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終於讀到了他秘而不宣的詩集以及從箱子裏隨便翻找出來的二、三百首詩。這麼好的詩就這麼遺落在四川江油的山地裏了。
江油到底是詩仙之鄉,古有李白李青蓮,今有劉經理劉立中。
對,我可以在每一小節前用他的一首小詩,讀者便可以從黑壓壓的文字裏得到小憩,如同話劇觀眾在幕間休息時聽段輕音樂。
二抓住黃昏的衣領狠狠打它一舉這一天倒下去了我也跌進黑暗從來隻知道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或者一眼望不到邊的海洋。可是當我走進長鋼四廠的擠壓車間,我覺得這是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車間。 ~不知是哪道工序發出的巨響,好像把一堆石頭倒在我的心上,砸進我的胸膛。這聲音,每過一陣響一次。後來,這一整天直到半夜,我的心髒時有被機器擠壓來擠壓去的不適感。這個車間的主體設備是從西德引進的1000噸的立式穿孔機和3”0噸的臥式擠壓機。這種先進設備國內隻引進了這一套。鋼,流入環形爐,經過感應爐,進人穿孔機,又經過二次感應爐加熱,進入3150擠壓機。主缸壓力達到25兆帕、26兆帕、27.5兆帕,通體透紅短短胖胖圓圓乎乎的鋼材從擠壓機-出口誕生了。
我鴻湧著生命誕生帶來的衝動。
一對\鋼的機器手抱出一段圓圓胖胖紅紅的鋼材,再穩穩輕輕柔柔地放下。多像放下一個剛剛接生出來的皮膚泛紅的胖娃娃。而透紅的鋼也恰似乖寶寶一樣地聽話。
在擠壓車間的這兒那兒多種型號的剛出爐的鋼條,變成卷曲的花瓣,變成一甩好長的紅綢,變成孔雀開屏,變成繽紛的禮花。
我忘了氣勢壓人的3150噸機,忘了這是車間,隻感到一種對生命的誕生的崇拜。我走到機器前,突然一聲轟響,我的小腿被什麼灼燙了一下。回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機器在切炭鋼時,呼呼地噴濺著“禮花”。這灼熱的鋼渣正打在我光著的小腿上。我這才不無羨慕地看著工人們穿的粗布長褲。
“乖寶寶”們發散的髙溫,還有切鋼時必然揚起的玻璃粉,每曰每時陪伴著工人們。再數數每一根鋼管的誕生大約要經過加熱、擠壓、剝光、切斷、鑽孔、矯直等四十多道工序,想到這一個車間已經形成一萬噸鋼的年生產力,年上交利稅達三千多萬,那麼,每一萬利稅中要融進多少;[:序、多少汗水、多少玻璃粉?
我問工程師老彭關於四廠自己調試成功這些引進設備的實例。他說太多了。似乎毋須細說。他深褐的膚色加上深色的眼鏡,使我隻記得關於他的一種感覺,而不是明晰的五官。他的身體更是包裹在工作服裏,扣在安全帽下,淹沒在這個車間裏了。
月光斑斑駁駁漫步中發現每一棵樹後躲著一個我於是大喊全出來! 、 長鋼各廠址,簡直除了山就是水。長鋼三廠在五座山間,進入三廠如同掉進如來佛的掌心,很難出來。走出五、六十裏地就到原始森林。一個三廠占了十二座山坡。每一塊平地都是炸出來、推出來的。這裏不可能通火車,全靠汽車運輸。人說三廠的曆史是汽車輪子轉動的曆史。
劉立中仍年畢業分配來三廠。那時要走20多裏路趕集才能買到雞蛋。他買了雞蛋裝進背窶上了渡船。船老大說你鞋帶開了。
劉立中彎下他一米八、九的個子去係鞋帶,一背簍雞蛋全倒出來砸了。他說那筐雞蛋不打掉的話,他的個子長得更高了。
好像,連打碎雞蛋的回憶都使這方土地更增添了色彩。.我跟隨他坐車去三廠,他說你看看,在巴山蜀水的一端有這麼一塊轟響著的土地。他說世界在我們手中,變得平穩,風,也顯得十分從容。他說每次來三廠,總覺得那車間,那班組的人,好像都是剛從山裏采回的、帶著露水的、嫩嫩鮮鮮水靈靈活脫脫叫人不忍碰的。你看我們這裏人與人的關係像夾沙肉,(川菜,豆沙夾肉)甜甜的團成一團。
