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園,應該早已草長鶯飛了吧。
白詩站在新房的陽台上,間或一陣裝修慣有的味道像趕集似得襲來。這是一片被地產商炒的火熱的區域,從湖藍廳的27樓望去,一片片曾經的綠地裏蠕動著一條條白色的蟲子,起了濃濃的硝煙,一次置業顧問推著他來到樣板房,指著灰蒙蒙的遠方,喏,以後前麵是中央CBD,城市的核心!
他還是一遍一遍想起那處日漸蒼涼的荒園來,她就像一位耄耋老者獨自坐在搖椅上,回望著喧嘩而孤獨的過往,眼睛渾濁、雜亂,卻依稀有那麼一絲閃耀的東西。對於他而言,那些閃爍的東西成為形如琥珀凝結的美好,永久地保存了。
荒園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隻是一處偏僻的院子,安安靜靜地呆在一處叫做金沙灣的居民樓中間,可以說它很年輕,也可以說它很古老。
她有十畝地那麼大,院子的中央是一個龐大的墳塚,究竟是誰的墳墓大家也說不清楚,有的說是皇家顯族,後裔都在韓國,是韓國一貴族的祖宗;有的說是渝州府時期,一個譽滿大地的妓女,寵愛她的眾多書生湊錢買了一塊土地專供她;也有的說是民國時期,一個金姓的臥底被處決後,家人匆匆將他埋在這兒,跑到台灣去了。據說墳塚原先有一塊石碑,上麵字跡給很多人都不認識,被人們拖去做了一處排水溝上的石板,供人們來回踩,走上去也很踏實放心;據說還有兩個守墓的石獸,一個是石馬,一個是石牛,也被人牽走,安在哪一處新開發的別墅區門口,估計賣了一個好價錢。至於墳塚,幾乎沒人動過,也據鄰居說,幾乎都是石頭,動了幾下鐵鎬鑽頭都動不了,作罷。
院子的四遭圍著一道土牆,留著兩個遙遙相對的鐵門,鐵鏽褪了一層又一層,凹凸不平的,就像長了綠黴的枯木,推開門也是輕便的的嗬嗬聲,沒有絲毫的沉重感。兩扇鐵門之間是一條寬約2米左右的甬道,像一條平鋪的麵袋子,擺成一個S型,有那麼點妖嬈的感覺——倘若你可以聯想到女人豐滿緊繃的臀部。確實,小路邊界光滑,路中間也見不得半點雜草。
白詩以前住的公寓就介於臀部的位置,隻是隔著一道薄薄的牆,院子裏的一切盡收眼底,就像一座空寂的舞台。初搬到這裏的時候,周遭的圍牆已經被地產開發商粉飾一新了,白白的牆麵豁然給過往的行人眼前一亮,隻是臨近院子正門的地方,不知哪個文藝好事者,塗鴉般地用炭末或是燒焦的什物,方方正正地寫了兩個字:荒園。
其實,荒園一點也不荒涼。天氣好的時候,儼然是個小集市,小販們會用簍筐或者簸箕盛來一簇簇新鮮的綠菜,擺在路兩邊,行人便從這裏經過,有的是上學上班省去一截不遠的路途,有的是純粹過來買菜,有的是過來拿捏出氣的。
你看了半天,摸了半天,買不買?
不買。
哈皮,經常給老子捏!
