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14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②,狄人侵之,去之歧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③,為可繼也。若夫④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注釋]
①薛:周初的一個小國家。
②邠:同“豳”,地名,在今陝西栒邑縣西。
③垂統:垂,傳。統,係統。垂統,傳統。
④若夫:至於。
[譯文]
滕文公問:“齊國人準備加固薛地的城池,我很害怕。您說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說:“從前太王居於邠地,狄族人來侵犯。他就避開,搬到岐山之下定居下來。這不是太王主動選擇而采取的辦法,實在是不得已呀!要是一個國君能實行仁政,即使本人沒有成功,他的後代子孫一定會有成為帝王的。有德君子創立功業,傳給子孫,正是為著能一代一代地繼承下去。至於能不能成功呢,也還得依靠天命。您怎麼去對付齊國人呢?隻有努力實行仁政罷了。”
2·15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①,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②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③。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
“君請擇於斯二者。”
[注釋]
①皮幣:皮,獸皮製成的裘衣。幣,繒帛,即絲織品。
②耆(qí)老:耆,60歲的人叫耆。耆老,即老年人。
③歸市:歸,趨、急走。市,市場。
[譯文]
滕文公問:“滕國是個弱小的國家,盡心竭力地服事大國,仍然難免被侵犯,應該怎麼辦才行?”
孟子回答說:“古時候太王居住在邠地,狄族人來侵犯他。太王用皮裘和絲綢去敬獻給他,狄族人沒有停止侵犯;又用好狗名馬去敬獻給他,狄族人也沒有停止侵犯;又用珍珠寶玉去敬獻給他,狄族人還是沒有停止侵犯。太王就召集邠地的長老,向他們宣布:‘狄人所要的是我們的土地。我聽說過:有道德的人不為了養人之物反而使人遭到禍害。你們何必害怕沒有君王呢?狄人不也可以做你們的君王嗎?我準備離開這裏。’於是離開邠地,越過梁山,在岐山之下重新建築一個城邑定居下來。邠地的百姓說:‘這是一位有仁德的人呀,不可以拋棄他!’追隨而去的人好像趕集市一樣踴躍。”
“也有人這麼說:‘這是祖宗傳下來叫我們子孫代代保守的基業,不是我本人所能擅自做主而把它舍棄的。寧可獻出生命,也不離開。’”
“以上兩條路,您可以選擇其中的任何一條。”
2·16魯平公①將出,嬖人②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③,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④。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人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⑤。”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⑥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⑦,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⑧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釋]
①魯平公:魯國的國君,名叔。
②嬖人:被寵愛的人。
③乘輿已駕矣:乘輿,天子或諸侯的車叫乘輿。已駕矣,已準備好了。
④後喪逾前喪:指孟子葬母親在父喪之後,但葬禮超過父親。
⑤棺槨衣衾之美:棺,棺材。槨,套棺。衣衾,衣服和被褥。美,華美。
⑥克:樂正子的名子叫克。
⑦沮君:沮即“阻”。沮君,阻止國君。
⑧尼:即阻止。
[譯文]
魯平公準備外出,他的寵幸小臣臧倉請示說:“平日您外出,一定把要去的地方通知管事的人。現在車馬已經都準備好了,管事的人還不知道您要去哪兒,因此來請示。”
平公說:“我要去拜見孟子。”
臧倉說:“您不尊重自己的身份,去拜訪一個普通人,為什麼呢?您以為孟子是位賢德的人嗎?賢德的人的行為應該合乎禮義,而孟子辦他母親的喪事,大大超過了以前辦父親喪事,由此看來,他未必是賢德的人吧?您不要去看他了。”
平公說:“好吧。”
樂正子去見魯平公,問道:“您為什麼不去看孟軻呢?”
平公說:“有人告訴我說:‘孟子辦他母親的喪事大大超過了他以前辦父親的喪事’,所以不去看他了。”
樂正子說:“。您所說的超過,是什麼意思呢?為辦父親的喪事用士禮,辦母親的喪事用了大夫的禮呢,還是辦父親的喪事用3個鼎擺設供品,辦母親的喪事用了5個鼎來擺設供品呢?”
平公說:“不,我指的是棺槨衣衾的好壞。”
樂正子說:“那就不能叫‘超過’,隻是前後貧富不同罷了。”
樂正子去見孟子,說:“我和魯君講了,他打算來看您。可是有一個他寵幸的小臣臧倉阻止了他,他因此就不來了。”
孟子說:“一個人要做一件事情,是有一種力量在支配他;就是不做,也是有一種力量在阻止他。做與不做,不是單靠人力所能做到的。我不能和魯侯相見,是由於天命。臧家那小子,他怎麼有力量使我不和魯侯相見呢?”