正說著,一個工人過來把劉立中拉到車間門旁說悄悄話。從背影看,兩個大男人咬耳朵也很見童趣。我說那工人咬耳朵的有趣樣兒使人特別想知道那悄悄話。旁人說,今天是工人們看到我在,否則劉立中的衣服早完了。工人們會用大黑手抱住劉立中說:大個兒,老子好久沒看見你了。然後故意用黑手摸劉立中的臉。
三廠的真空自耗爐、電子轟擊爐、真空感應爐……我全然看不懂,隻知道在長鋼的一個個車間裏到處可見從先進國家引進的先進設備。我在軋鋼車間看通紅的鋼條源源流出。鋼條從那邊流,我們在這頭走;鋼條從這邊流,我們從那兒走。有一次鋼條距我不到一尺,灼燙得我幾乎站不住。我的感覺中,我們在一排排熱軋鋼條間穿來穿去,好像在跳海南的竹竿舞。
摘下安全帽,換上拖鞋,走進用電子探針給鋼的微區作定性定量分析的工作室。室裏隻有一位中年女性,日複一日地分析千分之一毫米的鋼的微區。那微區,不就如人的細胞麼?是的,如果說剛才我在軋鋼車間看到了鋼的誕生,鋼的通紅的生命體,那麼現在,我看到的是鋼的細胞。 又走進一個車間,劉立中說他一走進這裏就想起搞這條包裝線的人。那人研製了八年,後來得了肝硬化,住院兩年,出院一個月又來研製,主體設備都有了,調試還沒完成,死了。他叫呂森鳴。
這樣的人,多了。劉立中說。他說剛才與他握手的那位女性,她丈夫是他在三廠當廠長時的搭檔,死了。他一直覺得對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三廠,這公司,我遇到了多少好人!”
那位每天八小時獨自守著電子探針微區分析儀看管鋼的細胞的中年女性,還有那位研製為鋼穿衣的呂森鳴,多少人把全部細胞、全部生命、全部青春投進了每一個新的鋼種。長鋼那五千個品種、規格的特殊鋼,融合了多少人的心血、才智,才有各各不同的特色和多姿多彩的生命。長城特殊鋼,特殊材料製成的鋼嗬,用汗水和生命築成的長城!
四世界傾斜在躺椅上風和我走了很久希望鎬著透明的翅膀掠過夢的枝頭 91年10月9日在長鋼聽說18、19日某國專家要來四分廠,說這下可以對該國專家光耀一下我們的專家了。說四廠從該國引進的機器,一開就“放炮”,若再請該國專家調試,每人每天得付多少多少錢,而且要預付專家們一個半月的工資共多少多少錢。四廠自己成立了調試組。調試組的主力叫仲叔榮。68年初中畢業,83年開始自學文化課,自學電子技術。83年開始除了新聞就沒有正經看過電視。91年他和調試組全體不到一個月就使可編程序控製器能對這台引進機器下達正確的指令。
91年6月27日,公司經理劉立中嘉獎仲叔榮調試組。
而仲叔榮,好像忘了往他的麵部輸入笑的程序。他黑發黑眉髙彝大眼,兩隻眼角與他三十幾歲的年齡不相稱地有點垂,勾劃出一種沉沉的力度。他的五官分布非常得當,簡直就是用可編程序測定的。就是線條過硬一點,像一台高度緊張運算的計算機。給他任務如同向計算機裏輸入程序,總歸會運算出結果的。
“我的壽命不會長。”他說,平靜地,平靜地進行那欲罷不的全速運轉。
在廠區走動,還認識了幾個長鋼人。
三分廠廠長江波常常從貶義詞裏獲得啟迪。
事情要從60年代說起。那時的批判稿裏常有“白日做夢”這個貶義詞。有一個煉鋼工人說,白日做夢有什麼不對,我們三班倒不是總得有人白天睡覺白日做夢麼。
江波一驚,心想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問題?江波的思維從單向型、雙向型到多麵型、圓球型。他的頭是圓的臉是圓的五官是圓的眼鏡是圓的。一句句字正腔圓的語言從嘴裏輕輕地滑出,順序滑入你聽覺的軌道。說到激動處,那渾厚臉上柔和的眼睛圓圖地睜大了,放射出一圈圈力之光。
