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輯青春歲月

女孩

女孩是什麼?女孩可能在香港紅星黎明來京的演唱會上,衝著黎明哇哇大哭,傾訴那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女孩可能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偶像歌星,但是那歌星帶著太太呢。女孩說早知道你帶著太太我還不如去自殺呢。女孩可能不接受男孩紅著臉送來的紅玫瑰——如果覺得這個男孩不如自己成熟的話。女孩不想遷就別人,也不想遷就自己。女孩可以門門功課都考全班最好,雖然她天天比男孩付出更多的苦功。女孩可能比男孩多一些韌勁,還多一些什麼。譬如多一隻鎖上的抽屜,裏邊放著用小字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還可能多幾件媽媽買的衣服,不過她不一定喜歡。她喜歡自己看上的衣服,價錢不貴但是灑脫清純與眾不同。如果第二天發現同班的女孩正好也穿上了一件同樣的衣服那麼,這件已經不是與眾不同的衣服,在她看來已是俗物。

天,當個女孩多好!即便沒有牛仔裙,沒有錄音帶沒有自己的青春偶像,就像我初中時那樣,我照樣快活得常常張開雙臂原地旋轉,旋出了轉出了宣泄出了我那份用不完的快活。初中一年級媽媽用手工給我縫製了一條下擺寬大的花格裙,我穿了在學校樓道裏原地旋轉起來,看那轉得越來越大的裙擺咯咯咯地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媽媽也給我縫製過一條花格裙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天穿著它上學時的那份洋洋得意,雖然實際上那條裙大得要命,大到我結婚時還穿著它。那兩條裙我穿著上高中、上大學,到北京工作,直到生了兒子,才忍痛把裙子變成了尿墊子。

爸爸媽媽從來不給我零花錢,我也從來沒想到過要零花錢,倒也從來不覺得缺少什麼,從來快快活活。不上學的時候,喜歡到中學對麵的一個小書亭看書。在我,這是一個偌大的斑斕的世界了。衣袋裏既然沒有一分錢,倒也沒有想過看書是要付錢的。我總是拿起一本書站著看,一看就是半天。書亭裏隻能放下一把椅子,隻有一個賣書的老伯伯。老伯伯有時要離開書亭去上廁所,叫我進書亭坐在那把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椅子上,這是我最快活最偉大的時光了。

大概我的潛意識裏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書,所以看書的時候非常小心,看過的書簡直如同從未給人打開過的新書。至今我的書,大都如同從未翻閱過般嶄新。至今我坐在公共汽車上,如何顛簸擁擠,也要右手扶把杆左手捧著書讀。實在太擠,把手從人縫中穿插過去,湊到車窗前,湊著窗前的亮光。偶爾看到一車廂的人被夏天的毒日頭曬得都像開始融化的奶油蛋糕那樣綿軟而我身子挺直著腦子更挺直著正猛勁兒在吸進書中那一行行文字,我覺得真像吮吸可口可樂那般提神呢。真棒!

我想,每個女孩都有一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愛好或不愛好。我從小不愛用雨具。在我的記憶裏爸爸隻對我發過一次火,那是我雨天也不穿雨鞋,寧可兩隻布鞋全濕透。那時上海老下雨,我偏喜歡冒雨行。當然,我還是乖乖地聽了爸爸媽媽的話,雨天穿雨鞋打雨傘了。不過一到了北京工作遠離了爸媽的視線,我就盡情地作雨遊了。幾次瓢潑大雨,積水沒膝的路上行人全躲將起來,隻我一人在雨水茫茫中獨行。看看前後,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呢。到世紀年代看了部美國電影《雨中曲》,喜歡得不得了。為什麼喜歡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喜歡了,就是喜歡麼。

當個女孩多好,有一些說不出原因的喜好,有一些更說不出原因的任性,還有一些也說不出原因的探索。似懂非懂,半懂不懂,隔著晨霧看世界,世界更美。大約十多歲的時候,看一本連環畫上邊講到一個十六歲的俄羅斯女孩。我怎麼也不明白,十六歲了怎麼還能算女孩?十六歲,那多大呀!

