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華籠照著祁連山穀,淒清而寂靜,唯有遠處天狼穀的狼嚎聲隨風飄來。
寬寬的山道兩側枯黃的野草被西風壓低了身子,如波浪起伏不定,似有野獸藏匿其中。盛世之時,因急於在大雪封山前穿過山穀進入山南的吐蕃地界,尚有商隊乘著月色趕路,各色人等經此往來不絕,倒也平安無事。值此亂世,行人是萬萬不敢夤夜入穀的,天大的急事,也隻好先在穀外山下的黃石鎮歇腳,待天明再結伴而行。
此時月已中天,穀中絕無人跡。
一道山梁的陰影中卻隱隱傳來馬蹄輕輕踏在硬土上的“得得”聲,以及輕微的轔轔車聲,懂行的人必然聽得出這趕車之人是個中高手。
轉過山角,冰冷的月光下,一架馬車出現在山道上。
駕車的馬,毛色純黑,似非神駿,也非慣於駕轅,卻步伐沉穩,絲毫未見疲態。一人,側坐在馬後車廂一角,一身純黑的短衣衫,如此黑夜,頭上卻戴著巨大的黑漆鬥笠,他的手中無鞭,亦未拉著韁繩,馬卻似與他心靈相通,隻管低頭走路。男子身側的車廂被青色的夾棉土布裹得嚴嚴實實,車門簾的縫隙也被細心地封好,車廂裏明明毫無聲息,裏麵難道藏著這個天涯孤客的全部家當?
突然,馬悄無聲息地停下腳步。男子扭過頭,湊到門簾的縫隙處,低聲道:“覺得辛苦,就哼一聲,別忍著。”聲音雖然喑啞粗礪,卻是說不出的溫柔。
“嗯……”
久久,車廂中才傳來幾不可聞的女子應答之聲,似強忍痛苦,
“你也莫要太辛苦,我……挺得住。”那女子的口音與中原唐人略有不同,沙啞中竟有種無法用言辭形容的柔媚。雖稍顯中氣不足,卻有股讓人安定的力量。
男子微微點頭,才想起車中人看不見,遂“嗯”了一聲。顯然他並不是一個擅於言辭的人。
幾片薄雲悄悄地接近圓月,山穀暗下來,西風更緊了,狼嚎聲也似更近了一些。
馬再次前行,走得愈加穩當了,男子從鬥笠下小心地掃視著四周,凝神屏氣,似怕驚動了穀中的山神野鬼。
“再熬半個時辰,”頓了頓,男子接著沉聲道,“到了黃石鎮,就好了。他絕想不到我們敢走這條道。”
月色更加晦暗,山穀兩側懸崖驟然增高,崖壁怪石突兀,直向山道壓過來,愈發顯得麵目猙獰,原本寬闊的道路陡然變得逼仄。此乃穀中最狹之處,當真是一夫當關之地,本地人稱之為——狼愁峪。
山穀地處甘州境內,甘州自古就是河西“扼喉之地”,南可扼吐蕃,西可擋突厥,北可拒回鶻,武後執掌權柄之時朝廷就已相當看重此戰略要地,一直著力經營。而狼愁峪因易守難攻,早在天寶年間,李光弼為河西兵馬使,駐張掖城時,就曾專門調配一百精兵,十匹快馬在此駐防。但近年來,各地方鎮藩帥多擁兵自重,忙於擴充地盤,無心防務,此處守軍早已不知去向,商隊也寧願多走百裏從西北繞過此穀出關,往來這條山道的行人便日漸稀少了。男子押送馬匹到甘州,常年從此經過,知道隻要過了此段險道,前方就是一馬平川,黃石鎮便近在眼前了。
拐過斜立在峽口的一塊數丈高的巨石,馬車行進了狼愁峪。
月亮也似怕這狼愁峪,將清輝隱在烏雲背後,不敢窺視。進入窄窄的峽口,風的呼嘯聲即刻變得淒厲而狂躁。穿行於峽穀的風向來不穩,一陣旋風刮過,饒是車廂外的棉布圍子裹的嚴實,也在風的鼓動之下發出“嗚嗚”的響聲,一向穩健的黑馬也不免有些步履蹣跚。男子急忙調整身形,盡量擋在門簾縫隙處。
突然,風住了,空中隱隱傳來一股肅殺之氣,男子的身子一頓,馬似乎也有不祥之感,輕聲打了個響鼻,停下來。
數十丈外,便是此峽最窄之處,兩側是千仞高崗,中間一道窄縫,堪堪容兩駕車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