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一)(1 / 3)

昨日裏程―答《海上文壇》

最快,最慢和最好/中年之後的夢想

《九月寓言》寫得最慢,《柏慧》寫得最快。因為《九月寓言》能放得下,而《柏慧》不能。

談自己的創作,很讓人倦。這並非因為我厭煩了昨天的勞動,而是由於更多的原因。不同時期的人有不同的心情,隻有過去的生活,與創作連接一起的生活,才讓我感到說不出的留戀。

愛的能力、對真理的渴望,大概對任何一個寫作者而言,都比技法之類的要重要得多。即便是單單以技法論,它也源自它們。

我的作品離自己期望的總是差了許多。所以我難以說出它們當中的哪一部才夠得上自己心目中的“最好”。“最好”已經不是比較所能產生的,而是成了我的一個標準。

有著特別的意義、讓人倍加珍愛的書

《柏慧》對我來說可能是這樣。它當是我珍愛的一部書。就我而言,能寫出這樣一部書,還多少算是一個慶幸。我以前說過,它是我的聲音,盡管細弱卻不願沒有;從另一方麵看,它更是我對這個時代的一次簇擁。我還能做些什麼?如果能更多地寫一些類似的書也好,隻可惜沒有這種能力。它是人屆中年之後才會出現的一些夢想,斷斷續續,一些比較美好的情思。

它的缺憾不必說了,現在也不想說。

到目前為止,《柏慧》是我所有作品中,獲得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讚譽最多的一本書。我今天不由得要感謝他們。

我覺得生命正在跨越一條線,我在用一部真實之書,告別昨日裏程。

愛慕和傾訴的對象/自然的孕育和造化

在我這裏,大自然早已化為愛慕和傾訴的對象,也是生命的依偎和托靠。比起它來,我覺得我們自己不僅渺小,而且常常沒有什麼希望。人在非常孤單的時候,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去尋覓自然。那些孤單的靈魂啊。我們為什麼會這樣?我常常驚奇地看著四周,看著自己。

比起自然的孕育和造化,人工弄出的這一切並不值得過分自豪。人類的確有輝煌的創造,但許多時候,人工弄出的這一切又非常之醜。我們當然要不斷地歌頌人,人的靈性,但是這種自慰也不能毫無節製。

人到底在哪裏?他們不過是在大自然的皺褶之中。

人對大地的感激,是受盡苦痛和煎磨之後的一種情感。人在僥幸和無知的時候,目光不可能過多地停留其上。

我對大自然的情感,隻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趨向濃烈。我現在的浮淺,隨處可見的、不難察覺的浮淺,主要是起因於對大自然情感的浮淺,一切正是由此造成的。

最喜歡魯迅/靠近一顆有力的心髒

我對魯迅的情感可不止於喜歡。我對先生更多的是敬仰。中學時代,我對先生是神秘和好奇;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才知道了他的偉大。他像所有中國好作家的父親,嚴厲,慈祥。

魯迅是被詮釋最多又是被誤解最多的人。在一個沒有了禁忌,以談論操守為恥,懶散無聊的時刻,許多人將會默默地想起魯迅。

記住魯迅,這在今天也許比什麼都重要。在忙忙碌碌嘻嘻哈哈的時代,記住魯迅先生,隻會讓人生出一份嚴肅、一份矜持和一份正義。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人將變得多麼可怕。在當代,讓自己學習魯迅,哪怕隻立誌學一點點,都已經成了非常苛刻的做人標準。

《柏慧》/退守與退卻的區別

《柏慧》一書可看成書信體,也可看成其他,比如像一些讀者指出的,看成是一些內心獨白,一些手記之類。它其實是很典型很傳統的小說寫法,沒有什麼新鮮。人到了現在的年紀,已失去了在寫法上鬧怪的心情。

