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隆迪首都布瓊布拉的郊外有個國際機場,現代化的候機大廳是穹頂金屬結構,像個天文觀測台,而屋頂的設計也相當精致巧妙。這個候機大廳仿佛是在向人們傳達這樣一個信息:在這裏,嶄新的未來就在眼前,將過去的種種留在身後,盡情體驗飛翔的樂趣吧!可是,在1994年的布隆迪,隻有少數幸運的人才能得到一張金貴的機票。對他們來說,飛機不過是離開這個地方最快、最安全的方式。飛行便是逃離,僅此而已。
1994年,布隆迪的春天被暴力衝突和動亂的陰霾所籠罩。布瓊布拉西部的山脈燃燒著熊熊大火,嗆人的濃煙從山頂滾滾而下,夾雜在五月中旬的春風中往機場的方向襲去。機場跑道上停著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正有一群人滿頭大汗、爭先恐後地向飛機跑去。德奧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條陌生的河流,被人流攜帶著往前跑。他周圍大多是些白種人,也有幾個黑種人或棕種人,但他一個也不認識。德奧還分辨出,人群裏除了他之外沒有鄉下人。小時候,德奧躲在石堆裏或樹下時,曾見過飛機從頭頂轟鳴著飛過,但從沒像這次這樣離飛機這麼近。除了首都的高樓外,這是他見過人類造出的最龐大的家夥。
德奧匆匆爬上舷梯,直到鑽進了飛機他才敢回頭看一眼。他站在飛機艙口,像以前躲在藏身之處那樣驚恐地瞪著外麵,在他看來,危險無處不在。如果這種強烈的不安是與生俱來的話,那他的這種特質也在過去一段時間的生活中不斷被加強。就在剛才爬梯子時,德奧腦袋裏仿佛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走。但現在,他看著遠處的山,想象著布隆迪的一切都已陷入火海之中——是的,布隆迪已經成了人間煉獄,德奧終於還是轉身走進機艙。在他麵前是一排排整齊的軟墊椅,椅背上搭著幹淨的白色椅套,每排座位盡頭都有一個小窗戶,這是他見過的打理得最整潔的房間。和外麵的世界相比,這裏簡直就是天堂。可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它也不會維持很久。
雖然飛機已經滿座,但是坐在靠窗位子的德奧還是覺得十分孤單。腦海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往外看,又有個聲音讓他向外瞅瞅,於是德奧一會兒向外瞟一眼,一會兒又趕緊轉回頭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手止不住地顫抖。大家都知道曾經發生過飛機被打落的事件,不僅僅是四月份的時候盧旺達總統的飛機被打下來了,還有別的許多飛機也是。所以飛機起飛後,德奧就一直揪心地等著飛機墜毀。有好幾分鍾,每次他往窗外看都隻能看到濃重的黑煙。當空氣終於清透到可以看清地麵時,德奧這才意識到他們早已越過了阿卡尼亞呂河1,也就是說他們的飛機已經離開了布隆迪,現在是在盧旺達的上空。德奧以前去過很多地方,他知道布隆迪其實沒那麼小,但是現在的布隆迪對他來說已經縮成了時空上的一個小點,而這是他以前做夢也無法想象到的。
德奧臉貼著窗戶往下看,他知道下麵應該是盧旺達。他看見在這片土地上也處處冒著黑煙,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也就是比布瓊布拉周圍的煙霧更加濃重。有許多濃煙是從河邊冒上來的,河水也渾濁不清。
德奧想:“那兒一定在殺人。”
但這種景象並沒有持續多久。當窗外再也看不到煙時,德奧轉回頭來,他覺得自己開始放鬆,這種輕飄飄的感覺好久都未曾感受過了。
德奧很喜歡軟墊椅,也喜歡飛行的感覺,輕輕鬆鬆地窩在舒適的座椅裏旅行可比用腳跑舒服多了。隨著緊張感慢慢退去,強烈的饑餓感洶湧而來。他覺得自己的腸胃都縮成了一團,逃亡的幾個月以來,他餓到腸子都快要打結了。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要去哪兒。”他茫然無措地想著。或許最糟糕的部分都已過去,或許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他在做夢。就算這次旅行永遠不結束,那也不錯。德奧想起世界曆史課上學的東西,也許他現在就像那個迷了路卻因此發現了美洲大陸的人。德奧仰著脖子透過窗戶向上看,那兒什麼也沒有,隻是越來越暗的藍天。他又往下看,這才發現自己離地麵有多高。“要是這飛機墜毀,那可就慘了。”他心想,接著他又對自己說,“可那也沒關係,這樣死了倒也不賴。”
這會兒,德奧對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滿意,對周圍的一切也都很滿意。唯一讓他有點不安的是,機艙沒有任何法語文字。從小學起,老師就一直這麼教他——法語是國際通用語,之所以通用,是因為法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語言。德奧也知道這架飛機是從俄羅斯來的。有人告訴他,現在隻有俄羅斯航空公司還有從布瓊布拉出發的航班,所以機艙裏的標記都是外語也不奇怪,可是德奧甚至在座位背麵的資料袋中碼放的各種卡片上都找不到一個法語詞彙。
飛機在烏幹達的恩特貝著陸。在機場等候轉機時,德奧看到有一大家子人圍著一個男孩忙成一團。那男孩看上去和德奧差不多的年紀,後來德奧發現他倆乘的是同一架航班。當機場溫和的廣播聲通知開始登機時,圍著那個男孩的一幫人開始痛哭流涕,那男孩也邊往登機口走邊抹眼淚。他可能隻是出去旅遊,可能很快就會回來了。德奧在心裏對那男孩說:“你哭了,可是為什麼呢?你看,你有這麼多家人。”德奧有些驚訝,朦朧中憶起其實有很多微小的理由可以讓人哭泣流淚,但這種感覺對於現在的德奧來說,仿佛隻是一個遙遠的夢一般。他的想法從一個極端飛快地跳轉到另一個極端——所有的事情都是危急的,而不危急的事情都無足輕重。德奧想,如果他像那個男孩那樣幸運,身邊還能有這麼多家人,他才不會哭呢,他也不會登上飛機,背井離鄉。如果他還有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