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夢(1 / 3)

暮春四月,草長鶯飛,雜花滿路。秦嶺之脈,終南山之陰,一眼望去,翠雲染地。山下一彎碧水,水邊兩隻黃牛,一臥一立,皆腹飽意足,閉目反芻。此時正值大唐開元盛世,民用富足,天下無波。目之所及,俱是一派太平景象。

時近正午,牧童秦小倌攏了一堆枯草,在背風向陽的臥牛石下,正鏘鏘鏘敲著火石。不一刻,煙生火起,秦小倌就火烤著幹糧,又把上半日捉的幾隻蚱蜢穿好,掏些熱灰,草草蓋上。吃完幹糧,熱灰下的蚱蜢也透出了焦香,秦小倌拿起蚱蜢串,聞一聞,歎口氣。因節令還早,蚱蜢才有指甲大小,隻能騙一騙嘴巴,無法果腹。

秦小倌今年剛交九歲,父親早逝,剩下母親一個。婦道人家,無地無力,隻能靠給人縫補度日,養活秦小倌。今年開春,鄰村袁大戶欲尋一放牛之人。秦母眼見得兒子漸長,家中無事,又無錢讀書,聽得袁家雇人,便帶秦小倌來到袁家。袁家主事老爺,一生刻薄,見秦母領的小兒,雖是清瘦,手腳倒還靈活,且此次雇人,牧放的不過是家中兩頭黃牛,當不得一個大人。遂留下秦小倌,與秦母商定,日供三餐,每月有幾個銅板的工錢,秦母也無爭競。秦母之意,去了一個半大小子的嚼啯,自己也輕鬆許多。至於每月的幾個銅板,不過是個意思,當不得甚事。自此,秦小倌白日放牧,夜晚歸家,不覺已過兩月有餘。

雖是吃了幹糧,嚼過蚱蜢,秦小倌腹中還是半空。秦小倌站起,來過水邊,彎腰掬水,猛飲了一氣,立起身,始覺腹中微有飽意。此時水中新荷半展,雲天倒映,一派畫中景致。秦小倌日日得見,卻也不覺如何。

飲過了水,秦小倌攀上臥牛石,四下觀望,先看兩隻黃牛無事,又向遠處村寨看去,見綠樹掩映著的,多是破敗草房,隻有袁家大戶,高門青瓦,格外醒目。看了一會兒,卻見遠遠地一行四人,出了村寨,正向這邊行來。秦小倌注目細看,見當先一人,錦衣繡袍,正是袁老爺的小兒子。中間兩人也衣著不凡,秦小倌卻是不識。尾後一人,赤膊短衣,挑著兩隻籮筐的,似是袁家夯仆劉大漢。卻說這位袁家小公子,大名國平,年紀不大,也讀過幾年書,卻性好戲耍,結交一班紈絝,整日遊蕩。家中自有袁老爺的和他幾個哥哥經理,錢糧廣有,便也由得他去。想來中間兩位,便是這位袁公子平日裏的朋友了。

秦小倌見四人直趨水邊而來,趕緊下了大石,找一草窩坐下。怕得是袁公子瞧見,又要指使自己做東做西。四人來到水邊,劉大漢便放下擔子,找一平整草坡,鋪下席子,擺上棋枰,又支起瓦爐開始生火。餘下三人,站在水邊,指點著遠山近水,恣意品評了一番。聽得劉大漢叫喚,才來到平坡,相讓著在席上坐好,開始弈棋,袁公子習棋未久,水平有限,隻得在一邊觀棋。劉大漢此時也生好爐子,提了桶,到上遊取水。行過幾蓬長草,忽見秦小倌放牧的兩頭黃牛,便粗著嗓子叫嚷:“秦小倌,秦小倌。”弈棋的三人也向這邊望來,劉大漢舞著手道:“五少爺啊,咱家的黃牛在這裏,想必秦小倌也在左近。”秦小倌無法,隻得悻悻走過來,見過了袁公子,便立在一邊。袁公子笑著對那兩人道:“我家放牛的小廝,山野孩子,不懂得禮數,二位不要見怪。”其中一人道:“啊呀,牛背牧笛,卻是詩意得緊。”另一人則搖頭晃腦地吟唱道:“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有此景致,夫複何求啊。”秦小倌立在一邊,也不懂得三人嘰咕些什麼。袁公子道:“秦官兒,牛也吃飽了,左右無事,你就在邊上服侍好了。”說完,三人繼續下棋。秦小倌無奈,隻得燒水泡茶,服侍三人,劉大漢樂得清閑,在一邊看著秦小倌忙來忙去,自個兒嘿兒嘿兒地樂。

