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A輯讓我們說一些心事
有一種情感,默無聲息,淡如輕風,卻能長久地執著地散發暖人的溫馨。
“所有耕田的水牛都是紅眼的,因為他們被穿了鼻環。”據說很久以前,當水牛沒有穿鼻環,沒有下田的時候,它們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在耕田以後,他們沒有流淚,卻紅了眼睛。
金色印象
□林清玄
水牛的眼睛
有一次,我和一位農民與他的水牛一起下田,我看到那頭水牛的巨眼是紅色的,像燒炙過的銅鈴,我問起那位農人,他說:“所有耕田的水牛都是紅眼的,因為他們被穿了鼻環。”據說很久以前,當水牛沒有穿鼻環,沒有下田的時候,它們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在耕田以後,他們沒有流淚,卻紅了眼睛。
我想到,如果沒有真正的自由,任何動物都是有感應的,水牛如此,你看過真正快樂的豬嗎?
乞丐的缽子
我把錢放在一個乞丐的缽子裏時,有個好心人走過對我說:“台北百分之九十九的乞丐都是假的,你當心他拿你的錢去花天酒地。”
我說:“隻要做了乞丐就沒有假的,因為他伸手要錢的時候,心情就是乞丐了。心情是乞丐的人,即使他四肢完好,威武有力,家財萬貫,他仍然是個乞丐,更值得同情,值得施舍。”同樣的,一個窮人隻要富有的心情,他就是一個富人了。
比目魚
在市場買了一條比目魚,隻有一半的肉,聽說比目魚是皇帝吃了一半丟在海裏的,台灣人叫它“皇帝魚”。
煎著比目魚的時候,我突然為難起來,因為我請一位外國朋友吃飯,如果把無肉的一麵朝上,他會以為我請他吃魚骨頭;如果把有肉的一麵朝上,翻魚身時,他會以為我事先吃了一半;如果我告訴他皇帝的故事,他是絕對不能相信的。
最後我把比目魚留著自己吃,自己做剩下的半個皇帝,中國古人是不可理解的事,總是相信皇帝的。
鳥的心情
即使這世界有了飛機,我總是還羨慕著鳥。
尤其當在烈日下趕路,一隻鳥突然的啾啾飛過,一晃眼就到了我要去的山上。那隻鳥也許早上還在田野上覓食,午後,它已經飛過好幾個市鎮。飛機比起鳥來是笨拙的,因為即使我有飛機,也不能看到一片蘆葦美麗就隨興飛入。
但這世界上隻要有鳥籠,有溜鳥的人,我就知道我並不真的想做一隻鳥,隻想有鳥的心情罷了。
風知道山
我躺在田野上看山,山不高,但姿形優美。
我努力的想像著山那一麵的情景,也許它剛播種不久,有一片新芽的綠,也許它已經是收割後的蒼涼,雖然我那樣想著,但完全不能確實山那邊的風景,除非我站起來,爬到山的頂上去看。
陽光從山那邊轉來,它知道山那邊;風從山頭吹過,它知道山那邊;鳥飛過群山,它也知道山那邊;隻有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上山。這時我感覺在山之前,我是多麼渺小,那不是一座高山,因為我懶得上山,它就格外高了。
海拔五百
有時候隻要往上走幾步,不要太高,隻要走到海拔五百米,世界就完全不同了。
本來我們是抬頭看世界,可是就在海拔五百米的地方,我們既可以俯視也可以抬頭,天更廣了,平蕪拓得更大,人的心也就遠大了。
我們不必像爬山專家,到五千米或者一萬米的地方,把名字刻在石上,他們說那是“征服”。但是,有了征服,就沒有完全自由的心情。登山專家隻看見山頂,不像我們,能享受海拔五百米的樂趣。
聲音的靈魂
深夜裏坐在小屋中聽音樂,是我最愛的事,音樂固然是美的,但就是看著唱片上旋轉的唱針,也可以把人從時空中超脫。
那唱針一圈一圈畫著唱片,竟好像是磨著音樂家細致的靈魂,卻在千百裏外千萬年外的時空被不同的人磨著,藉著靈魂的苦磨,音樂洗滌了更多的靈魂。靈魂真是個奇異的東西,愈磨愈清明。
我的家
我走過一座黑暗的樹林,遇到一位住在林中的人,除了他的木屋,他幾乎沒有財物,可驚的是,他還是一個青年,並且安之若素。
我問他:“你這麼年輕而強壯,為什麼不到山外去打天下呢?”他疑惑的望著我,指著那一片樹林說:“這兒是我的家。”以一種無比肯定的語氣。
