使我眼花繚亂:一群野驢像箭簇一樣從汽車前麵的公路上穿梭而過。我無法數清它們有多少,隻是大概估摸了一下,不會少於四五十頭。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可可西裏草原上還有野驢。那些野驢跑出三四百米以後,撲騰撲騰地下到河裏去飲水。清淩淩的河麵上倒映著野驢的影子,人們遠遠看著那野驢的數目仿佛成倍地增加了,十分壯觀。
後來,我就記不清從楚瑪爾河上走過多少回了。因為我在青藏高原的軍營裏生活了七年,每年都要少則六次七次、多則十次以上去西藏執行運輸任務。青藏高原是我的第二故鄉,楚瑪爾河自然就是故鄉的河了。我多次從楚瑪爾河的木橋走過時,都會看到那些藏羚羊、野驢、野狐、野兔或吃草,或嬉戲,或飲水。動物的樂園也是人類的樂園。
記不得是哪年哪月,大約是“文革”後期吧,我當時已經調離高原到了首都,因為深入生活重返高原,來到了楚瑪爾河。楚瑪爾河亮閃閃的河水剛從地平線上冒出來,我老遠就瞅見一座猶如彩虹般的鋼筋水泥大橋飛架在河上。車子漸近河邊,我看見深灰中略呈藍色的橋體,在上有藍天白雲,下有清波綠草的映襯下,十分威武,美麗。迎麵駛來的一隊軍車正奔馳有序地從橋上通過,橋頭的哨兵持槍向軍車行注目禮。我當時心頭湧上一股無法遏製的自豪感:祖國的角角落落都在發生著變化,連這深山僻壤也有了亮麗的色彩。
我留戀地在橋上走下走上地觀看著,這才發現原先的那座木橋仍然留在上遊三五百米的地方,它顯得那麼瘦小、淒涼。我真敬佩決定保留下那座舊木橋的人,他懂得對比,懂得不要忘記過去。
我拿出照相機,站在新橋的中央,讓同行的戰友給我留下了一張照片。背景就是那座木橋。
重返楚瑪爾河,有一件事使我十分失望。河兩岸的野生動物少得可憐,我們在大橋上停車一個多小時,隻看到有幾隻藏羚羊站在老遠的地方,不時地伸長脖子驚慌地望著我們。沒有看到野驢和別的動物。
車子開動後,司機感歎了一句:各單位幾乎都成立了打獵隊,到處都是打獵的人,有多少野驢、藏羚羊也經不住打呀!
我的心裏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藏羚羊生活在世界上海拔最高處,它們身上長著最優質的絨毛,質地極輕極柔也極軟,用它製成的披肩,能夠很容易地穿過一枚戒指,人們叫它戒指披肩。從八十年代開始,藏羚羊絨製品成為國際市場的流行時尚。一件藏羚羊絨製品可以賣到五千至一萬七千美元。雖然國際上禁止公開的藏羚羊絨交易,實際上每年發生的藏羚羊絨貿易額仍然達到千萬美元。
1990年以來,我五次回青藏高原,回高原我就去楚瑪爾河,每次到那裏我都有一種淒涼、清冷的寂寞之感。天然動物樂園變成了一片死沉沉的荒灘,再也看不到藏羚羊、野驢的奔跑嬉鬧了。偷獵者們肆無忌憚地槍殺各種珍稀動物,他們整汽車地裝載著藏羚羊的皮張,偷偷運出可可西裏。長江源頭美麗的土地上,到處都是偷獵者留下的深深轍印。我看到這樣一張慘不忍睹的照片:偷獵者的帳篷前堆積著小山一樣的扒了皮、剔了肉的藏羚羊的骨架……
一次意外的驚喜使我那惆悵的心得到了些許的安慰。去年夏天的某日傍晚,我從拉薩返回格爾木途中來到楚瑪爾河,停車小憩,突然看到十一匹野驢來到了公路邊的草灘上。我像見到了久別的客人,隱身於窪地,盡情詳細地觀察了野驢吃草、行走的情景,並拍下了一張它們仰頭張望的照片。
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拍攝下的關於野驢的照片,但願它不是最後一次!神州萬裏幅員,我最鍾情於大西北。
鍾情大西北
□石英
通常人們提起大西北,往往與寥廓、荒涼以至貧窮的概念聯係在一起,在心目中便與廣東、江浙、山東半島等經濟發達的較富庶區域形成鮮明的對照。對大西北,有人或則望而卻步,或則淺臨即返,難生留戀之情。