秦小倌添完茶水,閑著無事,看兩人在那弈棋。見那木板上橫橫豎豎全是線,兩人拿著白子黑子,你一顆我一顆,下的忘情。心道:“閑得慌麼,一堆黑,一堆白的,擺石子玩?”袁公子見秦小倌注目棋枰,便道:“秦官兒,你也曉得些圍棋?”秦小倌搖搖頭道:“不曉得,這些黑的白的石子兒倒是挺圓溜兒。”袁公子聽了哈哈大笑,那二人正在沉思,遲遲不下,瞅著氣悶,正好拿這小廝消遣。“秦官兒,別看隻是些個石子兒,下的好了,皇上都要見你呢。你不見王積薪,幾盤棋,贏得個翰林,哈哈哈哈。”下棋的一人,正有一著怪手,対麵的苦思不解,也插話道:“王積薪的一子解雙征,確是天縱妙手,非人力能為。”兩人說開去,也就忘了秦小倌。秦小倌聽得半通不通,也不知什麼雞心、牛心,隻記住了做翰林、見皇上。待要跟著學幾手,卻是一毫也看不懂,也沒個人跟他講解。看看日色偏西,袁公子吩咐秦小倌、劉大漢二人,收拾家什。三人又閑踏一番,看了落日,下山去了。臨走,袁公子賞了秦小倌十幾個銅錢。秦小倌忙了半日,得了十幾個銅錢,也是滿心歡喜,牽了兩頭黃牛,飲了水,也隨後下山。

一晃五年,秦小倌已十四出頭,倒也長得一表非凡。隻可惜,字也不識一個。隻有草屋一間,還要奉養老母,眼見得沒什麼出息處。隻因年歲漸長,袁老爺吩咐,閑暇時間,要割草打柴。加上牛也多了幾頭,工錢自然也跟著漲了上來,倒比那劉大漢還要多著幾分。誰知到了來年春上,秦母操勞過度,一病不起。秦小倌告了假,侍奉在床前,衣不解帶。秦母看在眼中,既心疼,又犯愁。加上家貧無錢,醫藥都不能及時,不過幾日,秦母便歿了。秦小倌哭的昏天昏地,左鄰右舍都可憐他,也是無法,隻得把草屋抵了,買塊地,葬了老母。

喪事已畢,隻得還到袁家放牧。自此以後,秦小倌便和那劉大漢一樣,成了無家無室之人了。每日裏割草打柴,牧著幾頭黃牛,倒也無牽無掛。

到了秋收,袁家一幹人,個個都忙,就是那個五公子,也被袁老爺逼著監看短工,袁公子隻做了一日,便一走了之,去城裏朋友家品茶弈棋去了。秦小倌因已長成,牧牛砍柴之餘,也要在場院上奮叉揚鍁,雖是夥食好了不少,卻也疲憊不堪。

