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哦,白絲巾(1 / 2)

城裏人吃過晚飯,都到街上來跳舞。這是進城打工的牛娃始料不到的。累乏了一天,還跳那幹什麼呢?舞場上,男人摟著女人,轉動著,就像開鍋的餃子,一個個起伏不定。可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一道豔麗的桃紅,突然將他的目光抓了一下。一個女人穿了條桃紅的裙子,翻飛著,左右旋轉,像山裏開春的桃花。

舉眼看去,桃紅裙子有時它慢悠悠的,隻是前後一點一點挪動,裙擺不動聲色。有時它情緒活躍,碎花似的綻開了,流水一般向前滑動,柔軟地傾瀉,有時它如一陣狂風吹來,就跟桃花似的飛旋而過,風吹得花瓣滿天。

牛娃就在那很晚。那條桃紅裙子在暗淡的背景下十分醒目,帶著一道道數不清的皺褶,波濤似的擺動起來。女人的腿時隱時現,裙子擺弄著熟悉的姿勢,從他的腳邊掃蕩而過。

好一陣,舞曲才停了下來,那裙子也停下了。

牛娃看不清女人的臉,但他看到女人用一根潔白的絲巾——原是係在脖子上的,在手上搖來搖去,像是熱了,朝臉上扇著風。

樂曲很快又響了起來,一個站在她跟前的男人朝她兩手一攤,女人就以很快的動作轉身摟在了一起。白絲巾悠悠晃晃地飄在了地上。

白絲巾飄落的姿態有點像鴿子花,這城市沒有那花,隻有山裏那邊才有這團粉白躺在了塵埃裏,離牛娃不遠,一雙雙腳從它旁邊踩過,眨眼間,已經有半個腳印染黑了它。三娃快步走過去,將絲巾抓了起來。

舞場沒有那紅裙子,所有的顏色就和昏暗的燈光一起煮成了一鍋粥,讓人昏昏欲睡。

他有了一點小小的念頭。他手裏攥著那塊白絲巾,它原本是城市的一個婦人的,那婦人穿著引人注目的粉紅裙子,活力四射地跳舞,幾乎把全場都蓋了。

他踟躕著,想上前將白絲巾還給那女人,可她身旁走著一群人,他們有說有笑的,沉浸在舞蹈的興奮中,意猶未盡。他沒有鼓足當眾遞過去的勇氣——人家會怎麼看他呢?

散場時,他又把那絲巾揣回了工棚。打牌的還沒散,煙霧彌漫。牛娃摸了衣袋沒煙了,他又回到街口,四周空空蕩蕩的。常去的那家小超市關了門,他就朝一家小賣部走去。

一個女人正坐在窗前。她低著頭,濃密的黃頭發在腦後用一隻花發卡夾著,樹起一簇雞尾似的發梢,手裏不知在忙活什麼。她身後的貨架上紅紅綠綠的,琳琅滿目。他走到跟前,說:“買盒煙。”

女人渾身一哆嗦,顯然吃了一驚。她朝牛娃看了一眼,兩手飛快地捂了一下。牛娃有些莫名其妙,女人的手在桌子底下,他其實什麼也沒看見。他正要再說買盒煙,那女人站起來,唰地就把窗門關上了。她的生意就是從窗戶進出的,那扇小玻璃門上貼著紅字:煙酒飲料,便民廉價。但卻“哢嚓”一聲將他三娃拒之門外了。牛娃隔著玻璃,他提提氣,喊了一聲:“買煙!”

那女人皺起了眉頭,但看也不看他,背過身去朝貨架走了兩步,她穿的是一套寬鬆的碎花睡裙,將手裏的東西——一疊紅綠紙幣的角冒了出來——原來她剛才是在數錢,塞進一個小盒,然後將一把黃鎖套了上去,她似乎一點也沒理會窗外有個人候著,但眼角的餘光卻分明掃在了牛娃臉上,因此她突然側過身子,以極快的動作擺著手,連連擺著,意思是說走人走人,不賣了不賣了。牛娃的臉再一次熱了,他非常惱火地高叫了一聲:“買煙——!”

女人吃驚地轉過臉,比剛才更為受驚,她張大了嘴,紅潤的嘴皮,長得有棱有角,眼裏閃過一絲驚恐。她朝窗門伸過手來,卻並不是打開,而是將一幅窗簾嘩地拉上了。

牛娃一下子呆住了。眼前的窗簾一片桃紅,像極了他剛才舞場上凝視的紅裙子,甚至那些褶皺,都是他已經熟悉的紋理。怎麼會呢?

他舉手在玻璃上連敲了幾次,但裏麵沒有反應。有一陣,女人像是在說話,嘀咕著,隔著玻璃什麼也聽不清。又過了一會兒,街口那邊突然出現了一輛警車,藍燈警示地閃著,他生怕起麻煩就離開了。

牛娃從街口往工棚走去,心裏像卸掉了什麼,輕飄飄的。他留下了那條白絲巾。夜已深了,華麗的車燈仍然一輛接一輛地滑行著向前而去,它們像連接在一起的一條長河。

女人第二天門開得很早,她這一夜沒怎麼睡好,老是提心吊膽的,伸著耳朵聽窗外的動靜,怕有人砸了窗戶,玻璃門——一塊石頭就砸碎了,要是跳進個人來,她隻有束手就擒,生死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