力量來自不變的信念和應變的能力。全國多少廠家都是兩套班子,一套是中心係統的,一套是核心係統的,到底是中心大還是核心大還是大家都大還是中心就是核心還是一隻雞蛋本來隻有一隻蛋黃還是應該培育雙黃蛋,各廠有各廠的髙見和困惑。江波自有複雜問題簡明化的能力:我們不討論中心不討論核心,隻討論領導幹部的責任心和事業心。
如果說三廠的廠長是圓的,那麼三廠的總工程師丁憲儒就是方的。一見之下,覺得他的頭部和身體如同一個小的方塊放在一個大的方塊上。四方臉上,眼鏡也是平平方方的。嚴謹的五官透著農民的執拗,寬闊的額頭透著知識的力量。筆挺地豎著留學生寸頭的大腦袋,規規矩矩的。這位穿黑外衣的55歲的丁總,一輩子研製軍工產品,軍工產品也研製了他。是的,他本身就像一件軍工產品:精確、標準,經得起化學成份分析或者力學檢驗。當然,他這“產品”是高智能的、有情感程序的。
什麼樣的年代就會產生什麼樣的追求。丁總6〇年代大學畢業,那時,他心中至高的、也是唯一的飛機,就是蘇聯的米格。77年以後,才開始研究英國的三叉戟、法國的超黃蜂和美國波音機。
美國波音機上有一個部件在我國製造。丁總想,如果三廠能提供製造這個部件的合金原料,不是既方便了美方,又為三廠賺了外彙?當然飛機上的部件,都是人命關天的。怎麼能讓美方認可三廠的原料?美方來三廠看了這種合金的質量控製方法、管理方法和設備裝配水平,滿意了。再把三廠的材料樣品拿回美國檢測,說:中國長鋼三廠生產的產品簡直是藝術品。接下去是四聲〇冗。美方給了三廠關於這種合金的生產許可證,並通知有關方麵:長鋼三廠的原料不用與美國的原料分開管理,雙方的原料可以混在一起放。
三廠又取得了美方關於兩種鑽頭鋼的生產許可證。真想用超黃蜂、波音的速度,擠進世界特鋼行列。
痛苦裂開一個大縫走出 、 一個小小的決定 一塊燙衣板上,端坐著一隻絨毛狗熊和一隻大塑料娃娃。大狗熊的臉上架著一副劉立中看書時用的眼鏡,塑料娃娃的雙手托著一副妻看書時用的眼鏡。妻說,屋裏沒有平麵可放眼鏡,所以放在狗熊和娃娃那兒。
在這沒有寫字桌、沒有放眼鏡的平麵的家裏,妻清純、簡潔,如同清爽的風輕輕地拂動。妻問劉立中:什麼時候我們能像別人那樣全家坐在一起看一次電視?什麼時候你能陪我上一次我們江油的竇圖山?
劉立中望著妻,想到他每晚倒頭便睡,第二天起來妻總是把他的幹淨襯衣、襪子都擺在枕邊了。有一次妻出差兩個月,他沒疊過被。妻回來發現他的被子已經成了老鼠窩,有兩個很大的鼠洞。問他,一年到頭,上月出差這月要走。“臨別時,你向我一揚手,挑起的苦笑,像燈盞,日夜照在我心頭。”如今妻的青春已如葉子紛紛落下,她的心,就像一朵卷縮的小花,多想靠上這棵粗大的枝裡,靜靜地跳一肌。
劉立中在長鋼招待所站起複坐下,坐下又站起,舉起大長胳臂揮著。我的感覺中他那兩手已經托起屋頂。他坐下,順手拿過茶幾上的扇子,唰地拉開,唰地合上,啪地扔桌上,又唰地拉開。
天!可憐的扇子!虧得他又站了起來。招待所小屋,兩邊有沙發,中間有茶幾。茶幾與沙發相隔不到兩尺空間。他偌大的個子圍著茶幾來回自如地大步走著。好像天地無垠都是他的。
他有時象詩一樣澎湃,他說寫詩需要感覺,領導也需要感覺,要盡情地發揮我們的想象力,失去夢幻的時候,衰老就來到了身邊。
有時他又如詩一般簡約。他說領導應該化繁為簡,順應社會發展的規律,就是簡,就是德。通常說的德,有時是對人的潛力的壓抑。譬如大家同情弱者,一個人下台了,大家同情他。但是有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不提倡尊崇強者的觀念,不提倡爭第一的意識,社會怎麼能前進?劉立中84年底當長鋼經理後,85年開始提出要樣樣爭第一。不管是部的先進、省的先進長鋼都要發獎,發給爭得先進的係統或是班組或是個人。比如節電,原先在冶金係統是倒數後三名,大家爭第一後,節電也躋身前三名。至於上交利稅,他們這個兩萬七千職工的企業,90年達兩億六。