這一日,秦小倌來到山下,撒開那幾頭黃牛,又割了幾擔草,便背起斧繩上山打柴。終南山中,千溝萬壑,草木繁盛,枯柴盡有,隻是山道難行。秦小倌沿山道一路行去,所見皆是蔥蘢樹木,因離得莊近,枯樹敗木,具已砍盡。行的三裏有餘,所見皆是如此,秦小倌歎口氣,道邊坐下歇腳。瞅瞅路邊雜樹,卻不能下斧,一則,砍了濕柴,主家不喜,二則,濕柴也重,下山不易。秦小倌無法,隻得撥草尋路,向那險峻處行去。累了半晌,翻過一道山梁,下了穀,四下打望,絕無人跡,周遭枯枝遍地。秦小官大喜,撿那粗壯幹透的,實實得紮了一捆。心道:“虧得不曾沿路尋覓,拚的半晌辛苦,卻省了砍柴力氣。”看看日色近午,秦小倌找棵大樹,樹蔭下吃了幹糧,抬頭看去,這棵樹大的離譜,高不見頂,南向離地一丈高處,幾支老枝,生的叉叉丫丫,密不透風。秦小倌左看右看,不解為何此處幾支老枝生得如此突兀。心道:“想是有鳥雀在上築巢,天然生的,哪會如此密實。不如上去一探,得幾個雀兒蛋,也可解一解饞。”終是年少,秦小倌左攀右爬,不一刻,便站在了南向橫枝上。探頭看去,上麵卻是平蕩蕩的,一無餘物,隻是那密密層層的枝葉交錯,卻像一個鋪就的草鋪。秦小倌更覺稀奇,伸腳探了探,且是結實,慢慢移過去,輕輕放倒身子,便如一個軟床一般,微風起處,顫顫地晃。

秦小倌正感愜意,忽覺身下一空,向下墮去。慌亂中張口呼叫,卻似啞了嗓子,一聲也出不了。心道:“這番卻是不好,不死也傷。悔不該頑皮嬉鬧,履此險地。”正惶恐間,忽聽得人聲喧鬧,打眼一看,卻是身處一市井之中,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秦小倌定了定神,摸摸身上,並無痛處,放了心。再看那街道兩旁,房舍林立,那房屋模樣,跟袁家的倒有幾分相似。街上人眾,奔走歡呼,秦小倌見了幾人,都覺麵熟,卻不記得是誰了。秦小倌也不知哪來的膽氣,瞅著一個大漢走得近了,一把抓住,問道:“大叔,這是哪裏?”那大漢也不答他,徑直走了,口裏喊著:“地門複開,普天同慶。”一連問了幾人,都是如此。秦小倌無法,隻得自己慢慢向前走。正行間,忽聞肚子咕咕作響,卻正走到一炸糕攤前,那賣糕老漢也如眾人一般,舉著雙臂,喊著:“地門複開,普天同慶。”秦小倌摸摸身上,還有幾個銅板,便掏出幾枚,遞給那老漢道:“給我個炸糕。”老漢也不理他,隻管在那呼喊。秦小倌扔下銅板,抓起一個炸糕就走,走幾步,回頭看看,老漢還在喊,瞧也不瞧他。返回身,拿起自己的銅板,又抓塊炸糕,老漢依舊不理。秦小倌心虛,走幾步,回頭看看,走幾步,又回頭看看。不想一頭撞到一人懷裏,那人抓住他的肩膀道:“小哥莫慌,跟我來。”秦小倌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一中年男人,身形高瘦,五綹長須,麵容慈祥,卻不似那些個麵熟之人,心中稍安,辯解道:“那個大爺不理我,我才拿的炸糕,我開始是給了錢的。”那男人一邊拉著秦小倌前行,一邊哈哈大笑:“吃就吃了,無需還錢。”秦小倌聽了,放下心來,才記起炸糕還在手上,幾口吞下肚去,吃起來卻像自己烤的蚱蜢,並不像人們說的那般好吃。

