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輯(三)(1 / 3)

自由:選擇的權利,優雅的姿態―在法國作家協會的演講

今天的世界正逐步走入技術的時代,實際上也是數字專製的時代。人類開始喪失原有的自由—精神的自由,喪失了想象的能力和選擇的權利。聲像傳播技術的突飛猛進,使偌大一個世界無不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作為一個人,他的獨立自為的餘地和可能性越來越少。技術主義的粗暴和專橫特征表現得空前強大,而且難以扼製。

世界如此演進下去,將隻有藝術生產而沒有藝術,隻有文化工業而沒有文化。

我們似乎已經看到了技術的魔怪在一個角落裏獰笑。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尤其需要探討作家和詩人的意義。因為這樣的技術專橫時代,對技術的膜拜時代,以前還沒有過。夢想是難以數字化的,所以唯有真正意義上的作家的勞動,才會警醒這個時代,才會具有一定的衝決性。這種需要比任何時候都較為迫切。這種迫切感曆史上好像還沒有過。人類的未來決不可以被數字分割,整個社會決不可以變為一個大車間,人也決不可以變成現代龐大機器上的零部件。

衝破數字之網的唯有想象的無拘無束,唯有飛舞的詩的精靈。

這個世界之所以讓人有一種窒息感,是因為現代科技不僅走向了進一步的發現,而且還走向了進一步的遮蔽。它遮蔽的是人的生命中最為寶貴的東西。人類的視野變得越來越狹窄,人類生活的空間越來越仄逼。想象能力日漸一日地耗損,就是自由的慢慢喪失。

現代文明所表現出的特征,從某些方麵看正在走向文明的反麵,即走向另一種野蠻。它擠掉了詩意空間,使每個人都坐上當代世界這部龐大機器的流水線旁,或被迫或自覺地成為它的附庸,成為受製者。人類走入這樣的處境,於是再無優雅可言。現在需要的隻是速度,是效率,是商業規則,是統領一切規定一切的數字邏輯。在生活中,人類個體已經處於被鑲嵌的狀態。而作家的總體思維指向,他們的勞動,就是掙脫,是夢想和幻想,是在堅硬冰冷的物質世界開鑿缺口。

伴隨現代西方的所謂知識經濟,產生了另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所遵循的理念,相對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相對於“天人合一”的境界,顯然是粗野和魯莽的。傳統文化意義上的中華,麵對著要求開放的商業擴張的西方,一方麵顯得相對貧窮,另一方麵又感到野蠻的襲來。可惜這並非一則當代笑話,而確乎是一種有著深刻的文明和哲學背景的認識。

當代技術主義者所尊崇的教義,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欲望擴張性格,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西方的傳統文化;至於說距離五千年的古老中華文明,就更是遙遠。東西方文化中一切具有宗教意義的東西,比如人們心中的節令和儀式,都開始在數字邏輯下被消解。這個過程不是消解了迷信,而是掃空了詩意。人類優雅的生活風度,說到底是來自一種生命的自由,一種對於自身生活空間的充分感悟和把握力,也來自對於客觀世界的一種浪漫情懷。

中華文化所固執提倡的“詩書禮樂”,不僅是當時的士大夫境界,而是一種人生境界的理想追求。而今的惟效率是重、惟商業利益是重的所謂“全球經濟一體化”時代,人類將變得越來越匆忙和偏執,必將從根本上告別優雅的生活姿態。這是非常不幸的。

平行和貫穿於信息社會的現代藝術思潮,其實是腐敗的。因為信息社會的經濟和商業競爭,破壞了人類(當然包括作家)生存所必需的倫理關係。

極為個性化的思維,生命的本能想象,爛漫的天性,會對抗堅硬的現代數字邏輯,讓當代社會的倫理關係有一個自然舒緩的發展過程。作家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回顧和懷念,是追溯和留戀。他們飄逸的思維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比神奇的電腦更可信賴。而電腦和數字時代,伴隨它的文化藝術工業衍生出來的世界觀念,是過分地簡單明快了;它對於情感,對於複雜的人心,都簡化為利益得失和直接的算計。這種文化不僅是簡單的,也是裸露的—使世界到處呈現出赤裸裸的一種換算結果。這就極大地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準則,也突變式地改變了我們的倫理關係。

我們的認識邏輯,當代社會所培育的思想框架,其實有著極大的局限和缺陷。人與人,人與周圍的一切,其間的關係遠沒有那麼簡約和直白。它所蘊含的豐富性被數字方式搞得貧瘠了。這種現代文明由於將一切引向簡單和簡略,人類的總體活動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入盲目,於是在對未來的探求上,人類將失去寶貴的時間和機會。我們的文明將出現大幅度的倒退。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藝術已不再是一部分專門家的事情。它必要屬於每一個人,以進行真正有效的抵抗。一切的藝術活動,一切的詩,都具有頑強的抵抗屬性。這種抵抗有時好像是軟弱的,被覆蓋的,但本質上卻是強大的,因而也是必須的—看起來單薄的詩心難以平衡這個極為傾斜的世界,但實際上呢,自由的詩心又無處不在,它就在地表和天空,在我們的呼喚中飛翔和生長。

2000年3月12日

文學泰山下

講到文學的自尊自愛,就不能不講到它的本土性。這裏是泰山腳下,不是別的地方。文學既然出生在這裏,就必有這種氣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土地決定了一切,其他的決定力比起它來都少而又少。如果意氣之下想把這裏的文學搬到黃浦江邊長安大道,那既是荒唐可笑又是勞而無功。

泰山與其他山比較起來有什麼區別,人們早就知道了。泰山不奇,不秀,不絕,不險,不俏。泰山甚至有些“笨”和“土”。泰山很沉默。可是泰山似乎又包含了所有。生為一個山下作家是很幸運的,這時候不是你愛不愛這片土地的問題,而是這片土地必要決定你。

周遭的山如果替泰山急,泰山也不會急。泰山腳下的人如果自己急起來,泰山也不會急。如果有人爬了幾次其他的山,回頭就讓泰山謙虛一些,泰山也沒有反應。如果有人讓泰山變成黃山或九華山,咒它說:不變就是小土堆,泰山也不會急。泰山總是沉默如一。

不是哪一個膽大的山下作家會癡狂到自比泰山的地步,而是全體作家加在一起,就有了泰山的性格。山下作家可能一無是處,但是他們命好,生在了泰山腳下。生在了這兒,有什麼辦法?出生之前誰也沒有商量他們,也沒有征得他們的同意。人一生下來也就很難改變出生地了,即便移動了,移到了山南海北,也還是這裏的根。這點得體量他們。山下作家可能一無是處,但也就是這些作家了。有什麼辦法?這點還是得體量他們。有些外地作家有令人驚歎的優點,可他們不是山下作家。“山下作家要向外地作家學習呀”,那當然;不過這就像說“泰山要向九華山學習”,等於沒說。

是的,我們平時總是難免要說一些廢話。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廢話說過了,泰山還是泰山。泰山很沉默,它就那樣笨重,又迂又傻,可是巍巍然。

2000年9月11日

焦慮的馬拉鬆―對當代文學的一種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