“退守”是一個戰士才能使用的概念,所謂退而守之。“退卻”則不一定,它可以是戰士使用的,也可以是懦夫使用的。在真正的戰士那兒,退守和退卻都是戰鬥的需要。如果有人指責一個遍體鱗傷的戰士,埋怨他在“退卻”,那會是相當殘酷的。

魯迅先生說過,當他受傷的時候,他就退到一邊的草地上,自己舔淨自己的傷口。

道德熱情/表達的各種方式

我具備的這點道德熱情還遠遠不夠。在任何真正優秀的人那裏,都會天生具有這種強大的熱情。缺乏這種熱情的藝術家,也不會是優秀的。當然,一個藝術家在表達他的道德義憤時,會自然地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方式,而並非一定要全部金剛怒目不可。

我今後的寫作如果稍稍離開了這一基點,那也將一事無成。

喜歡哪幾位西方作家

對我影響最大的西方作家,還是托爾斯泰……後來又有了許多,比如法國的尤瑟納爾,比如美國的索爾·貝婁……許多。

八十年代/關於世紀末情緒

八十年代,那時候的精神環境刻板一些,也規矩一些;一規矩,人的心情就不太苦。現在不那麼規矩了,讓人心苦,可是也能從苦中品出甘味。人和藝術要走向深遠,就非要經受這苦不可。

“觀念”多元、金錢魔力……是這一切對人的綜合作用,才形成了眼下人的心態。這些都與“世紀末”之類無關。公元紀年法是人類一機靈搞出來的,幾個數碼決定了那麼多人的心態,這不可能。

“世紀末……”如何,說說無妨,但沒什麼意思。實際上人們平時做事情,想問題,從來不去考慮正處於世紀的哪一端。說白了它們不過是標記時間的數碼,如此而已。

1997年3月25日

關於重複

關於作家重複出版自己作品集的問題,可以聽到越來越多的抱怨。這是必然的。抱怨主要來自那些喜歡他們作品的讀者,也來自其他方麵。這就分外應該引起作家本人的重視。在新時期文學發展的後十年,這個問題已經變得越來越突出。這是一個好現象嗎?可能是,也極有可能不是。

我們如果從一個讀者的角度去考慮問題,而不是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那麼我們就會為一部分作家高興,甚至為他們叫好。原因是多方麵的。在一個喧囂的時代,一些嚴肅作家(叫成高雅文學和純文學作家也可以,反正都能明白這大致指哪一類作家)能夠頻繁而多樣化地出版自己的著作,這是一個慶幸。這個結果來之不易。在“文革”時期不可能,在“文革”之前也不可能。可見這是一個時代的幸運。

好的作家理應珍惜這一局麵。而珍惜,每個作家又會有不同的理解。

首先是對文化形勢的基本估計。目前的出版業受各方麵的製約,主要是社會“主流意識”的製約、商品規律的製約。在這些製約下,真正有獨立思想、有藝術品格的作品不可能大批量地印刷。相反,那些格調不高,或者直接就是在販賣惡俗和欺騙阿諛的讀物,一些相當平庸、拙劣和廉價的貨色,往往充斥著書攤和書店貨架。一本淺俗無聊的書很容易就一次性印刷十餘萬冊甚或更多。所謂的以各種方式出版的嚴肅作品,往往幾十種相加的數量還不如一本通俗作品的一次性印刷數。

如上是一個基本估計。

一個有勇氣、有責任心的作家,應該衝破禁忌,最大限度地、有效地釋放自己的聲音、立場。他要珍惜自己的權利。隻要他認為自己的聲音對於這個時代是有意義的,是自己的,是有別於他人的,就要堅持下去。當然,這會帶來一些誤解和指責,會被斥為“名利之徒”。不過一個人既然獻身於這樣一種事業,做了這樣一種選擇—將自己僅有一次的生命獻給了泣血般的寫作,他又怎麼會在乎一點誤解和責難呢?