兩個人便吵起來了,菜被掀翻,像一隻隻老鼠滾落到地上,混進路邊的草叢裏。
也有的是出來鍛煉身體的,像放風似的,從前門走到後門,從後門走到前門,來來去去,但絕對不會出圍牆,老楊就是其中的一員,拖著死去的右腿,一遍又一遍,像一個清潔工夾著一把掃帚,小心翼翼地掃過地麵,深情凝重,對於路邊所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
近午的時候,她大大方方的成了一個安靜、猶豫的姑娘,偶爾有人匆忙地穿過,旁白是一句接一句的鳥叫,一個完美的長鏡頭,一部大片裏一段冗長的鋪墊。
落日近晚的時候,路燈一片接一片閃起,一個個影子攙扶著,從繁華的商圈歸來,有的是瞎子,有的是聾子,有的缺了腿,有的缺了手,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缺了手和胳膊,有燙傷的,有致殘的,有喪父的,有喪母的,有喪父母的,有得病的,有變異的,有瘋瘋癲癲的,有不知名憂傷衣冠殘破的,一波波從後門湧來,灑落到院子的東北角,除了腳步聲,就是硬幣聲、遊戲幣聲、破銅聲、爛鐵聲;盆子聲、夜壺聲、拐杖聲、車輪聲、木頭聲;呻吟聲、咒罵聲、無法辨別的方言低語聲……當然,偶爾還有未盡興的二胡聲:
怎奈何,少時方圓百裏一朵花呢
怎奈何,香的太濃太遠惹蜂蝶啊
哎呀呀,話說那是仲秋月兒圓啊
你瞧瞧,粗布上身卻比綢緞美啊
卻看看,臉蛋白皙光潤帶著笑啊
再看看,********衣服裹不住呢
那道是,一輪皎月含羞落人間哇
啊呀呀,一輪皎月含羞落人間呢
嗯哼哼,嗯嗯了哇哼哼呀呢嗨哦
……
不久就靜靜悄悄,像一片有重量的黑暗沉到東南角了,依稀有一種難言的窸窣。
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白詩公寓的樓下,牆裏邊的西北角,有時可以聽到一陣陣年青的嬉笑聲,一句接一句,不久就模糊不清,不久就低聲呻吟,不久就大張旗鼓,不久就黯然失聲,像在肆意地吞食一場晚宴;有時是一陣陣哭腔開頭,吱吱嗚嗚,像一個漏風的風箱,不一會被堵住了,不一會又放出風來,不一會兒又堵住,不一會兒像殺豬一樣,帶著沙啞,不一會兒像吃噎了,像一麵小鼓,敲打著牆麵……
東南角卻像一塊泥巴一樣,緊緊吸著黑暗,憋著一點神色都沒有。他們像是達成了某種協定,東南角和西北角絕不會亂了方位,誰也不會侵犯誰。
漸漸的,一絲絲冰涼的網輕輕的罩過來,像有人在耳邊低喃,白詩不由地耳紅麵赤,漸漸的,耳語聲似乎有些疲倦了,模糊起來,下雨了。重慶的雨一直下的很小心——多數情況是這樣的,不會一下子釋放的輕鬆,總是含含蓄蓄的,她一直很小心地輕拍著樹葉、野草,稀稀疏疏的作響,卻是很齊整。遠處高低不一的塔吊連同陣陣轟鳴聲像披上了一層薄薄的蠶絲,慵懶代替了時日。
老楊今天出院。白詩和老楊認識大概有五六年樣子了吧。前三年,在白詩熬夜寫完稿件,拉過陽台窗簾,正要入睡的時候,他會注意到一個穿著灰黑色衣服的幹瘦老人,總要在淩晨沿著荒園的甬道拖過去拖過來——他擺成一個“人”字型——右腿已經死了,雙手抱按著大腿,就像要馬上失去一樣,有些不舍。一次,出門的時候,他跌倒在白詩門口,白詩沒有扶他,他們算相識了。
下午,白詩在火鍋店裏交代了幾句,就去醫院接他,他明顯消瘦了很多,以前小麥色的皮膚變成了柚白色,像是剛剛出籠的饅頭。
“我過去接你,大概下午六點左右,你提前準備打理好,你的枕頭、杯子打包,還有洗手間裏的洗漱用具,一並用袋子裝起來,哦,還有掛在欄杆上的毛巾,昨天剛剛買的新的,別忘了。”白詩把能想到的盡量和他說清楚,因為白詩注意到他入住醫院後,經常把原先的東西搞忘,比如,一直以來放在灰色櫃子的貓食,他會呆呆地看著櫃子,似乎不太確認是不是在這個櫃子裏,當然,他的腦袋裏可能在想其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