習慣,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功能一保護落後。劉立中說一馬當前帶動萬馬奔騰,同時隻有在萬馬奔騰中才能跑出千裏馬。千裏馬要在競爭中選拔,而不能光靠伯樂來挑。否則,伯樂挑出的馬,水平總在伯樂之下。
向遠處急急奔過去的人,摔跤的比例比盲人要高。然而人們往往把同情和諒解送給盲人,而不理會那些勇敢的獨到的摔跤。
社會的發展已經把企業無情地拋進了市場。企業率先麵對先進科技和現代化管理的衝擊,優先地集中了國內先進的生產力。於是產生了一個代表先進生產力的廠長(經理〉階層。經理是一個經濟實體的領導人,在使企業資金增值的同時,要不斷產生適應社會生產發展的價值觀念和評價體係。心理衛生比環境衛生更重要。我們曆來提倡傻子,傻子可以按習慣做事。但是社會發展更需要的是瘋子。傻子可以把現在的事做成,瘋子可以把未來的事做好,可以帶來超常全新的思維方式,把社會帶人一個新的境界。
中國新文化的希望在企業。
我離開江油後去了廣漢市看三星堆遺址6這裏出土的文物是約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當地人說長鋼劉立中兩次來這裏,看了就放不下心來,成了劉立中的芯病。說長鋼帶頭捐款集資,三星堆博物館建成有望了。
我看得出劉立中那換牙少年般的麵龐上,明顯地壓迫著重荷,那碩長瀟灑的身影裏又明顯地間雜著憂鬱。他得意地把嘴一閉,兩頰圓圓地鼓了起來。他說他很福氣,因為他們長鋼領導班子好,搭檔好,翟書記好。還有;他妻子好。
上帝你這混蛋為什麼不讓痛苦休息禮拜天9 找到長鋼黨委書記翟光輝,他說他正要去廠裏,他不知道我今天要找他,談什麼呢?
長鋼廠10個廠級領導,全是65、66、67、68這幾屆的大學畢業生,全是五十歲上下的人。我不用問也大體知道他的年齡。因為知道他的年齡所以知道他的精力一定是預支過多,超支過多,“超前消費”了,否則白發怎麼在他額上全線挺進?厚厚的黑白相間的發整齊地碼放在頭上,如同一摞責任和難題整齊地碼放在桌上。兩道眉卻分毫不白,黑黑的、濃濃的、靈動的,如同粗大有力的鉗,可以鉗住一個個難題。
當年為了分散隱蔽,把長鋼分成四個廠藏在四處。後來每個廠小而全,包括醫院、學校、衛星接收設備,一切都是四套。公司領導到各廠檢査工作,就得一個禮拜。財力分散,項目分散,力量分散,本該握緊的拳頭鬆開了,不能發揮總體優勢。長鋼建廠二十六年來形成的各廠自耕自足的格局,在過老曾經調動了總廠與分廠的兩個積極性。但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激烈的市場競爭需要長鋼集中財力、人力,使企業的生產力要素的組織能適應現代化大生產的需要。
翟光輝讀到一篇寫日德意鋼鐵企業集中管理的文章。譬如日本的新日鐵下屬十個製鐵所(相當於我們的鋼鐵公司〕,企業的經營集中在新日鐵。製鐵所的任務就是產品。保證了公司整體利益的同時,也保證了下屬各單位的利益。他把這篇文章,在全公司科級以上幹部大會上讀,講引進新日鐵等國的管理方式,講長鋼需要有個新的轉機。
翟光輝無論怎樣講到激動處,他那堆碼放整齊的厚發總紋絲不動,有條不紊。我想,盡管他總叫大家居安思危,他同時也深知他們長鋼的職工乃至家屬早已是個命運共同體。外單位欠他們的款太多了。資金周轉一時吃緊,公司隻要發債券,用不了幾天就解決問題。譬如今天發兩千萬債券,職工一周就全買下了。
站在長鋼三廠,仰頭望去是峭壁,低頭看去是湍流。而四廠,有一個“一望無邊”的現代化車間。所以我選擇了三廠與四廠。一廠二廠沒來得及去。或許一廠二廠更應該去?