走出樹林,已是黃昏了,我看到腳下的城市華燈萬盞,那裏是許多人的家,也許住了很多富有的人,但從遠處看,每一個人的家隻是一個小小的窗口。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裏麵的幻影罷。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梁遇春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裏麵的幻影罷。其實通常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地平淡無奇。為著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同為著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內容罷。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做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一對情侶見麵時就傾吐出無限纏綿的話,接吻了無數次,歡喜得淌下眼淚,分手時依依難舍,回家後不停地吟味過去的欣歡——這是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後來時過境遷,兩人不得不含著滿泡眼淚離散了,彼此各自有個世界,舊的印象逐漸模糊了,新的引誘卻不斷地現在當前。經過一段若即若離的時期,終於跟另一個愛人又演出舊戲了。此後也許會重演好幾次。或者兩人始終保持當初戀愛的形式,彼此的情卻都顯出離心力,向外發展,暗地把種種情意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這種人好像天天都在愛的旋渦裏,卻沒有弄清真是愛哪一個人,他們外表多情,處處花草顛連,實在是無情,心裏總隻是微溫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享樂,以“自己”為中心,不知不覺間做出許多殘酷的事,甚至於後來還去賞鑒一手包辦的悲劇,玩弄那種微酸的淒涼情調,拿所謂痛心的事情來解悶消愁。天下有許多的眼淚流下來時有種快感,這種人卻頂喜歡嚐這個精美的甜味。我們愛上了愛情,為愛情而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犧牲,隻求始終能嚐到愛的滋味而已。他們是拿打牌的精神踱進情場,“玩玩罷”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有時也假裝誠懇,那無非因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們有時甚至於自己也湖塗了,以為真是以全部生命來戀愛,其實他們的下意識是了然的。他們好比上場演戲,雖然興高采烈時忘了自己,居然覺得真是所扮的角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在後台有個可以洗去脂粉,脫下戲衫的化妝室。他們拿人生最可貴的東西:愛情來玩弄。跟人生開玩笑,真是聰明得近乎大傻子了。這種人我們無以名之,名之為無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謂Sentimental了。
上麵這種情侶可以說是走一程花草繽紛的大路,別一種情侶卻是探求奇怪瑰麗的勝境,不辭跋涉崎嶇長途,沿著懸岩峭壁屏息而行,總是不懈本誌,從無限苦辛裏得到更純淨的快樂。他們常拿難題來試彼此的摯情,他們有時現出冷酷的顏色。他們覺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許多虛文呢?他們心裏的熱情把他們的思想毫發畢露地照出,他們感情強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義的決心的人幹事時總是分寸不亂,行若無事的,這種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絕不慌張的,他們始終是朝一個方向走去,永久抱著同一的深情,他們的目標既是如皎日之高懸,像大山一樣穩固,他們的步伐怎麼會亂呢?他們已從默默相對無言裏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們哪裏用得絕不能明白傳達我們意思的言語呢?他們已經各自在心裏發誓,當然不作無謂的殷勤話兒了。他們把整個人生擱在愛情裏,愛存則存,愛亡則亡,他們怎麼會拿愛情做人生的裝飾品呢?他們自己變為愛情的化身,絕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來玩味愛情。聰明乖巧的人們也許會嘲笑他們態度太嚴重了,幾十個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過去呢;但是他們覺得愛情比人生還重要,可以情死,絕不可為著貪生而斷情。他們注全力於精神,所以忽於形跡,所以好似無情,其實深情,真是所謂“多情卻似總無情”。