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唐代藝術 盛唐之音
唐代是中國古代文化最鼎盛輝煌的時期,形成了被後世所讚頌的“盛唐之音”。“盛唐之音”的美學內涵包括一個重要範疇——“意境”說的確立;兩項主要審美觀念——追求風骨和“味外之旨”;三種審美樣式——自由精神、勇儒尚法、禪道精神。
唐代美學的最高成果,就是意境理論的發現和確立。盡管唐人並沒有把自己的理論命名為“意境”,但他們已經全麵把握了其主要內容,並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論述。
“意境”一詞最早見於傳為王昌齡所作的《詩格》,他提出“詩有三境”:一曰“物境”,即指以描寫自然景物為主的詩篇所展示的境界,也可推及描述具體事物(社會的與人事)的詩作。這一境界主要是對山水詩而言的,“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是其主要審美特征。二曰“情境”,指人生經曆的境界,以融情於物為主要特征,或者幹脆在詩中展示詩人親身經曆到的“娛樂愁怨”的情感體驗。“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沒有具體的景色描寫,沒有形象可感的壯麗圖景,就連“明月”與“關”這兩個具體景物,都是以互文的方式,化為時間和空間觀念而作為邊塞曆史的象征,整首詩表現的是詩人出塞時的具體感情經過概括提煉後,所形成的具有深邃感的“情境”。三曰“意境”,葉朗認為是指內心意識的境界。“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就是說,作家必須發自肺腑,得自心源,這樣的意境才能真切感人。這個“真”實質上是心內之真與心外之真的糅合。能“得其真”的“意境”,一般來說都達到了表達自然之道與人生哲理的最高境界。“相送臨高台,川原杳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王維《臨高台送黎拾遺)詩人在送友人遠行之時,由放眼川原無極聯想到人生長途漫漫,飛鳥尚知倦飛而還,人為了生存與事業卻永遠跋涉不息。這就是一種人生意境,詩人冷靜、鎮定卻又不無悲壯地表現它,“語短意長而聲不促”(《峴傭說詩》),令讀者尋味不已。
王昌齡的“意境”實際隻是詩境三境中的一境。詩歌意境猶如水中之映象,它來源於客觀實在之物色,詩人必須“目擊其物”、“搜求於象”,才能在詩歌中創造出意境來。同時,《詩格》又極其重視心在意境構成中的作用。“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即是搜求於象之後映象的一種再現,一種重新組合後的境界的呈現。“以心擊之,深穿其境”,也是指把情思注入境中,強調了心在意境構成中的作用。
詩僧皎然又把意境的研究推進了一步,提出了諸如“緣景不盡曰情”、“文外之旨”、“取境”等重要命題,全麵發展了意境說。“緣景不盡曰情”之“景”,乃為“境”之義,是指與情思相對而言的具體景物形象。詩之情本無形,托於物境才發生的,也就是說,詩情寄托於境而存在,寫景實乃為了抒情。“取境”是指完整的詩境創造過程。他在講述張誌和畫洞庭三山時說,張於酒酣樂奏之時揮筆作畫,情思與景物已經渾然一體,分不出哪是情思哪是景物,至此方知造境之難。所以,詩思發動起來之後,剛進入藝術境界如果高、逸,則全詩的藝術境界就高逸。“取境”並非僅取客觀物色景界,而有情思的作用,所以,詩歌中所描寫的景物“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
劉禹錫對“境”作了一個基本美學規定:“境生於象外。”就是說詩歌在形象之外,還有更深遠的意境在。換言之,意境是由具體實象輻射出的虛像,是由詩境躍入的藝術空虛,是從有限超越到了無限,從對具體形象的觀賞把玩領悟到了宇宙本體和自然元氣。“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柳宗元對西山之“特立”的體認,正好借以說明對詩歌意境的體味和把握。
之後,司空圖對此加以生發,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和“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詩境多層次理論。至此,意境論的基本內容和理論構架已經確立。它包含兩大因素,一個空間,即情與景兩大因素和審美想像的空間。所謂“象外之象”中的第一個象,是指詩歌中最易於感受到的直接描寫的形象,它帶有形狀、色彩、線條等,是具體的。它雖由情思與物象組成,帶有感情評價,但並不飄忽,有著明晰的畫麵。然而,有境界的詩,往往在這畫麵形象之外,還有多層沒有明晰的畫麵、更為飄忽、更為空靈的形象。它往往不是來自於詩中的直接描寫,而是借助象喻、烘托、暗示,借助於讀者的聯想呈現出來的。這個像就是“象外”之“象”。它帶有更為飄忽、空靈的性質,如戴叔倫所言:“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這段保存在司空圖《與極浦書》裏的話,用形象描繪的方法,把象外之詩境那飄忽不定的特點很傳神地表述了出采。它提示人們,不要把意境看得太滯太實,應該看到其實中有虛,它所呈現的圖像既有其確定的大致輪廓,又有其不確定的多層含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司空圖已經意識到了詩歌意境的呈現,不僅僅是詩人的創作,還包含著讀者的美感聯想,所謂“味其深搜之致”(《題柳柳州集後》,《一鳴集》卷二),也就是指讀者以自己的審美感受,去體味詩人創造的深遠境界。所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後一個“象”和“景”,往往就包含著讀者憑借美感聯想的再創造在內。像王維的許多詩“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等等,無不在一重較為實在易感的境界之外,飄忽著多層更加空靈、深遠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