七像風把岩石剝掉一層又一層你撕去一切多餘隻留下自己近一米九的大個子蹲下來的時候,腰背居然還是筆挺的。真有點匪夷所思。
站著,走著,坐著,蹲著,他的腰永遠筆挺著。妻說他已經長這麼高,還要往上拔。也有人說他那樣兒神氣活現趾高氣揚。他笑,說如果我彎腰駝背了,又會有人說:看看劉立中都老成什麼樣了。
人本來就是應該挺直腰杆的,挺不直的,彎著、弓著、縮著的人多了,挺直的人就成了不正常了。
劉立中一走向談判桌,看到桌上插著中國的國旗,立刻把腰挺得直上加直。有一次與某國商人洽談合作項目。對方要求為他們來江油的人員買人身保險。劉立中說可以,不過你們同樣也得為我們中國人去貴國買人身保險。對方說在他們國家很安全,用不著保險。劉立中說那麼在我們這裏也不必買了。
對方沒有談成項目,回到他們國內被公司總裁炒了魷魚後,自殺了。
中方人士劉立中麼,活著,心理衛生,身體健康,服裝明快,帶朝霞紅和魚肚白。
(原載《文彙報》1叩2年4月3日) 人和嘀熬保櫨區’我貼在山壁上大張著雙臂一手緊抓住一根樹枝,雙腳摸索著找不到一處可以踩穩的部位,隻能如一隻大壁虎似的趴那兒不動了。
我不能不正視我的生存環境。這裏是臥龍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積雪。而我從攝氏320的金沙江畔直奔這裏,隻穿著牛仔裙和長絲襪。想到老田穿著厚厚實實的毛褲和羽絨服,不免產生“自憐情結”。山壁下橫陳著去年突發的泥石流衝下的樹木和大石。我左邊半米處,是懸崖吧?我剛才問過老田。他說摔下去也沒事,那邊山壁上都是樹。我可不想去體味掛在樹上、懸在半空的滋味。這一帶有一百多座3000米以上的山,老田與山們一起生活了30年。他說,現在主要是用手。他用兩隻手攀援著一根根樹枝,猴似的躍了上去,在上邊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係在我抓著的樹枝上。原始森林的樹們偶爾見到一雙長絲襪,好奇得這個拽一下那個鉤一下的。我那絲襪,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淚,向我哭訴那些欺負人的樹們。可我如今又有什麼力量呢? 一路上,我倒是用權當拐杖的一截樹枝捅過苔蘚。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蘚我誰都不敢碰。誰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強大。平日裏我可以寫我之所想寫,前兩年某刊叫我題詞,我寫下:有人民就有文學。如今我到了無人區,失卻了我可以站立的土地,我什麼也不是,連一隻大壁虎也不如。
原始森林在陽光的照射下,升騰著惑人的霧氣,霧氣上升而成雲。我騰雲駕霧地喊著:老田,你快下來!
老田在枝杈間穿行,樹們一看見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絨衣就恭恭敬敬地閃開。他下到我的身旁。我說沒處下腳我下不了了。他吱溜下去,張開手掌放在我的腳下,做成一個踩腳點,叫我踩著他的手掌下。他那個子,不過1.6米吧?而且54歲了,哪有這樣的力童?然而我如果不想再做大壁虎,隻有踩著他的手下。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他的手不成比例地大,為什麼他自號:臥龍山人。
快到這個山坡下,我抓著的一根樹枝斷了,我也如折斷般地摔了下來。後來,又摔了。再後來,再一次摔了。我指著腿上兩道血痕戲言:待我回京,吹牛說這是野生大熊貓抓的。
雪,使山坡變得平坦而滑澝。一隻大熊貓像小孩坐滑梯那樣,從高髙的山上順坡滑下。臥龍是我國大熊貓密度最高的山區。臥龍自然保護區的地理坐標是:東經1〇2。52103。24、北緯30。45 一3125'。從岷山上遊吹來的降雨量大於蒸發量,形成潮濕多竹的生態環境。有竹不一定有熊貓,但是有熊貓必定有竹。熊貓原屬食肉類,因大自然生態的變遷,大熊貓也隻能來個適者生存,改為“素食”。如今它的生存,恐怕首先需要的,是人類的厚愛。
