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生哭歌
□陳勝樂
夜半忽被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驚醒，好悲切好壓抑的哭聲，竟是良久不絕。不知哪家的女孩子緣何這般傷心？直哭得人心煩意亂，輾轉反側，爽性披衣下床，對了窗外冷冷的月輝，作冥冥的沉思。
人一落地，就是要呱呱大哭的。哭，實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繈褓之中，餓了要哭，病了要哭，尿了要哭。哭，是混沌未開的幼兒求生的武器。後來混沌漸開，漸漸體會到哭的威力，於是，兩三歲的孩童便開始由不自覺而自覺地使用這種武器了。記得我小時候，有時摔倒了，並不疼，就倒在地上四周瞧瞧，如不見大人，爬起來拍拍手，屁事沒有；如不遠處有大人，那可不得了，必扯開喉嚨大嚎。很管用，奶奶立刻像聽到了警鈴似地，撇下手中活計，顛著小腳碎步跑過來，抱起我“哎喲呸雀”一番，才肯止了哭，破啼為笑。有時候真摔疼了，擦破了皮，那就更不得了，必得奶奶拿了棍子或鋤頭，在我摔倒的地方打、挖、踩，告訴我：“都是這地不聽話，你看我打它!”這才解恨，複破啼為笑。
人類幼年，不分性別，男孩女孩對哭的體驗是相同的。及成了年，哭似乎就成了女人的專利了，男兒是“有淚不輕彈”的。戀愛時，男友稍不注意，委屈了愛神，那位就立時會噘了嘴，眼圈一紅，淚就下來了；結了婚，小兩口吵了嘴，丈夫一甩手出門喝酒去了，小媳婦也許就會在家悶悶坐了，悄然落淚。放心，隻要有淚就好辦。她的流淚，她的低泣，正是小時候學來的自衛和進攻的武器，意在喚起你的同情，複蘇你的愛心。莎翁說，女人的名字就是弱者。殊不知弱者取勝之道，正在以柔克剛。女人的淚是無堅不摧的。
哭，正是生命意識最強烈的表現。人不僅悲傷時要哭，喜極了，也要哭。雖然一時悲痛欲絕，隻要有哭的欲望，就有生的欲望。哭是對生活的熱愛和依戀。一旦淚流幹了，不哭了，麻木了，才是真正的絕望。相形之下，笑遠不及哭能表現生命意識。隻有一落地就呱呱大哭的，沒聽說一落地就哈哈大笑的。喜極了，要哭，哭得心裏舒坦。這哭是對生之讚歎；悲極怒極，反而要笑，笑得瘋狂，笑得恐怖。這笑是對生之絕望。哭是緊張的釋放和興奮的平息。其極致是心如止水的寧靜淡泊。哭比笑好。
哭是一門藝術，非到老年不能參透。人在自己的哭聲中墜地，還要在親人的哭聲中入土。家鄉一帶，每逢喪葬，最動人的就是老婆婆們的“哭喪”了。老爺子先走了，老伴便頭纏了白布，由後輩攙著扶著，緊跟著八人抬著的棺材，一步一落淚，有板有眼地哭起來：“哎呀——，你先走了呀——，去享福了呀——，留下我一個人呀——”哭聲悠揚淒愴，配了尖利的鎖呐和低沉的長號，在山林間久久回蕩。京劇裏的“哭腔”比起這來，簡直是兒歌。
男人也哭。不是悲悲切切，不是呼天嗆地，而是“長歌當哭”。劉鶚《老殘遊記》自序把中國藝術說成是“哭泣的藝術”。他說：“《離騷》為屈大夫的哭泣；《莊子》為蒙叟的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記》；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王之言曰：‘別恨離愁，萬肺腑，難陶泄，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相思向誰說!’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豔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豔同悲也。”這似乎觸摸到了藝術的靈魂，也點透了哭的本質：“哭是武器，孩子用它對付大人，女人用它對付男人，男人則用它對付世界，向命運挑戰。哭，是藝術創作的內驅力和原動力。