在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的文字垃圾麵前,在電子時代令人疲憊恐懼的聲像訊息轟炸麵前,我們多麼希望看到自己所喜愛的作家能夠不屈地站立,能夠永遠昂揚著自己的聲音而不被淹沒。因為隻有這樣,才符合理性和道德。

從商業的角度講,那些高雅嚴肅讀物,無論是出版者還是寫作者,他們都不會獲得起碼的相應的利潤。這就是他們的命運。每個時代他們都是這樣的命運。不倦地寫作和出版,是出於生命的需要,是責任心的催逼,是良知和勇氣的驅使。

一個好的作家,他不僅要麵對那些喜歡他們甚至是摯愛他們的讀者,而且還要是—也主要是—麵對一片未知,一片廣瀚的土地和海洋,更是麵對了曆史。

勇敢地、大聲地告知和呼號,這是他們的命運,也是他們的光榮。

這種光榮隻有他們才能領受。

可是,如果……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去考慮呢?那麼我們將會發現,問題要複雜得多。

首先是他有沒有那樣強大的自信、那樣一種堅定性、那種義無反顧的精神?他的良好資質又會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了他、鼓舞了他?他能夠無所顧忌地一路呼號下去嗎?磨損、責難,甚至是來自友人的狹測,他都能承受嗎?

重複出版嗎?是的,從修辭學上講,重複是為了強調。那麼無論是出版者還是寫作者,他們所進行的,都是麵對這個世界的一次次強調—好極了,隻要你不是出自狹隘的目的,隻要你是無私無畏的,那麼好吧,請伸手抓住你的曆史。

可惜的是,我們所看到的情形卻往往相反。

一個寫作者會隨著生命的進程,隨著可怕的磨損,勇氣和才華一起消失。他們沒有力量去承擔了,他們更不願去冒什麼風險了。他們越來越多地懷疑自己,躊躇不前。時光在默默流逝。終於,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小心翼翼地把出版合同抽掉。沒有十分把握決不撒手。他們很老道地處理著出版事宜。他們安全了。他們成熟了。他們失去了。

不過,這是又誰的不幸呢?

1998年1月21日

傾吐和記錄

這一部散文集編得很慢。因為與我過去的集子不同的是,它的篇目比較瑣碎。集子中的文章沒有收入其他書中,其中的大部分都沒有發表。這是它們第一次變成鉛字。

這與我過去出版的集子是不同的。這樣做,也是因為一種特殊的心情。現在隻想默默地將其印出,存於自己手邊;當然,有時又想讓它們在一個更為廣大的範圍裏出世和存活。

這是一些充滿矛盾的想法。

大概一個人做一種工作久了,就要產生類似的矛盾。這是人的一個階段,但我知道這並不好。

有一點對我而言則是非常清楚了,這就是:寫作對於我越來越像是一種自語。我既想盡可能地不去打擾別人,可是作品仍要出版和發表。這難道不是一種矛盾嗎?我有時覺得最好的創作,最好的情愫與思想,也都存於無語之中;可是一個人又要傾吐,又要記錄。這不是更大的矛盾嗎?

但我這樣講,並非懷疑寫作的意義。關於它的意義,盡管過去與現在的認識不盡相同,但寫作一直被認為是有意義的。我的矛盾心情,隻是更多地局限於表述生命的方式上,並且是逐漸產生的。讓寫作的意義變得更為堅實和深長,這正是我在這個過程中的思考。我遲遲不決的是這種思考還不成熟。不成熟,猶豫,這之間就難免產生出一些矛盾。

我的這些曲折的思維也就留在了長長短短的文字中。

最後,我還是把它們印出來:以加強我的紀念,以促進我的反思。

1998年4月13日

『幽默』之類

我們難以想象,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會缺乏幽默。因為我們所談論的,已經超出了風格的範疇,而牽涉對於藝術的基本理解,對一個藝術家基本素質的理解。對於沒有幽默感的藝術家僅僅表示一點“遺憾”之類,好像既不夠也不準確。因為有時候,在許多時候,這種缺乏會是致命的。