大熊貓自己才不想這些。它快活調皮地從雪坡上滑下,滾動著它那大雪球般的身子,像個白胖小子般地惹人憐愛。世間動物,可能隻有大熊貓終身保持孩兒態,於是成為世人珍愛的嬌子。
是他介紹我去造訪臥龍山人和熊貓的。他叫李鐵錘。我從來喜歡直視對方談話,然而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卻不忍心看他。他的耳鬌後邊支出一綹綹灰白的頭發,好像是對過早禿頂的抗爭,又如一棵缺少雨水澆灌、沒有經意修剪的老樹,胡亂生長些枯枝敗葉。雙眉間如同砍下深深的一刀似的,豎著一道深刻的紋。看不出他是老皺著眉,還是從不皺眉。那瘦削的雙頰,更如給一個狠心而天才的雕塑家,砍了簡練的兩大刀。雕塑家唯一手下留情一點沒碎的,是李鐵錘那長長臉、高高鼻上的兩道濃濃的眉,拎得起,鎮得住,養精蓄銳,驅魔避邪。然而還是老被人砍。誰讓他那紅光電子管廠經營有方呢?有飯大家吃。這裏那裏不沾邊不搭界的都想來砍一塊肉吃。這種由“吃大戶意識”而來的“公平觀念”,不斷地拉扯抵消新生的效益觀念。其實效益就是公平。有時李鐵錘來個先發製人,外出開會先對眾人訴說紅光廠新工程的資金短缺。大聲訴苦,大量釋放他的熱能。他一定是過多地釋放了熱能,別人至多穿一條單褲和一件薄毛衣的季節,他要穿一身棉毛衣褲和兩件厚毛衣。每到傍晚,他比白天總又似瘦了一號,眼睛又凹進一圈。別人看見他和女兒在一起,以為是爺爺和孫女。前幾年就有人說你們紅光廠的領導班子怎麼不年輕化?雖然他今年剛52歲,然而他已如一棵給人采摘、砍伐得零零落落的枯藤老樹〃我一看他,心頭便覺一陣痛楚。
有人說他形象超前。超前的形象裏邊是超前的思想。從來不會原原本本接受旁人的談話,從來不承認現行的模式或框架是最合適的。經營決策指向體製陳舊該改的薄弱部分,帶著他的企業衝過去。當他看到一條可以走出的路時,他的激動可能使他的周圍的空氣失去平衡。他像熱血詩人一樣敲桌子,他像哲學家一樣雄辯,這種對舊體製的創造性破壞,或曰創新。
社會對他的衝撞未必都能接受,不是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是令人愉快的。或許他激情上來時自己先作一下冷處理更好?然而,如果使他的性格變得圓潤而有彈性,能為所有的人接受,對所有的事物都不具衝擊力,那就沒有李鐵錘了。
我到了成都想找他。旁人連連說他是“高度動態”的,定不下時間。這個“高度動態”是李鐵錘的常用詞。社會應該是動態的,人也應該是動態的。李鐵錘學過電真空裝備、機器製造工藝和管理工程等,也會銑工、刨工、機電、焙燒、排氣、管道工等。
976年人心惶惶怕地震,他正在攻讀的學校通知大家:現在我們有了預報地震的新方法了,大家盡管照樣上課。這個新方法,就,是李鐵錘自己琢磨在家裏搞的地震預測。有關方麵為此專在他家設了一部電話。他探索出一種獨到的預測地震的理論。去年他離開四川前又關照大家10天之內有地震。結果走後5天就發生地震,震級、裂度都如他的預測。他的畫可以作為工廠的禮品饋贈貴賓,尤以葡萄與蝦最知名,人稱李鐵錘為李葡萄、李蝦米或鐵葡萄、鐵蝦米。他說話嗓音低沉,如低音貝斯,共鳴極好。他自己講解說詞的一部關於紅光廠的20來分鍾的電視片,被推薦參加1986年國際優秀廣告節目展覽。他在全廠春節聯歡會上朗誦:“嗬——”台下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歡快的“嗬!”“嗬!”的“和聲”。或許正是在這樣的和聲中,紅光廠上上下下都在努力增大存在半徑和活動半徑。
在這個和聲中,我看最不和諧的一個音恰恰是李鐵錘。也如 一支狂想曲那樣的不安分。他上小學時給《兒童時代》投稿,用白紙寫上文章,自己畫好插圖。編輯回信說,投稿應用稿紙寫,插圖不用自己畫。後來小學生李鐵錘的文章和繪畫果然發表了幾次。
