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花開花落月難圓
全國解放了,到處是一片鑼鼓喧天,普天同慶的熱鬧場麵.人們用各種方式迎接著新中國的成立,迎接著人民戰士的凱旋歸來.肖雲龍和許多英勇的戰士一樣,胸前戴著大紅花回來了.人們敲著鑼,打著鼓,興高采烈地為他們的英雄舉行慶功宴,縣裏領導專門為他們接風洗塵.秋月沒有看到肖雲龍和馬有順,她帶著枝子和葉子在人群裏尋找.可是沒有人知道.葉子跟在許多大人後邊舞動著手裏的花環,她在找爸爸,她雖然不知道哪個是她的爸爸,但她相信她的爸爸一定會認出她來的.“爸爸,爸爸!”她在大聲呼喊著,在人群裏擠來擠去.
自從白靈去世後,白忠義老先生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也不大出去看病了,李氏更是瘋瘋癲癲的,時好時壞.多虧梨花常常去看望他們,她把白家當成了自己的娘家,還把枝子撫養起來.這樣,梨花相當於撫養起了三個老人和三個孩子,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這個大家庭來.秋月受傷後,沒有跟著部隊走,而是回到了地方.她總覺得自己的命是柱子給的,她要報答他,回來後,她主動來到了柱子家,擔負起了照顧奶奶的責任.她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奶奶,她怕老人承受不了這種打擊.隻說柱子在前方打仗,立了功,當上了連長.奶奶高興的臉上綻成了一朵ju花,她把枝子和葉子接了來,她不忍心看著姐姐受苦,讓孩子也跟著受罪.
肖雲龍隨著勝利的部隊,回到了地方.縣裏專門給他們開了慶功會,但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的心情沉重極了.他不知該如何把那個壞消息告訴她們,柱子那憨厚的麵容又呈現在他眼前:“如果我回不去了,麻煩你替我照顧好奶奶和秋月.”肖雲龍的眼睛再次濕潤了.他還未進門,就聽見屋子裏,一個蒼老而又熟悉的聲音說:“誌江和雲龍怎麼還沒有回來?”一個淒涼的聲音回答道:“快了吧!”肖雲龍聽了,鼻子一酸,眼淚湧上了心頭.“娘,我回來了.”雲龍不敢讓老人過於激動,他小聲喊著.狄氏睜大眼睛,瞅著兒子說:“龍兒,你真回來了?”她高興的眼淚都流了下來.“你哥呢?他怎麼還沒有回來?”雲龍驚疑地說:“他早該回來了.”肖雲龍扭過身來看了梨花一眼,說不清是欣喜還是感激:“梨花,讓你受苦了.”肖雲龍環視四周,不見父親,問道:“爹呢?”梨花不知該怎麼說,狄氏流著眼淚說:“你爹走了.”肖雲龍鼻子一酸,背過身就往外走去.梨花也緊跟著跑出來.
肖雲龍急步來到爹的墳前,他抑製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爹,兒子不孝!”他的眼前浮現出父親那慈祥而又威嚴的臉龐.可是爹再也聽不到兒子的叫聲了,他已經靜靜地走了,帶著永不瞑目的怨恨.梨花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旁:“爹臨死的時候,嘴裏一直叫著你的名字.”“爹是怎麼死的?”肖雲龍肝膽欲裂.“村裏把爹化成了地主成分,讓他戴著帽子滿街遊行,爹咽不下這口氣,就病倒了.”梨花如實地說.肖雲龍心潮起伏,怒不可遏地說:“我爹怎麼會是地主?他從來沒有剝削過人.這是誰幹的,我得去找他去.”梨花緊緊抱住他說:“雲龍,你別去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讓爹在天之靈安息吧!”肖雲龍痛哭流涕地說:“我爹是被冤枉的,要不他不會死的.”梨花死死地拉住他不放說:“這是人家村裏給定的,咱不能不聽國家的話.”肖雲龍聽了國家兩字,仿佛耳邊響起爹說過的話:“事事要以國家為重,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他忍住悲痛,站起身來說:“爹,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肖雲龍回來後,把家裏的活全包了.他不能再讓梨花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抗著這個家了,他白天去地裏幹活,晚上守著母親.以前都是梨花沒日沒夜地伺候她,端水端尿.如今兒子回來了,她的心裏更加坦然.狄氏的病漸漸有了好轉,可以扶著炕沿坐起來了.肖雲龍也熬的瘦了一圈,他更加能體會到梨花的不容易.狄氏總怕兒子不守著,又看不得別人有半點幸福模樣,常常嘮叨:“大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肖雲龍左右為難,他素來了解母親的霸道和自私,也體諒媳婦的委屈和忍讓.梨花雖然表麵上不說,可他能看出來,她是渴望他的.
