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俞城總是露出若無其事的笑臉,仿佛那些尖銳都不存在。有天他躲在洗手間給他最好的哥們打電話:“家裏天天逼我,可沒想過放棄,我有預感一旦軟弱,就要永遠失去孟迦了。”對方問了什麼,俞城答是,說不好意思以前沒有告訴你。然後電話就斷了,斷得那麼突兀。俞城出來時依舊對我笑,我看見了他眼裏的一抹凝色和笑容裏的蔭翳。
“不要離開我,我真的隻有你了。”他說。
幾天之後楊雨姍的名字出現在航空公司提供的遇難者名單裏,她搭乘的去往旅遊景點的飛機出了事,而第二天就是她十八歲生日。我想起她“一生一次的心願”,登時脊背冰涼。
我拿著手機爬上樓頂,果不其然收到了延遲的短訊:
“我好害怕,他們都在尖叫,我覺得再也見不到你了……”、“至少實現我的心願吧,反正你們不會幸福的”,最後一條是“我愛你”。
有什麼東西潸然而下,砸在手機屏幕上,氳開透明的煙花……我主動撥打了一個星期以來一直堅持不懈的打來,卻一再被我掐掉的號碼。
大概是最後的時光了,但俞城全然不知。我笑嘻嘻的對俞城說:“我們麵臨那麼大的壓力,以後可能會分道揚鑣,然後你要找個漂亮點的女朋友哦。”俞城像是開玩笑的說:“那樣我會死掉的。”我連呸了幾聲:“真不吉利。”俞城也笑眯眯的:“不信我媽可以拆散我們試一試。”
我真的是不信的。父母由如膠似漆到烏煙瘴氣,我日日耳濡目染,教我如何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至死不渝。我受不了一個母親天天聲俱淚下的控訴我將她兒子引入歧途,毀了他的錦繡前程,還害怕剛剛抓住的一點人世溫暖又變成了永生的嘲笑與白眼。
俞城的母親對我了解得透徹,雪中送炭的贈我三萬大學學費,條件是我要留個紀念給他冥頑不靈的兒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多麼天經地義,相機鏡頭前,我拿著一疊粉紅鈔票燦爛的笑。
【捌.不分】
我賣掉了在F市的房子,不聲不響回了家鄉,到礦區子弟學校上學,什麼也不想的努力讀書。其間收到過俞城的一封信,信裏隻有一張照片,一句話。我沒回他,因為我已沒臉再和他說話。
再回到F市已是一年多之後,這裏我無親無故,沒處可去,漫無目的閑逛了一圈,腳像自己會識路的又邁向了那個人家的方向。我蹲在他家對麵行道樹的後麵,也顧不上路人像看外星人一樣的看我。今天星期三,我們學校因為開運動會放假,他們學校還在上課吧,我覺得堅持不懈的守株待兔或許能等到他。
我不打算做什麼,遠遠看他一眼已經足夠。
“你在這裏做什麼?”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是個有點麵熟的中年婦女,在她歎氣的時候我想起,她是俞城家的保姆李嬸,“如果你是想見小城,那就跟我走。”
她拎著保溫桶蹣跚帶路,我們就這麼一路走進了省醫院。單人病房裏我見到了俞城,一根淡綠色的供氧管插進他的鼻孔,那曾塵封著明珠的眼睛此刻全然無光的怔怔看著天花板。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他的名字,或是碰他,蒼白的麵容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四個月前小城就躺在這裏了,他等你的回信等了將近一年,是寄的掛號吧,他到郵局查詢回來就不對勁了。”李嬸略帶埋怨的口吻讓我無法直視她的眼睛,“他是從家裏的涼台跳下來的,砸碎了下麵的天井雨蓬,醫生說不死已經算命大了……”
巨大的心痛迅速的將我擊垮,我握著俞城遍布針孔枯瘦的手,除了不停流淚什麼也做不了。
李嬸看我一眼,有些凹陷的雙眼無聲的湧出淚水,“其實你不來,俞城的母親也打算去找你。陪陪小城吧,畢竟他那麼想見你。也不是沒有聽說植物人被喚醒的事……你來了小城會很高興,就算他說不出,我覺得他也是知道的……”
——由於腦部嚴重損傷,俞城進入了不可逆的深昏迷狀態。我又回到了F市,決定高中畢業去讀技校,完了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就成。我把全部的錢都給了俞城家,希望能幫他們承擔一點天價的醫療費,雖然他家不缺這錢,但這麼做能讓我稍稍心安。
這晚,皎潔月光透過藍色的窗灑在俞城消瘦的側臉,一路溫柔的銀色,伸手擦掉把流質食品一點點沿著他牙縫喂進去而滲出的液體,嗯,很完美,他好像一尊最無可挑剔的神像。
潦草的青春歲月裏我們執拗卻弱小,在麵臨各種選擇時,盡管是迫不得已做出的決定,取舍之間,已傷害了最愛的人。我不要他獨守此地,一生心疼。就借我這片月光吧,這座城,再借我他的一生。無論他是永遠沉睡,還是會涅磐重生般的醒來,就在下一個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