公孫醜上(凡九章)
3·1公孫醜問曰:“夫子當路①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複許②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③與子路孰賢?’曾西蹴④然曰:‘吾先子⑤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⑥不悅,曰:‘爾何曾⑦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⑧我願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⑨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⑩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裏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裏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注釋]
①當路:當政、當權。
②許:興、興起。
③吾子:您。
④蹴:不安的樣子。
⑤先子:父親、先父。
⑥艴(fú)然:不高興的樣子。
⑦曾:竟、竟然。
⑧為:謂、說。
⑨由:猶、如、好像。
⑩周公:姬旦,文王子,武王弟,輔佐武王伐紂,統一天下;又輔佐成王定亂,安定天下。
作:起、撥。約略量詞,如:一撥、兩起。
紂之去武丁未久也:武丁,商代賢王。紂距武丁年代不久遠。
相與輔相:相與,共同、一起。輔相,輔佐、輔助。
雖有鎡基,不如待時:鎡基,又作鎡錤,鋤頭。時,農時。
置郵而傳命:置和郵,相當於後來的驛站。傳命,傳遞命令。
[譯文]
公孫醜詢問說:“如果先生在齊國當政,管仲、晏子那樣的功績,可以再度創造嗎?”
孟子回答道:“你真是個齊國人,僅知道管仲、宴子而已。有人詢問曾西說:‘您和子路誰更賢能?’曾西惶惶不安地說:‘他是我先輩所敬畏的楷模。’那人又問:‘那麼,您和管仲誰更賢能呢?’曾西滿臉怒色,不高興地說:‘你為什麼要把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君主的信賴是那樣的專一,掌管國家政事是那樣的長久,功績卻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你為什麼要把我和他相比?’”孟子接著說:“管仲這種人,連曾西都不屑於同他相比,你以為我願意效法他嗎?”
公孫醜說:“管仲輔佐君主使他稱霸諸侯,晏子輔佐君主使他名揚天下。管仲、晏子這種人難道還不值得效法嗎?”
孟子說:“以齊國來統一天下,猶如翻一翻手掌。”
公孫醜說:“照先生這樣說,學生的疑惑就更大了。憑著周文王那樣的德行,活了100歲後才死,德政還未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繼承他的事業,然後才廣泛推行王道。現在您說統一天下如此容易,豈不是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嗎?”
孟子說:“文王誰能與他相比呢?從商朝的成湯到武丁,賢明的君主出現了六七個。天下歸順殷商的時間相當長久,時間長了就難變動。武丁使諸侯來朝見,治理天下,猶如手中運轉東西一樣容易。紂王距離武丁時間不算長,從前的優良傳統、美好風尚和仁政善教,還有保存下來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都是賢能的人,共同輔助他,所以經曆相當長時間後才失去天下。當時沒有一尺土地不屬於紂王所有,沒有一個百姓不是他的臣下,然而周文王還能憑方圓百裏的小國起家,所以是很難的。齊國人有句俗話說:‘即使有智慧,還得趁時勢;即使有鋤犁,還得待農時。’現在齊國要統一天下就容易多了。夏、商、周強盛時,土地沒有超過千裏見方的,而齊國卻擁有如此遼闊的土地;雞鳴狗叫的聲音接連不斷,從都城一直達到四方邊境,而齊國擁有這片土地上的民眾。疆域不用再擴展,民眾不用再增加,隻要實行仁政來統一天下,沒有人能阻止它。而且統一天下的君主不出現的時間,沒有比這個時期更長久的了;民眾被暴政所折磨,沒有比這個時期更嚴酷的了。饑餓的人不選擇食物,口渴的人不挑剔飲料。孔子說:‘德政的傳播,比驛站傳達命令還要迅速。’現在這個時候,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施行仁政,民眾的喜悅,如同從倒吊之中被解脫下來。所以隻要做了古人一半的好事,功績必定成倍超過,隻有現在這個時代是如此。”
3·2公孫醜問曰:“夫子加①齊之卿相,是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②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③先我不動心。”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④之養勇也:不膚橈⑤,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⑥,不受於褐寬博⑦,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⑧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黔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⑩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誌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誌,無暴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