那中年男子拉著秦小倌,匆匆前行,一轉彎,便進了一個門洞。一腳踏進去,秦小倌目瞪口呆,見一極大的屋子,金碧輝煌,明亮異常,也不知哪裏來的光亮。屋裏七八個人,神態各異,服飾也不似秦小倌曾見過的模樣。那幾個人團團圍坐在一起,見中年男人進來,齊齊站起,同聲問道:“費兄,找到了嗎?”那個被稱為費兄的中年男子一指秦小倌道:“這個不是。”那幾人拊掌笑道:“原來是個小孩子。”內中一個書生打扮的瘦小青年問道:“小兄弟,台甫貴姓,仙鄉何處,作何生理,可知現時是何朝代?”邊上一個粗豪的漢子笑道:“賈秀才,別酸了,讓五妹妹來問吧。”後麵一個女子嫋嫋婷婷走了過來,拉起秦小倌的手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啊?”秦小倌大窘,隻從十幾歲後,除卻秦母,從未有過女子對他如此神態親熱。趕忙抽回手,紅著臉答道:“大家都喊我秦小倌。”青年書生插話問道:“無有大號?”秦小倌搖搖頭,卻是不明白書生所問。女子白了書生一眼,又問秦小倌:“小兄弟可曾進過學堂?”秦小倌搖搖頭,聽的幾人歎了口氣,書生又插話道:“不知小兄弟平時作何營生?”這話秦小倌倒是聽得明白,趕忙答道:“我給袁老爺家放牛。”眼見得幾人神情有變,個個麵露沮喪之色。秦小倌心中微有懼意,不知那裏答得不對。過了一刻,那粗豪漢子突然大笑,指著秦小倌道:“卻原來是個繡花枕頭。”帶秦小倌進來的那個中年人擺擺手道:“南兄莫笑,看這孩子,清清秀秀,倒是機靈,必是家貧,未曾上學。我等在此,別個不敢說,時間盡有,還怕教不了這孩子嗎?拚上幾年十幾年,賈秀才也能教出個真狀元。”那賈秀才擺擺手說:“這個難說,好看的多有,上進的難覓。我可不敢打這個包票。”那費兄對秦小倌招招手,來到一書桌之前,取出筆墨,鋪開紙,工工整整的寫了個‘秦’字。拉過秦小倌道:“你看,學字並不繁難,這是你的姓氏,算得上難字了,其他的多比這個簡單。”又把筆塞在秦小倌的手裏,握住他的手,在紙上輕輕拉了一橫,道:“你看,這個就是簡單的一橫,你在下麵照我教的再寫一個。”秦小倌抖著手,千難萬難,在那一橫下麵,又添一橫,彎彎曲曲,卻像個蚯蚓。賈秀才正踱著方步過來,見了這一橫,嗤嗤地笑道:“仁兄寫的是蝌蚪文吧?”那費兄說道:“秀才,不要嗤笑,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多練練,就好了。”說完鋪開一張大紙,拉起秦小倌的手,又劃了一橫。道:“照這個慢慢練,寫滿這張紙為止。秦小倌握著那筆,比鋤頭還沉,抖抖地劃了一橫又一橫,橫橫曲曲折折,再沒一個直的。眼瞅著寫了大半張紙,秦小倌又累又煩,看那些彎彎的橫,似是活了過來,變成一群怪蟲,一伸一曲,齊向筆端聚來,愈來愈大,有頭有尾,張開嘴,獠牙暴突,紅舌亂舞,堪堪就要吞噬了他。

秦小倌一聲大叫,反身坐起,卻見日正當空。原來剛才隻是眯了一瞬,做了一夢。再看看身子,已不在原處,差點滑下樹去。趕忙輕輕爬過老枝,緣樹而下。定定神,吐一口道:“呸,原來卻是一場夢,怪道淨遇些瘋子,也不知吉也不吉。”想想那些怪蟲,心中猶有餘悸。

秦小倌見天色還早,又依樹歇了一晌,卻是不敢再睡。歇的足了,起身背起柴捆,循原路下山。來到山下,時辰剛好,打點柴草,捆好馱在牛背上,牽牛回莊。回到袁家,卸下柴草,拴好黃牛,卻還不能歇息,晚飯前,照例要到場院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