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間土屋裏住了下來,感謝上帝,我能夠活下來就是一個奇跡。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我就像一隻螞蟻一片樹葉,沒有任何人知道我還活著,也沒有任何人還在乎我是不是活著,怎麼樣活著,但是我的一絲念頭支撐著我,我絕不能死。一個人隻要自己不想死就沒有人能叫他死,我幽靈一樣地活著,不知饑渴不思寒暖,也從來不生病。我忍受活著的萬般苦難,就是要活著等待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回來,我等待著,沒想到這一等竟然就是25年……,你終於來了。
外婆講的故事寒氣逼人,馬婭心中戰栗著,欲哭無淚。
外婆從炕洞裏拿出一個木匣子,外麵包裹著一層層的厚布和油氈紙,外婆輕輕地撣了撣灰塵說:“這就是你外公留下的囑托,也就是這個東西給了我必須活下來的理由。“
外婆小心地一層一層地打開了布包,雕龍斫鳳的紫檀木黑匣子幽幽地閃著暗光,發出一股濃烈的檀香味。外婆打開了匣子,裏麵裝著家族的族譜和全家福的照片,還有每個人的出生證、地契證、全國各地公司商號工廠酒店的營業許可證及所有權證書、馬婭急切地翻看著,心中自嘲地浮上一個概念,這不就是“變天帳“嗎?如果白楊看見了,一定會這樣認為。
外婆拿起兩張照片說:“這就是你的爸爸和媽媽。“
馬婭心頭一陣狂跳,她抓起照片,這是一張一寸頭像,一看就知是從什麼證書上摘下來的,一位年輕英俊的蘇聯紅軍戰士,歪戴著蓓蕾帽,滿麵微笑,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地注視著馬婭,好帥啊。媽媽有好幾張照片,每一張都燦爛地笑著,有一張媽媽小時候的三寸彩色頭像簡直讓馬婭看呆了,和自己曾經掛在櫥窗裏的照片幾乎一樣。馬婭不由自主地讚歎著美麗。“爸爸媽媽真美,像星光一樣燦爛。““所以,孩子,你才能這樣漂亮。“外婆也不由自主地誇著說。“外婆,我們長得都很像你,你真美。“馬婭由衷地說。“看看你的外公,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個頭1米9,上帝造他的時候寄予了厚愛。“外婆撫摸著外公的照片無限愛戀地說。
血緣關係,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祖孫二人再也不能分開了。馬婭對外婆說:“外婆,您收拾一下,跟我去招待所住,我們離開這裏,離開旅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就我們倆好好的過日子,我要讓你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外婆經曆的事情多了,做事也謹慎許多,她沉思了一下,說:“不行,這些年來雖然我隱姓埋名,裝瘋賣傻,隱居在這裏,但是畢竟年頭太多,這個地方的人都認識我。你是一個軍人,帶走一個孤老太婆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也會給你帶來麻煩。“
馬婭說:“您是我的外婆呀,我來相認自己的外婆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喜事,您為什麼這麼害怕?難道現在還有什麼危險嗎?““你年輕,不懂得政治鬥爭的殘酷無情,一轉眼之間就會什麼都變了。還是小心為好,階級鬥爭還很複雜。“馬婭聽了這句話覺得有點好笑,誰都用,正反都有用,白楊之所以扔下她自己趕回部隊,說的就是這句話。“那好吧,就按照您說的做。“馬婭笑著說。“我們先去大連住下來,再想別的辦法。“外婆問:“你一個人過來的嗎?““是。““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和我見麵的事情,明天我照常去賣糖葫蘆,你買好車票之後,先送給我一張,我一個人上車,在火車上見麵。““您這麼大年紀了,一個人上火車能行嗎?“馬婭擔心地問。“你看我多大了?我今年剛好60,下個月才過生日。“外婆笑著說,笑得十分年輕。“真的嗎?哦,真的,您真的很年輕,和我剛看見您的時候完全不同。““好了,就照我說的做,我們要謹慎從事,不能節外生枝。““好,從現在開始您就是我的首長。“馬婭調皮的行了一個軍禮。
“外婆,‘順天海鮮坊‘在什麼地方?“馬婭問。
“你就住在‘順天海鮮坊‘,做了軍區招待所了。“外婆說。
“哦,我想起來了,我昨天晚上夢見了一個酒店的場麵,啊,我真的想起來了,是媽媽,和媽媽的照片一樣,穿著白色連衣長裙,係著藍色的蝴蝶花領結,和……爸爸,身穿軍服的蘇聯戰士在跳舞,他們轉啊轉啊,好像轉進了一個金色的五角星裏,那顆星明亮閃耀,金光閃閃,就那麼一閃一閃,將我照醒了,醒來之後發現屋子裏一片通明,我沒有關燈,可是,我記得是關了的。“馬婭說。
“那不是夢,是親人之間的感應。他們就是在順天酒店裏認識的,沒有來的及結婚,你的爸爸就被遣送回國,從此杳無音訊。現在咱們兩國之間關係緊張,沒有外交往來,20多年了沒有消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咳,怎麼能想到,我的薇薇會不在人世了呢?我孤苦伶仃的等在這裏,每天都想著有那麼一個時刻,我的薇薇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甜甜蜜蜜地喊‘額娘‘,她怎麼能離開我20多年了呢?“外婆傷心的眼淚就像泉水一樣地流著,一個母親思念兒女的傷痛永遠不會因為時間久了而略有減輕。
“外婆,您不要太傷心了,我會像媽媽一樣孝順您的。“馬婭給外婆擦眼淚。
“看見你就像看見你媽媽一樣,我甚至分不清你和你媽媽的感覺,上帝是愛我們的,他可憐我的苦心和誠心,把你帶到了我的麵前,感謝上帝。“外婆劃著十字。
“外婆,你們都是天主教徒嗎?“馬婭問。
“是,我的婆婆是天主教徒,我們都受她的影響,全家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我的公公雖然不是天主教徒,但是他老人家也和我們一樣信奉上帝。“外婆虔誠地說。
“外婆,外麵發生大事了,你知道嗎?“馬婭小聲地問。
“知道。所以我們要趁著這個機會走。“外婆也小聲地說。
馬婭想起了那句話,階級鬥爭還很複雜,也不知道出自誰的口這句話才算正確。
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的非常順利,所有人都去忙著料理大事了,階級鬥爭暫時變得不那麼要緊了,所以,這個“資本家的小老婆“也就得以成功出逃了。
在大連站下車之後,馬婭立刻打電話聯係白楊,將情況大概地說了一下,希望他能夠幫助她們找一個地方安身。這件事對白楊來說易如反掌,他很快就安排妥當,並囑咐馬婭不要著急,先安心地住著,他很快就會過來看她們。
就像做夢一樣,昨天還是提心吊膽地設計著出逃,今天則安全舒適地住進了一座高幹小別墅,這就是官本位社會的正常現象。
馬婭和外婆形成共同的默契,隻告訴白楊找到了外婆,其他事情一概不談,尤其那個黑匣子。這不是欺騙而是回避,是善意的互相保護。
馬婭的命運軌跡突然出現了急轉彎,這本是注定的,既不是她能夠預測的,更不是她能夠支配的,她隻能順從命運的改變而行進。
一個月之後,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天塌了必然地當家,首先宣告文化大革命結束,宣告階級鬥爭結束了,外婆不再是資本家的小老婆,不用躲躲藏藏低頭做人了,人人平等作為嶄新的理念正在建立,雖然很難,就像捅破了的天一樣補起來很難,但是,好在人人都需要補天,這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