終於有一年我也十六歲了,好像,自己也還是女孩。然後二十六歲了三十六歲了超過四十六歲了。這天與丈夫一起去北京大學圖書館查資料。我背著可憐的帆布書包丈夫挺著偉大而莊嚴的肚子。丈夫通行無阻地從學生閱覽室走進教師閱覽室。而我在學生閱覽室就被喝住了學生!把書包放下”我乖乖地把書包放到學生存包的架上。管理員把我當成了女學生?當個長不大的學生多好,當個長不大的女孩多好。

婦女,都曾經是女孩。

女孩,可不可以一直不長大一直是女孩?

賞析

十歲的陳祖芬認為十六歲的女孩太老了。她的新鮮的人生始於母親做的兩條布裙子,她穿著它們度過了少女時代,青年時代,直到當了媽媽一女人往往在這個時候,青春的晚期終於完結,人生被迫分段折行。而一個真正的女人,又怎麼能終結女孩的夢想呢?

男人也不能輕易地終結青春。崔健在人們記憶裏會永遠穿著軍裝,一無所有。羅大佑會站在霓虹燈下瘋狂地追問未來的主人翁。隨著最後一個人的離去,“垮掉的一代”金斯堡、克魯亞克和威廉?伯羅斯終結了一個時代。他們曾經在二戰後的瘡痍大地上,在人類工業的濃霧中,赤裸著上體,流浪在曼哈頓的夜裏,不知道何處是家園。

在時間麵前,男人女人永遠同命相憐。

不是嗎——總說時間是金錢,可如今時間也像錢一樣的不經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如今,在橫平豎直的樣板都市裏,野趣橫生的散漫的村落,依照盆景的命運,被快速地規範化了。破壞,正以建立的名義進行。鏤空雕花的窗欞和屋簷上的小獸坍塌下來,隨垃圾一同消失。街邊的樓房,被紅藍條子的裝飾布覆蓋一天天以令人驚訝的速度猛長,伴隨新世紀的人們的欲望,熱帶雨林般瘋長和膨脹。新建的街道正是欲望無限伸展的枝條。

以城市為標誌,一茬一茬的女人們,盛開又凋謝了。

可是有一天,四十六歲的陳祖芬留著娃娃頭,背一個書包到圖書館,居然被管理員誤以為是一個逃課的女學生。所以她說可不可以一直不長大,一直是女孩?”她真的是年輕。一顆女孩子一樣年輕的心,問了一個年輕的問題。

大皮鞋

從倫敦帶回一隻大皮鞋。不是一雙,是一隻。很大,不知可以住進幾隻腳?不是伸進,是住進。高大的鞋幫,一側有六格窗戶,另一側不僅有窗而且一扭開關,整側鞋幫便成一扇打開的大門。門裏靠牆有低矮的書櫃,牆上貼著兒童畫,還掛著一塊大黑板,上邊有粉筆寫的字,鞋幫上端是可愛的紅瓦屋頂和伸出的二層樓的小窗戶。笨頭笨腦的鞋頭上,還有一扇可以拉下的小門。門一拉下,就是一級級台階順著台階幾步就可以徑直走進大皮鞋裏。

紅屋頂下有一隻大大的藍色圓鍾,提醒住在大皮鞋裏的人可別睡過了頭。誰住在裏邊呢?小兔、小鬆鼠、小鳥,還有好多小動物。我兒時有一本大約半尺見方的畫著彩圖的書《大皮鞋》。封麵上就畫著完全一樣的一隻大鞋。我常常看著小兔小鳥們快樂地在大皮鞋裏出出進進。後來,後來我的大皮鞋哪兒去了?隨著我在上海的童年時代一起消逝了。

然而這隻大皮鞋突然出現在倫敦街頭上。就這麼一隻,隻有一隻。是從我童年的那本書裏跑出來,跑到這裏來等我的。世上萬物,都屬於最鍾情於它的人。我對著從我的童年飛回的大皮鞋哇哇叫著像原始人那樣,隻會用最本能的方式表達我的驚喜。

在倫敦找回了我的童年,繼而又走回了我的故鄉上海。倫敦很多用長方石塊砌的牆,太像上海的外灘,自然外灘很多建築本來就是英國人建造的。倫敦更多低矮溫馨的商店,尤其像上海的淮海路南京路北京路。一位英國女友對我說,她世紀年代第一次來中國,在北京氣候不適應。從北京一到上海,她就哭了,因為上海的濕潤,上海的建築太像倫敦,上海叫她直想家。