但是在一個藝術家那兒,如果“幽默”僅僅是做為一種“方法”被其使用的時候,那它又並非是必不可少之物。因為“幽默”說到底根本就不是一種方法,甚至也不是一種風格。它或者有,或者沒有;如果有,那麼它本來就存在於一個藝術家的獨特生命的本質蘊含之中。它原是生命裏固有的,是不能改變和學習的。

而在許多藝術評論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有人出於好心,規勸一些作家作品能夠“再幽默一點”。他是什麼意思?他這樣說,就一定真的懂得幽默嗎?我們隻要稍稍分析一下就會產生懷疑:他是不是在把油滑當成幽默、把無聊當成了有趣?不錯,正是這樣;很不幸,現在常常是這樣。今天,隻要一打開書卷,一觸及熒屏,就會發現一些可怕而低俗的油滑正被當成了生命的智慧去激賞。

如果隻有耍耍貧嘴才算“幽默”,那幽默也太廉價了。一些從未與幽默沾過一絲絲邊的拙劣賣弄和表演,反而常常被視為“幽默”的典型。這實在是藏滿了隱憂。一個民族竟然在一個時期會不理解幽默,就如同不能理解真理……設若真是這樣,那將多麼可怕。

但細細觀察下來就會發現,原也無須那麼悲觀。因為人類所固有的敏悟不會泯滅,而敏悟者必有自己的深刻,深刻者又必不會追隨油滑發出陣陣聒噪。於是放耳聽去,反倒真像是一片倡揚油滑之聲。其實哪有這麼簡單,又哪有這麼容易混淆。

幽默既可以來自一個人的善良和熱愛,也可以來自深深的絕望和悲憫。他有強烈的衝動,悠遠的情懷。他是一個不可複製不可言說的靈魂。幽默不會浮在生命的表層,而總是潛在深處的本色。幽默需要機智,也不乏機智;但機智又時常傷害幽默。真正的幽默非但不會那麼外向,且往往是極為內向的。它在大多數時刻不會博得哄堂一笑,卻更多地讓人品咂、忍耐、咀嚼,讓人在長久的玩味中產生感動。它不想奉送一時的快意。真正能夠接受和享用它的,一定是那些具有相當的能力和資質,即有悟想,有還原力,有人間情懷,有豐富滋潤的內心世界的人;而不會是淺薄的叫好者和藝術拉拉隊,不會是平時樂於坐在前台的起哄者。

眾所周知,魯迅是一個使用“匕首”和“投槍”的人,一個偉大的思想者。可是在許多人眼裏,他又是現代作家當中最幽默的人,而不是“最幽默之一”。荒唐的是近來有人言之鑿鑿,將藝術家的道德感與幽默感對立起來,好像愈不道德就愈幽默一樣。而我們在人類的藝術史上看到的卻恰恰相反:沒有強烈道德感的,非但不會是好的藝術家,而且一點也不幽默。他們一般而言都很油滑。

文氣不正,在藝術上也不會走得太遠,又怎麼會偏偏獨具幽默呢?

1998年3月17日

散文非作文

文章一直地寫下來,或者說散文一直地寫下來,卻越來越不知道什麼才是散文。這終於成了一個問題在心中保留下來,要時不時地想一想。想了許多年,現在似乎有了個覺悟,但又不知對不對。

我現在的想法概括起來就是:散文非作文。

什麼是“作文”?就是平常意義上的“寫作”,是一個人進入這種專業行當之後的一些習慣性做法,比如謀篇結構、尋找角度和巧思之類。“作文”總是有許多規矩,就像每個行當裏都有的所謂“遊戲規則”一樣。比如“小說”這種“作文”,要作就得進入它的規則。當然,散文也會有規則,但那是將一切規則散掉之後的“規則”,即無法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