黑漆漆的夜裏,院子裏的碾盤上也傳來玉米粒喀嚓喀嚓的響聲.肖雲龍睡不著,他的心象在被油煎熬著一樣,悄悄穿上衣裳,剛一起身,狄氏就喊:“你幹嘛去?”雲龍找了一個借口說:“我去給牛拌點料,你先睡吧!”狄氏心裏不悅地說:“半夜三更的,別凍著.”雲龍走出來,看見一輪新月如淡淡的眉毛懸掛在天空中,幾顆星星寥寥地半睜著眼睛微睡.一個瘦削的身影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更加孤苦伶仃.一種別樣的心情使他走近她,“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習慣了.”梨花輕輕地說著.肖雲龍奪過她手中的活計來,一把擁在懷裏,她極力躲閃著,他看見她那沾著淚痕的細長的睫毛,看見那雙閃著比星星還亮的眸子,那動人的唇,癡情的臉.她感覺到一陣暖流襲擊而來,冰涼的全身仿佛置於烈火之中.他緊緊把她擁抱在懷中,痛苦和甜蜜交織,微笑和淚水交融.
狄氏身體硬朗起來,她在炕上也呆不住,自己就摸索起活來.到了冬天,人們都在紡線,她也搬出家裏的紡線機坐在炕頭上紡線,那“吱喲吱喲”的聲音象在唱歌一樣.不一會兒就能看到那雪白的棉花裏抽出了細長的線來.梨花象許多解放了的婦女一樣,白天幹活,晚上去村裏的“掃盲班”學習,她認識了不少字,還會寫自己名字了.老師在黑板上煞有介事地寫著:我是中國人,一字一句地教台下的人們念,台下的人也都嚴肅認真地學著.梨花覺得頭腦好象一下子從混沌變得清晰起來,心胸也由狹隘變得開闊起來,她甚至覺得以前自己都白活了一場,原來書裏的知識讓人明白許多事情.她如饑似渴地學起來,肖雲龍見了覺得非常好笑,就問她:“梨花,你會寫我的名字嗎?”梨花並不覺得丟臉,有點羞愧地說:我們老師還沒有教.”肖雲龍撲噗一聲笑了.他越來越喜歡這個誠實憨厚,善良樸素的女人了.
狄氏病好了,也許是良心發現,覺得對不起梨花母女,她主動提出來說:“雲龍,明天你去把葉子接回來吧!”肖雲龍看了母親一眼說:“你不是不喜歡閨女嗎?”狄氏臉色難看地說:“娘不是老糊塗了嗎?再說,人家秋月也不容易,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梨花一邊在做過冬的棉衣,她用驚奇的目光悄悄掃了他們母子一眼,沒有說話.肖雲龍有點內疚地說:“是啊,還有柱子奶奶,也難為她了.”狄氏說:“要不,你把她們娘幾個接來,一塊住吧!也好有個照應.”肖雲龍說:“我也這麼想,隻怕人家不來.”梨花輕輕地說了一句:“我也挺想她們的,明天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她們.”狄氏臉沉沉地說:“你去幹什麼?在家呆著吧!”梨花再也不敢說話了.兒媳婦好象是他們這個家最低等的人,永遠沒有說話的權利,自從嫁過來,她就象是賣給他們,做了奴隸一般,這就是舊社會思想裏的女人.