我們把這類戀愛叫做多情的無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謂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無情有時漸漸化成了無情的多情了。這種人起先因為全借心中白熱的情緒,忽略外表,有時卻因為外麵慣於冷淡,心裏也不知不覺地淡然了。人本來是弱者,專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懷不亂這副本領的人,隨便冒險,深入女性的陣裏,結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來做比喻罷,宗教總是有許多儀式,但是有一種人覺得我們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這樣所謂的繁文縟節呢,於是就將這道傳統的玩意兒一筆勾銷,但是精神老是依著自己,外麵無所附著,有時就有支持不起之勢,信心因此慢慢衰頹了。天下許多無謂的東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為它是無謂的,可以做個表現各種情緒的工具。老是扯成滿月的弦不久會斷了,必定有弛張的時候。睜著眼睛望太陽反見不到太陽,眼睛倒弄暈眩了,必定斜著看才行。老子所謂“無”之為用,也就是這類地方。我終於倒抽了一口涼氣,往後頹倒,想竄走的心情,像童話裏那隻尾巴起火的大野狼。
孤獨之旅
□龍應台
愛鳥的朋友幫我登記了一次賞鳥之旅。清晨就出發,他說,而且絕對是孤獨之旅,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名人而多看你一眼,你也別想別人會因為你是名人而多照顧你一點。賞鳥的人都是孤獨的。
在越洋電話上,我真想說,“你怎麼這麼奇怪?我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是名人,應該受特別待遇了?”但他是那麼一個樸拙的好人,不忍心對他粗聲粗氣。
當我們飛到台北,他甚至連望遠鏡都準備好了。我們一家四口,各自背著背包,踏上薄薄的晨光,趕向集合地點。我心裏翻動著別人沒有的特別的期盼和喜悅:回到台灣,去看台灣的山水、台灣的鳥,多麼幸福。而且是孤獨之旅——“一個小小的麵包車、裏頭的鳥友各想各的心事,在昏暗中也沒有人交談。惟一聒噪的會是五色鳥……”
天亮了一點,街上開始有背著書包的學生。到了,可是,停在眼前的是個龐然大物,不是個“小小的麵包車”。我簡直就沒見過這麼大、這麼長、這麼高的巨型大巴士……這是去林場賞鳥的車嗎?我心虛地問。
“是呀!”“是呀!”“上車呀!”七嘴八舌的回答,原來這一大堆人,好幾十個哪,全是要去賞鳥的,男女老少都有,帶著快樂的笑容。
上了車,才發現,車裏還坐著一排排的人,興奮地招呼著晚上來的朋友。是雙層巴士,車子開動時,八歲的安安驚奇萬分,“哎呀,這車子沒人開怎麼動了?”司機當然在底層。
孤獨之旅開始了。不知怎麼一隻麥克風從前排開始響起,“我叫林秀真,桃園人,這是我第……次賞鳥”,拍手。“謝謝。”輪到下一位“大家好,我叫……,”拍手。“大家好,很高興有機會………”“大聲一點大聲一點!”“講長一點,自我介紹長一點……”“下一個下一個………”“要不要唱歌?”
我來不及倒抽一口涼氣,隻是半站起來趕快數數我們前麵有幾排座位。還好,我坐下來閉上眼睛;我們最晚登記,真正的坐在車子的最後一排,前麵起碼還有五、六十個人,而且我僅可以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王美麗……”
麥克風換上一個沉著的男性聲音,帶著權威的磁性:“大家好,我是這次賞鳥之旅的領隊(——拍手特別響,特別久),我們很榮幸,這次賞鳥之旅有一位名作家——”
我終於倒抽了一口涼氣,往後頹倒,想竄走的心情,像童話裏那隻尾巴起火的大野狼。
從此我就被照顧了。有人幫孩子買便當,有家長把自己的孩子玩具遞過來,有人為我們盛飯拿湯。我們一家四口被熱情包圍,使我深深慚愧,這個社會還是對知識分子如此溺愛,知識分子究竟值不值得溺愛呢?
因為是春假,預定是三個小時的車程走了五個小時。巴士終於離開了堵塞的高速公路,到了預定的午餐場所。是個台灣典型的遊覽車停憩站、團體用餐的地方。
幾十輛巨大的雙層巴士停在餐廳前,吐放著騰騰的熱氣。人群像擴散的流水竄來竄去。已經吃過的人潮湧向廁所,推推擠擠的,因為要排隊,“快點快點”,那剛下車還沒吃的人潮以更緊張的速度湧向餐廳。餐廳有兩層,每一層都放著上百張的大圓桌,圓桌要以堆為算。已吃過的一堆堆圓桌上杯盤狼藉、人仰馬翻;沒吃過的一堆堆圓桌,天哪,一望無際,哪裏是我們賞鳥人的桌子?
