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閱盡滄桑,讀史明智(1 / 2)

錢 穆

中國為世界上曆史最完備之國家,又中國史所包地域最廣大,所含民族分子最複雜,因此益形成其繁富。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曆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於並世固當首屈一指。然中國最近,乃為其國民最缺乏國史智識之國家。何言之?“曆史智識”與“曆史材料”不同。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為曆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今者,隻可謂是曆史的材料,而非吾輩今日所需曆史的智識。材料累積而愈多,智識則與時以俱新。曆史智識,隨時變遷,應與當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曆史智識,貴能鑒古而知今。至於曆史材料,則為前人所記錄,前人不知後事,故其所記,未必一一有當於後人之所欲知。然後人欲求曆史智識,必從前人所傳史料中覓取。若蔑棄前人史料而空談史識,則所謂“史”者非史,而所謂“識”者無識,生乎今而臆古,無當於“鑒於古而知今”之任也。

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當知舊。不識病象,何施刀藥?僅為一種憑空抽象之理想,蠻幹強為,求其實現,魯莽滅裂,於現狀有破壞無改進。凡對於已往曆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此皆一切真正進步之勁敵也。惟藉過去乃可認識現在,亦惟對現在有真實之認識,乃能對現在有真實之改進。故所貴於曆史智識者,又不僅於鑒古而知今,乃將未來精神盡其一部分孕育與向導之責也。且人類常情,必先“認識”乃生“感情”。人最親者父母,其次兄弟、夫婦乃至朋友。凡其所愛,必其所知。人惟為其所愛而奮戰犧牲。人亦惟愛其所崇重,人亦惟崇重其所認識與了知。惟知之深,故愛之切。若一民族對其已往曆史無所了知,此必為無文化之民族。此民族中之分子,對其民族,必無甚深之愛,必不能為其民族真奮戰而犧牲,此民族終將無爭存於並世之力量。今國人方蔑棄其本國已往之曆史,以為無足重視;既已對其民族已往文化,懵無所知,而猶空呼愛國。

故欲其國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曆史有深厚的認識。欲其國民對國家當前有真實之改進,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曆史有真實了解。我人今日所需之曆史智識,其要在此。前一時代所積存之曆史資料,既無當於後一時期所需要之曆史知識,故曆史遂不斷隨時代之遷移而變動改寫。今日所需要之國史新本,將為自尚書以來下至通誌一類之一種新通史。

此新通史應簡單而扼要,而又必具備兩條件:一者必能將我國家民族已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為一般有誌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知識;二者應能於舊史統貫中映照出現中國種種複雜難解之問題,為一般有誌革新現實者所必備之參考。前者在積極地求出國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源泉,為全部曆史所由推動之精神所寄;後者在消極地指出國家民族最近病痛之症侯,為改進當前之方案所本。此種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務,尤在將國史真態,傳播於國人之前,使曉然了解於我先民對於國家民族所已盡之責任,而油然生其慨想,奮發愛惜保護之摯意也。此種通史,必將從積存的曆史材料中出頭,將於極艱苦之準備下,呈露其極平易之麵相。將以專家畢生之精力所萃,而為國人月日瀏覽之所能通貫。則編造國史新本之工作,其為難於勝任而愉快,亦可由此想見矣。故曰: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於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

凡治史有兩端:一曰求其“異”,二曰求其“同”。何謂求其異?凡某一時代之狀態,有與其先、後時代突然不同者,此即所由劃分一時代之“特性”。從兩“狀態”之相異,即兩個“特性”之銜接,而劃分為兩時代。從兩時代之劃分,而看出曆史之“變”。從“變”之傾向,而看出其整個文化之動態。從其動態之暢遂與夭淤,而衡論其文化之為進退。此一法也。何謂求其同?從各不同之時代狀態中,求出其各“基相”。此各基相相銜接、相連貫而成一整麵,此為全史之動態。以各段之“變”,形成一全程之“動”。即以一整體之“動”,而顯出各部分之“變”。於諸異中見一同,即於一同中出諸異。全史之不斷變動,其中宛然有一進程。自其推動向前而言,是謂其民族之“精神”,為其民族生命之源泉。自其到達前程而言,是謂其民族之“文化”,為其民族文化發展所積累之成績。此謂求其同。此又一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