到六年級,他在同學家看到一隻外國照相機。當時我們還沒有國產的照相機。然而小鐵錘想,他能不能做出一隻照相機呢?他借來照相機,又借來初中物理書,然後用4角錢買了一塊放大鏡,再找來木頭、馬糞紙。他端著做好的照相機,第一個心願就是要給媽媽照相,因為媽媽從來沒有照過相。他一按,照相機閃了一下,信號很好。照完後拿起膠卷就往照相館跑。照相館營業員說你這個膠卷全曝光了。哦——小鐵錘想一太陽光閃得比照相機裏邊閃的光還亮。1956年號召向科學進軍,初一學生李鐵錘自製的照相機參加了北京市青少年科技製作展覽,又參加全國青少年科技展覽。他給媽媽照的相片,也掛在展覽會上。郭沫若等參觀展覽時,對這個自製照相機的發明者直鼓掌。小鐵錘讀過郭沫若寫的《女神》。他想不到“女神”會降臨在他的眼前,他寫的《我是怎樣做成簡單照相機的》和《簡單照相機的製作方法》等文章發表了,出書了。後來,他還是喜歡拆拆裝裝。拆舊的生產線,拆舊的思想,拆舊的體製,也拆他自己的身體。當廠長沒幾年,他頭頂上的頭發就“拆”得差不多了。
我請臥龍山人老田陪我上原始森林,也是一時的“靈感”。我一到臥龍見到他,他講這裏的90多種野獸、200多種鳥和4000來種植物,如數家珍,然而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和這些鳥、這些野獸、這些植物共處臥龍的老田這個人。他1960年中專畢業時領導問他分配到臥龍的森林經營所有沒有意見?沒啥意見。他說。當時臥龍山區沒有汽車路。他背著鋪蓋卷跟著背鹽巴進山的當地藏民爬了幾天山。每人每月可購10斤米,其佘全靠自己買了玉米碾成麵。
所謂經營所,連他才4名幹部,管理7.7萬公頃的山林。老鄉上山打獵,住進岩洞,老田一不,那個時候,他是小夥子小田一跟著進岩洞,一住半個月。看著!不讓打熊貓,不讓傷害多種珍貴動物。山上早晚透心涼,他趕路時再累也不敢停下。頂多用兩塊餅幹夾上雪吃份“雪化三明治”增加熱量。他很會走山路了,從他臥龍的住地到最近的灌縣要走3天都不算回事了。1962年他去接他的灌縣新娘。兩人走了4天才走到他的住地。新娘的腳上滿是新起的泡。新娘的心裏更是新生了主意:調出這大山吧。老田―不,是26歲的小田一說,山裏這份苦,哪個願意來?我要是走了,總得有人來,也要受苦的。
他沒有想到他來回走7天迎來的是一曲新婚別。
我說,老田,你可不可以與我一起上山林走走?他說行。我說明天等你。他說山裏人說話是算數的。我說我就喜歡真正站立在土地上的人。他眼睛一紅,紅得發酸。
老田說,熊貓莉莉在臥龍山以美人著稱。我一看,果然,莉莉渾圓潔白、豐膚的臉上,閃著一對黑蒙蒙的大眼。1986年她生一子。英國菲立普親王為莉莉的愛子起了個美麗的名字:藍天。我看莉莉一邊大口喝奶,一邊瞪著我,用五爪護著盛奶的大鋁盆,好像護子似的。老田說莉莉脾氣不好,不過是個合格的母親。可惜人工繁殖的藍天死了。如今莉莉近20歲了,雖然漂亮如初,終究徐娘半老。看看她心情好的話是不是還有可能生育?
我覺得老田好像在講一個他長年照料備至但又明知其欠溫順的女性。
1962年,當月薪31元年方26歲的小田與灌縣新娘共同領略蜀道難的時候,月薪29.5元、年方24歲的李鐵錘從北京來到成都電子管廠。在北京中專畢業的第二天,畢業生全上了開往成都的火車。大約怕有人不脤從分配吧,校方為這107名學生買了一張集體的火車票。誰也別想中途下車了。
其實李鐵錘本來就沒有可能根據自己的愛好、特長選擇自己的工作。他從小在北京前門打磨廠長大。他家門口就是菜市。家裏拾撿人家扔下的零星豬油,再將棉花與油搓在一起,點油燈,小鐵錘幫著父親做籠屜、做籮,然後上三河縣去賣。或者從天橋買些糖果,放在一個大的圓木盒裏,到東四街頭叫賣。那是一種不包糖紙的、1〇〇元〈也就是現在的1分錢)一粒的糖塊。一塊一塊地買這種糖的,大都是小學生,像小鐵錘一般大的小學生,就是鐵錘不是小學生。