倫敦叫我直想上海。那天我在帕斯特利亞飯店吃早餐,邊吃邊看菜單。我的職業毛病就是什麼都想看。英式早餐,八點七五英鎊一個人。煎雞蛋一點五英鎊一隻咖啡一點二五英鎊一份,麵包卷——噯,有人喊我,用上海家鄉音。我抬頭一看,覺得好像熟悉又不認得。他說他是上海戲劇學院的,英國文化委員會請來學院三人。上海戲劇學院是我母校,這三位帶有濃重鄉音的上海人中,果然有教過我四年的老師。

一段青少年時代的記憶,又像剛出爐的熱麵包卷,新鮮地擺在我麵前。

我十多歲時讀的第一部外國長篇小說,是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到大學三年級第一次寫劇本,就是改編《大衛?科波菲爾》。以二十來歲的無知和自信,我為自己的劇本寫了個前言,說劇中布景、服裝乃至牆上的一枚釘子,我都有考據,都不能有改動。到大學畢業時,我最喜歡的作家多了一個莎士比亞。在誕生莎士比亞和狄更斯的國土,在倫敦的又恰如上海的蒙蒙細雨中我一無陌生感。

當然倫敦有很多上海沒有的東西。夜晚的牛津街,店鋪關門了,櫥窗還亮著。在一個雪亮的大櫥窗裏,從頂部吊下一排十多個著草裙的女人半身,就是說,頂部是十多條飛揚的草裙草裙下是十多雙大腿。這些人體仿製品跟著電子音樂的節拍成排地甩著或是花樣地舞著,真像那麼回事兒似的。音樂指揮的噴泉見多了,音樂指揮的大腿舞沒有見過。而且跳得使我想起老彙,想起好萊塢。也想起上海在經濟規律的指揮下,跳出變幻無窮的快步舞跳向世界經濟的軌道。前後不過數年想想也如童話。

牛津街附近的小路上?一家店鋪把貨架延伸到門外。貨架顯眼處掛著一件文化衫?邊用英文寫著我丈夫去過英國了,就給我帶凹這件衣服。”或許?什麼時候上海就會出一種文化衫?上邊用英義寫著我常常去上海買衣服。”

這世界上的人,都住在一隻大皮鞋裏才好,就像可愛的小兔小鬆鼠們,就像很多童話的結尾後來,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賞析

一個在上海度過童年的上海女性在倫敦的一隻童話般的大皮鞋裏,找到了她上海的童年。她就是忽然閃回到幾十年前的童年世界裏的陳祖芬。

那一隻童話皮鞋在她的筆下是活的:皮鞋的一側有窗戶,有鳥和小獸可以進出,另一側有個開關的小紐——這鞋子的形狀正是她童年時代的記憶中,在童話裏的那一隻所以倫敦的街頭,變作了上海的弄堂,異鄉似乎也成為了故鄉。倫敦繁複的街景,也變得親切而易感了。因為“上海的霧氣太像倫敦”。

正巧我也去過倫敦。那是十年以前。我的一個女友獨自去英國讀書。她的長相不用說——因為沒有長相;身材也不用說——因為沒有身材;人也不擅交際性情急躁得火上房,交男友總想找消防隊員,要知道這可是成熟女人的大忌。但有一個好處:坦誠熱情,頗具丈夫氣。她在陰霾的霧都蕭瑟的風裏,心境鬱悶得要發黴。聽說我要去,當即在長途電話那頭聲嘶力竭地嚷:來吧來吧,我帶你去蘇格蘭!

我們就複印著陳祖芬曾經走過的軌跡在她的童年的、跨越時代的、重疊的夢境裏,背著雙肩旅行包,穿套頭棉恤牛仔褲,從倫敦維多利亞火車站上車,一路轟轟烈烈直蘇格蘭首府愛丁堡。

我記得,進湖區就有點像進油畫了。陳祖芬上大三的時候在上海戲劇學院,第一篇作品就是改編《大衛科波菲爾》。我少時讀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對摔下馬來的羅切斯特先生印象頗深——或許,對英國幽暗的天空、神秘的古堡和廣袤土地上油畫般的色彩,易於引起人們對少年時代的回憶吧。?