當然也有畢生摯戀的鍾情者,以至魂係西北,骨守漠丘,奉獻出一腔熱血澆灌那河西楊柳、沙洲稻菽。對大西北鍾情的心聲呼喚著柴達木油流,與騰空神箭同嘯……
我未曾在大西北久居,但近二十年來也曾數度因公赴西北地區,少則數日,多則月餘。去得愈多,愈生骨肉之情。是那種感情上無間距,心靈上息息相通,見則親,離則想的親同骨肉的深情。
為什麼?最初我也不得其解。西北地區既非我生地,又從未在那裏工作過,連親屬也沒有那裏的,完全是一種緣分。最後,我隻能歸之於是性格氣質上的相同,審美取向而使然。具體說呢?隻恐難得精確。
可能這裏暫時經濟上不如沿海地區、某某三角洲發達,商品意識還不夠“火”,櫛比鱗次的高層“寫字樓”、星級飯店以至“花園”、“廣場”之類還沒有達到雨後春筍般的密度;但在我,似乎也不過於苛求它。因為不同的地域有它各自不同的沿革和條件,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指手畫腳?也知道任何事情(尤其是比較艱難的事)怎能一蹴而就?何況我們到那裏辦事、觀察體驗,並非隻為了盡嚐珍饈美味的膏腴,也並非為了得住豪華套間而恍覺身披殊榮。更何況縱是稀世美饌佳肴亦不能永貯腸腹而不消,再豪華的套間也不能如蝸牛負殼而永世扛在肩背。大西北之於我的吸引力顯然不是這些,也不可能是這些。
那麼,是哪些東西吸引了我,使我深深眷戀?
是那黃河兩岸、絲綢之路上的無比豐富的文化遺存嗎?肯定是一個重要方麵。但主要尚不是諸如那威風八麵、儀仗隆盛的武則天和唐高宗的“寢宮”乾陵,也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最後被迫香消玉殞的馬嵬坡楊貴妃墓,更大膽地說,對於我主要也不是號稱世界幾大奇跡之一的兵馬俑和世界級藝術博物館敦煌莫高窟千佛洞;而是範公仲淹在陝北屯兵抗敵禦侮的遺址,青年將領霍去病傾倒皇封酒以犒賞眾軍的酒泉故池,左宗棠西進時沿途植下的“左公柳”和林則徐因銷煙獲罪遭貶流放至伊犁的遺蹤……這些是萬古正氣的源泉,這些是大義凜然的顯形。經過這些地方,我聽到的是金戈鐵馬的餘音,看到的是冰河碎裂春水湧流的清影,感受到的是不乏悲愴卻發人向上的偉力。
古老嗎?也很年輕——凡有人在,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姿影,這樣的力量永遠將成為人生的主動脈;否則,大地就會失血,萬木就會變得十分蒼白。因此,不隻是僅為懷古而戀古,實在是為取經借力而來。
誠然,大西北大而難免有些荒涼,地域遼闊而並非處處草木茂長。但不喧噪的另一麵便是靜謐,少人工雕飾的另一麵是較多地保持了本真的天性。它靜,靜得就像一個個彪形大漢在午休;在這時刻,周圍的一切生命也都屏住了呼吸;無形中,連我這外來人與同行者交談也不自覺地變得低聲絮語,仿佛隻恐驚擾了冥冥中的什麼神祗。但偶爾也有喧騰時,譬如說戈壁灘上空猛地一聲炸雷,大晴天裏便會下起一場揭天蓋地的大雨,果子溝坡的鑽天楊也會應聲齊呼,艾比湖畔的闊葉植物也會獵獵擊鼓!這種靜中有動仿佛是為了提醒新來乍到的人們:莫要誤以為空曠的戈壁灘就缺乏生命。有的,這生命不隻是存在於動植物,而且是天地間蘊含著的那種內在生命力,它遠比狹山細水、局促之地更宏大更悍。也許因為它太大太壯闊,人們還顧不上著意去侍弄它、雕飾它,因此許多東西顯然更自然更質樸,卻也不是完全原始無序。有如鑽天楊,齊刷刷地往上伸長,但並不因無人理正就任意侵奪友鄰的空間;倒是因為有足夠的陽光和空氣使之各取所需,構成一個同登高格的綠林世界。又如寧夏的枸杞子,長得那麼鮮靈、個兒大,較別地的所產質優味美,也使人覺得它們是多得自然山水的滋養,而較少受到大氣汙染和噪聲的困擾,才保留和生發出更多的原汁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