1950年,鐵錘考入一所小學的插班生。他總是考第一,這所小學就刺激不起他的興致了。一年半後,他自作主張去考當時很有名的育嬰小學。事後回想起來,如果不轉入育嬰小學,或許他長大後就在打磨廠做做木匠或是修修自行車了。育嬰小學的學生家長很多是社會名流。他從他那用豬油加棉花當燈的昏暗的小屋,一下走進名流們的家庭,望著那些他從未見過的書櫃、書籍、繪畫、照相機、攝影……這種震撼,這種衝撞,或許隻有他日後第一次出國感受的東西方文化的衝撞才能相比。他開始跑王府井的書店、畫店。嗬,齊白石!吳昌碩!徐悲鴻的家就在北京站旁,是開放的。他常去,對看門的大人叫一聲大爺就進去看畫了,在那一個個名家的一個個智慧的光圈裏,10多歲的鐵錘依稀看到了那通向人類智慧殿堂的路。
晚上,回到他那豬油加棉花的昏暗的家,他得把一些不成材的樹劈成劈柴,一天可以賣得幾角錢。或是用破布條紮拖把,紮成一個賺一角來錢。再不就是砸石頭、修馬路、和泥、砌牆、看果園。賺得的錢買課本買書買紙。然後是品學兼優、北京市三好學生、中學文學社《春柳》雜誌的副主編。文學社的輔導員是老舍。1958年的一天,老舍、郭沫若、葉聖陶、楊沫、曲波等簽名售書。買誰的書請誰簽名。鐵錘手頭的錢隻夠買一本小薄書。他望著一個個名流前的一行行長長的等待簽名的隊伍,感到一種社會導向的力量。是的,他想得到每一位名流的簽字。他排一次長隊請一位名流簽名,再排一次長隊請另一位作家還是在這本小薄書上簽名。他從上午到下午,排了每一行隊,他那本小薄書上彙集了每一個人的簽名。後來中專畢業時,與他上下床的同學和他互贈禮物。他沒錢買禮物,隻好把他最珍視的這本“簽名書”送給了同學。至今還惦著這本書,就是不敢詢問一萬一被同學丟失了,那就太叫他心痛了!
鐵錘在北京二中初中畢業前,學校教務長專門上他家動員他上高中。不,他家再沒錢供他上高中了。他上完不花錢的中專到了成都電子管廠後,又考上成都工學院夜大機器製造專業及設備專業。中專畢業的工資是29,5元,糧食定量按幹部算,一月21斤。
下了班,一邊咬個饅頭,一邊用他那雙破鞋踩上一輛破車,在泥濘坑窪的道上騎上十幾裏去聽課。這條坑窪的必經之道,使他騎車的技術得到了超水平的發揮。帶子放炮了,可以硬騎。鏈條斷了,用他隨身帶著的鐵絲綁一綁,蹬兩下退一下,如此花加倍的力氣也能騎到學院。飛輪壞了,用隨身帶著的皮帶把自己這車綁在哪位同道的車後,讓前者拉著他的車跑這條上夜大的必經之道,竟如他人生的必經之道,泥濘而坑窪。5年後他拿到相當於大學畢業的文憑。之後作為專家組負責人之一在朝鮮建幾個電子管廠期間,又自學了高等數學。1979年回國時,國內恢複招考研究生了,他要報考高能物理了,但是,年齡已過。到1981年,他4〇歲了,電子管廠所屬的機械電子部在全國設考場,考高等數學、電路分析等,然後錄取40名技術幹部由成都電訊工程學院培訓兩年。廠裏問車間技術副主任李鐵錘願不願意考。李鐵錘願意。一個4〇歲的人,怕是再不會有這種學習機會了。他又天天蹬起了那輛破車。
當時他工資45元了,妻子工資40元。工資增加了,人口更是增加了。1970年妻懷大女兒時,以兩人一月共6〇多元的收入如何最大可能地使妻吃好?李鐵錘買了雞蛋、鵝蛋稱著比較。稱出的數據說明一隻鵝蛋的重量相當於4.5到5隻雞蛋。而鵝蛋每斤的價格又低於雞蛋。再作社會調査,雙柳縣鵝蛋最便宜,不過需要蹬上兩小時的自行車。發達社會裏的人可以用金錢買時間,不發達社會裏的人隻能用時間來換錢。977年妻懷上二女兒,李鐵錘越發需要用數據說話了。甓如,是買雞上算,還是買蛋上算?如果花10來兀買一'隻8斤多的生蛋雞,如果8隻蛋合1斤,而1斤蛋得多少錢?科學測算的結果是買雞。該雞盡責盡守地為他生了多隻蛋。當初他如果用10元錢買蛋的話,那就得少吃一隻大雞和若幹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