現在,這些少時的記憶殘片,被眼前油畫般的景致喚醒了,它們伴隨著內心的驚喜和衝動,一同立體地鋪展開來。

我記得一個孩子寫的詩:“如果天是海,一定可以穩穩地行船……”這天空真像是可以走船的——如果可以乾坤顛倒,真可以實現孩子的浪漫。我們下車仰頭使勁呼吸,覺得自己的力量像中國古代神話裏萬能的神仙,吸力一直延伸至天際深處,把天空全都吸引進身體裏來。

致上海戲劇學院同學

鴻生兄你好!

這次不能去滬,隻好遙祝老學們,尤其是五東局老師快樂快樂!

寫到這,突然想起有一次班上讓我代表上海戲劇學院戲文係四年級的學生給中戲的戲岡寫一封新年的賀信。開頭我寫新年到啦?你們好啊!下麵該說些什麼呢”讀給令班聽的時候,大家大笑,覺得特傻。這次一給老同學寫信,傻勁又上來了。也許,一想到鴻生兄、戍雪芬、謝小姐我又回到二十來歲。記得戲四時有一次我們叫個女生表演小合唱,完了王老師說陳祖芬真是個大頭娃娃。我想告訴£老師,我現在頭還那麼大,心還那麼娃娃。有一次我寫小傳,就那麼兩句:人家叫我作家,我想不如去玩洋娃娃。

謝雨卿的頭也一定還是那麼大吧。我忽然想,見不著也有一個好處直保存著大家都是二十來歲的記憶,大家都是青春美少年。我們都翻過了那沒有青春沒有美麗的一頁,現在正是“第二春”、“第三春”、“第春”的重現美麗的年代。有多少個同學就有多少種活法,但是我想,各種活法都是美麗的。今天,忙碌是美麗的,街道是美麗的,休閑是美麗的,寫作是美麗的,逛街是美麗的,商品是美麗的,創意是美麗的,競爭是美麗的一隻要是和平與發展,都是美麗的。

上海戲劇學院的戲四的同學們,新世紀到啦,你們好啊!下麵該說些什麼呢?

再一次地問候王老師。那時候,王老師好像三十二歲,我覺得王老師的年齡好大好大嗬!現在全班同學都比三二歲還大了。現在,讓我這個比三十二歲還大的人,畢恭畢敬地叫一聲:王老師!

你們的大頭娃娃

陳祖芬

賞析

陳祖芬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她有上戲的藝術細胞,這一點,你看她的娃娃臉和永遠不變化的童花頭,就可以看出來了。

她給上戲的同學的信非常的樸素,沒有過多的華麗和煽情。同學之間知根知底,知道你每一點聰明和傻傻的笑背後所有的來龍去脈,要什麼煽情呢!所以她直來直去熱情洋溢的一封信,快樂直率的天性躍然紙上。

說起同學,我是頗有感觸的。

記得我在魯迅文學院時,有一個女同學——她在喝酒以後是要跳舞的。像那些華麗的藏族姑娘,在樂曲和眼神的喧囂中,沒完沒了地跳,沒完沒了地笑,神情裏帶著陶醉和癡迷。她的身姿是很西化的,胸是西洋式的胸,跳起舞來無論多麼過分都帶有純情的味道。魯院遠去幾年了,我還記得她跳舞時癡迷的樣子。我對她充滿敬意。

我們上學那陣是“非典”過後,那陣子魯院是熱鬧的。他們常常在酒桌上唱世紀年代的民歌,在雨天的大巴上憂鬱地吹口琴,在篝火旁擁舞狂吼,在乒乓球桌上孩子一樣大呼小叫。他們每晚過著中國士人的歌舞升平的生活,毫無掩飾地為一點點感動而哭泣一一他們在為各種各樣的人性找一點點依據。

她時常叫我:到五樓來學舞蹈嗎?但我從來沒去過。她鼓勵我說,你的小說寫得蠻老到的。有一次我們說起人,她睿智地說,人和人不過幾下子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對於一些不恭她的態度是雍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