一切生之渴望，生之奮鬥與抗爭，都在這有淚無淚的歌哭中了。哭，一曲或哀婉悱惻，或淒愴悲絕，或鏗鏘激昂的生之戀歌啊!我窗前有兩棵樹，茂茂盛盛的枝，層出不窮的葉，相互重疊合攏著，風吹不透它們，隻能反彈起嗚嗚的回音。
另一種敘述
□穆濤
我窗前有兩棵樹，茂茂盛盛的枝，層出不窮的葉，相互重疊合攏著，風吹不透它們，隻能反彈起嗚嗚的回音。每年春天開始，它們比周圍的樹萌芽晚些，像那類遲遲學不會說話的幼童。可一旦抽出綠枝，立即洶湧澎湃，生命的力量橫生著，擋也擋不住。它們在夏天的模樣更是鼓舞人，樹冠蓬蓬勃勃起來，葉片肥肥碩碩起來，雨水澆在上麵，好像落在老和尚的禿頂上，亮晶晶地四濺。要是雨水再急驟一些，又像槍鳴，像劍裂，像一個尖銳叫喊的人，猛地被人扼住喉嚨。黃昏細雨之下，它們的宜人不似其他的樹，俏俏地引鳥兒雀兒們去躲，而是像大象，像待孕的河馬，在平靜之中，使周圍的氣氛因親切而可靠。在冬日，它們是令人敬而遠之的男子，沒情趣卻有影響力，雖不能共飲，不能密事，卻可以寄托。這兩棵樹在我窗前很久了，有一個晚上，我打開窗子，仰望著說：“我們認識一下吧，”它們不語，晃著悠悠的身子。我又說：“咱們住得這麼近，彼此不理不睬的，這樣多不好。”它們在風中仍不語。我關上窗子，再不說話，每日也再不去仰望。又一天夜裏，一陣急風雷雨過後，我推開窗子，它們齊腰雙雙被雷劈了。此後，我的窗前一大片空白。環境不僅改變人，也改變動物。
訓練
□穆濤
環境不僅改變人，也改變動物。
我家寵養的“當當”曾串演過幾部電視劇，做“明星”的時候很有戲，被婦人抱著撒嬌，被漢子牽著傲慢，與孩子們在一起便“得兒得兒”地又跳又蹦，一派狗氣煥然成一身稚氣。到我家定居後，又複原了祖傳的看家本領，它看人的眼神雖然低下，耳音卻好，我家住四樓，有熟人才到二樓，它就跑到門邊親切地搖起尾巴，如果它的尾巴呆直不動，而且前爪低伏，上樓來的一定是陌生人，若這人去敲鄰居的門，它就悻悻地退回來。狗的本性是多事的，到我家來卻文明，隻掃自家門前雪，即就是鄰家的門被敲破，它仍然不聞不問不嗅，堅守不生是非的三不主義。如果這陌生人駐足在我家門前，這尺把長的家夥立即吼出鬥大的聲音，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大模樣。近來一些廠家生出推銷新術，挨家挨戶往門把手裏塞產品宣傳單，我家的那一張總是遠遠地被丟在地上。
我在家的時候，每晚遛狗是我的責任，遛狗的樂趣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看它撒尿，狗的一切事情都是急不可耐的，惟有尿是個例外，神態從容有致，仿佛在做一項遊戲，先是繞著一棵樹轉，然後蹺起後腿撒那麼幾點點，接著又興致勃勃地找下一棵樹，依此類行，反複十餘次不止，這門絕活我們人類往往做不到。一則謎語說：有人在沙漠裏放養一條狗，給它備足食物和水，過幾天再去看時，狗卻死了。問為什麼?答案是沙漠裏沒有樹，狗憋死了。當然這隻能做笑料聽聽，不便認真。狗最傑出的本領是依照主人的好惡而改變自己，以“當當”為例吧，我調到西安工作後，每晚遛它便成了家中小保姆的工作，時隔一個月，我探親回家再遛它的時候，“當當”卻有了叫我生氣的變化，那天，我牽著它才出樓洞口，那廝便是一通尿水向牆角，而且酣暢淋漓尿出一條淺流，事後，它遲疑地向前跑兩步，然後回頭望望我，再跑兩步，又回頭望望我，它大概在推測我的意思，是立即回去呢，還是再往前走走？腿腳再沒有了先前靈活向前的生動。我驚詫它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改變習性。返回西安上班之前，我不得不定了條例：遛狗必須走出住宅小區。小保姆可以沒有遛狗的閑心情，但不能不關心集體的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