次日,肖雲龍套上馬車,去接葉子了.秋月因為要照顧柱子奶奶,就帶著枝子搬到柱子家來了.白忠義和李氏都上了歲數,並且有病,枝子一直跟著秋月.到了家裏,他才發現,冷冷清清的.柱子奶奶在炕上躺著,她已經身染重疾,一病不起,秋月帶著孩子們上地裏幹活去了.柱子奶奶老眼昏花,已經看不清對方,她的嘴裏喊著:“柱子媳婦,你回來了嗎?”雖然他們並沒有成親,但從思想上,老太太已經認定了這個媳婦.肖雲龍趕緊奔過去說:“奶奶,是我.”柱子奶奶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說:“柱子,你可回來了.奶奶想死你了.”說完,混濁的眼裏竟然有一縷明晃晃的光芒.肖雲龍無不痛心地說:“奶奶,你受苦了.”他的眼淚也要掉下來.正說著,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他搖頭晃腦地說:“家裏有人嗎?”肖雲龍站起身來問:“你是誰?”來人說:“我找柱子媳婦.”肖雲龍驚詫地問:“你找她幹什麼?”他說:“她欠我們的賬太多,我們是來催賬的.”肖雲龍問:“她欠了你們什麼賬?有多少?”來人還沒回答,就聽一個女人斷喝一聲:“我不是說過,以後還你們嗎?”秋月蓬頭垢麵地出現在門口.肖雲龍看見她這幅模樣,心裏又是疼痛又是同情.他把來時帶的錢全拿了出來,遞到來人手中說:“你看這些夠嗎?”來人數了數說:“算了,少點就少點吧,我也知道她們娘倆不容易,可是我們做的是買賣,也不能光往裏邊掂.是不是?”
秋月也沒有感謝的意思,她從籃子裏掏出一把青菜來說:“你是不是來接葉子的?”肖雲龍被她一語點破,倒不好答應,支吾著說:“我來看看你們.”秋月把門後的兩個孩子招呼進來說:“葉子,枝子,進來吧.”兩個孩子都悻生生地躲在秋月屁股後邊.秋月蹲下身來,給葉子洗了把臉說:“閨女,你不能跟著我們受苦了,你還是去找你的親爹親娘去吧!”葉子抱著秋月大聲哭著:“娘,我就要你.”秋月勉強忍住淚說:“葉子,最聽話了,對不對,過幾天,娘就去看你.”肖雲龍止不住的眼淚流下來說:“月兒,今天,我是來接你們娘幾個的.”秋月不客氣地說:“你沒看奶奶病在床上嗎?我們哪兒也不去.”肖雲龍說:“我會找好醫生給奶奶看病的.”秋月苦笑著說:“就憑你娘,對我姐都那麼苛刻,還是算了吧.”肖雲龍央求著說:“那是以前,我娘後悔了,這回就是她讓我接你們的.”秋月並不領情,她把葉子抱上車說:“你們走吧,孩子懂事了,以後別再給她們氣受,不要把我的情況告訴我姐.”說完,她領了枝子進了屋裏,把門關上.
院子裏傳出葉子的哭聲,那一聲聲象針一樣紮在秋月的心上,她的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哭聲越來越遠,漸漸聽不到了.她才打開門,隻見院子裏放著一籃子雞蛋,那肯定是肖雲龍帶來的.枝子跑過去,驚喜地說:“娘,裏邊還有幾塊錢.”秋月好象明白了什麼,她知道這是姐姐偷偷放進去的,眼淚重又“唰”地一下子落下來,象斷線的珠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