“東南!東南!”有人大喊,“掛東南牌子的都是我們的!”
看見了!看見了!可是走慢一點,醬色的磨石地板有些地方會黏住鞋底,有些地方卻又湯湯水水的會讓人滑一跤。好不容易摸到了圓桌邊,圓桌上覆蓋大張的塑膠布,幾盤菜盛在塑膠盤裏,添飯拿保麗龍碗,喝湯用保麗龍匙,免洗免洗,用了就丟,就丟……
吃完的一堆人推推擠擠下樓去,撲向湧往廁所的人潮,推推擠擠中,有人丟了鞋子,有人找不著孩子,遊覽車的喇叭大聲呼喚不見了的乘客……
我的孤獨之旅啊!於是,你甘願讓習俗的客套扼住真誠的心音;讓哈哈一笑的冷淡寒暄替代春天般的赤熱。
讓我們說一些心事
□王貴剛
不知從何時起,你不再訴說心事。也許以為自己成熟了,你將真情斂翼不屑教她裸露應有的美麗。於是,你甘願讓習俗的客套扼住真誠的心音;讓哈哈一笑的冷淡寒暄替代春天般的赤熱。也許曾被人傷過心,於是,你感到孤獨時也隻跟往事幹杯。而我真切地感到你心靈潮汐的洶湧與呼吸的沉重。
為什麼是這樣,難道你不相信真情是人生的太陽?
讓我們說一些心事吧,你會感覺溝通的酣暢。生活總有坎坷曲折,不要讓那些美麗或憂傷的情結久久滯留心的海底,見到陽光,它會轉換成你腳步起落的力量。
讓我們說一些心事,你會獲得彼此接納的融洽。生命不會天天都是過年過節的日子,不必在意那一點醜陋的陰影。
讓我們說一些心事,說幽閉已久的笑顏,說苦守多時的淚滴;交換青澀的感觸,交換熟透的思念。你突然醒悟,我們原來是這麼相近,生命依舊光華燦爛。
說一些心事給你,你的傾聽給我平凡的生命注入綠色的信心與紅紅的愛意。說一些心事給我,我的傾聽期望釋解你布滿炎涼的惘然心境。相信真情不泯。讓我們擁有彼此真心的麵孔。有一種情感,默無聲息,淡如輕風,卻能長久地執著地散發暖人的溫馨。
情感故事
□寶瓶
阿偉大學畢業,順利分回家鄉一個對口單位。
歡喜之後便是傷感,每晚擁著我一遍遍重複早被人說爛的海誓山盟。“明年畢業了去找我,我等著你呢。”我點頭。“以後凡事靠自己,每個禮拜寫信告訴我怎麼過的。”我點頭。“一定不許變心嗬!”再點頭,用手攀緊他的脖頸,眼淚蹭他一臉,兩年來第一次覺得,大孩子般的阿偉走了,我將無依無靠。阿偉越發有著兄長風度:“別哭,會有人關照你的,不然我怎麼放心?”阿偉帶我去見了方大哥。
方大哥在鄰校讀研,是阿偉的中學校友,一望便知是個內向斯文的人。他握握我的手,又拍拍阿偉的肩,聲音篤定地說:“你放心!”阿偉真的一臉放心的樣子。
阿偉走了,周末變得沒有色彩。我呆呆地翻看昔日的合影,又數日曆上的日期猜阿偉是否收到我的信。有人敲門,方大哥來了,拿來一大包話梅,說阿偉告他這是我的嗜好,我笑了,吃著話梅和他去校園散步。
走過小花園——這是和阿偉談天時坐的草地;路過大禮堂——常和阿偉來看電影,看節目;來到圖書館門前——如今再沒人幫我占座位了。何處沒有阿偉的影子?我邊走邊講,每樁小事都生動無比。方大哥默默地抽煙,入神地聽,不時投來驚奇的一瞥,然後笑笑說,我們去影院看電影吧,睹物思人,傷心又傷身。於是,我們去看了場晚場電影,我吃掉了那包話梅,方大哥抽了大半包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