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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玉米揚花的時節,剛過農曆四月,雖然隻穿著單衣單褲,一下午的勞作還是讓韋文秀的額前掛滿了汗珠。

她蹲在小溪旁,用手一捧一捧地舀起略帶寒意的溪水,輕輕地撩在臉上。在水中的倒影裏,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包裹在頭上的五色頭巾顯得格外嬌豔,因為隨著溪水來回蕩漾的倒影是終年青翠如碧的沉香山。

阿爸一聲呼喚從不遠處打著彎地傳了過來。韋文秀剛準備起身,但是雙腿的關節像是被卡住的齒輪,讓她整個人定在那裏一動不動。她看見一滴血不知從哪裏滴入一碧如洗的溪水中,正向外一圈圈地擴散著、稀釋著。韋文秀猛然回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怪人”:那人帶著鋼盔,眼睛深藍,皮膚上有結痂的血塊,手裏還端著插有刺刀的長槍。

韋文秀想跑,但是她覺得無處可逃。眼前的這個怪人此刻就像她熟悉的山巒一般,高大挺拔,密不透風。她大聲地呼喊著阿爸。

眼前的這個怪人隻是一直站著,用手中的長槍支撐著歪斜的身體,嘴裏發出些含糊不清的聲音。韋文秀一個激靈,撒腿就跑,撲進了田埂上阿爸的懷裏。阿爸像一個偌大的盾牌,把身後的韋文秀擋得嚴嚴實實。他們在田埂遠遠地望著:這些長相怪異、手持武器的人越來越多,成群結隊。他們緩緩前行,猶如一條巨蟒向他們步步逼近。

眼前的一切散發出浩劫的氣息,村民們慌亂起來,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逃竄。在逃跑的人群中,韋文秀攙扶著腿腳不便的阿爸,落在後麵。父親一瘸一拐的腳步像是帶著沉重的鐐銬,汗水順著縱橫交織的皺紋在臉上漫延開來。

“文秀,你走吧,阿爸這副老骨頭怕是逃不過了,你快逃命去。”父親突然停下來對韋文秀說。

“阿爸,要逃一起逃,我自己逃走有什麼用!”性格向來溫順的韋文秀突然倔強起來。不容分說,她已經弓起了腰,執意要背起父親。夕陽下,這對父女艱難地向前移動著。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教士服的外國男人出現在村民的麵前,他的到來像是在人群中按下了一個巨大的暫停鍵,讓落荒而逃的村民們瞬時間停下了腳步。這個男人是南屏鄉米強教堂的神父蘇益文。

“大家不要逃,他們不是來害你們的。”蘇神父力圖在最短的時間裏平息村民們的恐懼。

“那他們是誰,他們到我們這來幹什麼?”人群紛紛攘攘,領頭人一臉怨氣地質問蘇神父。

“他們是法國兵,在越南遭到了日本軍隊的襲擊,傷亡慘重。我向大家保證,他們是不會傷害我們的。”蘇神父說著,雙手不停地向下按壓,盡可能地使大家平靜下來。

蘇神父的這番話如同鎮靜劑一般,漸漸驅散了村民們心中的不安和慌張。大家紛紛打量著這隊“不速之客”。他們發現盡管這些外國人手中持有武器,但是每個人看起來都顯得筋疲力盡,灰頭土腦,有的人身上的傷口還在不斷地向外滲著血跡。看得出來,這是一支打了敗仗的軍隊。

韋文秀和父親站在人群的後邊,屏氣凝神地聽著蘇神父的解釋。她把父親放了下來,大口地喘著氣,目光徘徊於眼前的這群外國人,覺得他們每個人長得都一樣。看了幾眼後,她感到其中的一個士兵正盯著她。她想起來,這個士兵就是剛才站在她身後的那個人。韋文秀挽了挽年邁的阿爸,躲避開那藍色的目光。

這是1943年的春天。這一年,韋文秀十八歲。出眾的外貌,讓這個壯族姑娘成為六細村公認的“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