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在中國佛教界,流行極為普遍。如三論、天台、賢首、唯識各宗,都有注疏。尤以唐宋來盛極一時的禪宗,與本經結有深厚的因緣。傳說:參禮黃梅的六祖慧能,就是聽了本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開悟的。六祖以前,禪宗以楞伽印心,此後金剛經即代替了楞伽。宋代,出家人的考試,有金剛經一科,可見他的弘通之盛!本經的弘通,也有他的特殊因緣。中國佛教的特點,一重實行:如台、賢、禪、淨各宗,都注重行持,尤重於從定發慧的體悟。二好簡易,國人的習性好簡,卷帙浩繁的經論,是極難普遍流通的。本經既重般若的悟證,卷帙又不多,恰合中國人的口味,所以能特別的盛行起來!
本經的文義次第,是極為難解的。修多羅次第所顯,如不明全經的文義次第,即不能理解一經的宗趣。無著說:金剛難壞句義聚,一切聖人不能入。世親說:法門句義及次第,世間不解離明慧。本經文義次第的艱深,實為印度學者所公認!所以,我國本經的注疏雖多,大抵流於泛論空談,少有能發見全經脈絡而握得宗要的!關於這,我想多少提貢一點意見。
釋經題一、金剛:本經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試為分離而綜合的解說。金剛,為世間寶物,即金剛石之類。世間的金剛,屬於炭質的化合物,有三種特點:一、堅常:堅是堅固,即不易破壞;常是不變,即不易轉化。二、明淨:明是透明的,能反映各種色采而閃鑠地放光;淨是純潔的,即使落在汙穢的地方,也還是那樣的清淨不染。三、快利:他的力用極強,能破壞一切固體物,而鐵石等卻不能摧壞他。然金剛實有二類:一、金剛寶,如菩薩寶冠所莊嚴的。二、世間金剛石之類。世間的金剛,雖不易破壞而還是可壞的。智論說:把金剛放在龜殼上,用羊角去捶擊,即可以破碎。惟有菩薩莊嚴的金剛寶,才真的能壞一切而不為一切所壞。
般若:般若,華言慧。從前,須菩提在般若會上,曾提出四個問題──何者般若,何名般若,般若何用,般若屬誰。今隨順龍樹論而略為解說:
1、何者般若:佛說的般若,到底是什麼?依佛所說的內容而論,略有三種:
一、實相般若:智論說:般若者,即一切諸法實相,不可破,不可壞。如經中說的菩薩應安住般若波羅蜜,即指實相而言。
二、觀照般若:觀照,即觀察的智慧,智論說:從初發心求一切種智,於其中間,知諸法實相慧,是名般若。
三、文字般若:如經中說:般若當於何求?當於須菩提所說中求,此即指章句經卷說的。
A、實相般若:實相即諸法如實相,不可以有,無等去敘述他,也不可以彼此、大小等去想像他,實相是離一切相──言語相、文字相、心緣相,而無可取著的。智論說:般若如大火聚,四邊不可觸;古德說:說似一物即不中,都指示這超越戲論而唯證相應的實相。凡夫的所知所見,無不為自性的戲論所亂,一切都是錯誤的。這種虛誑妄取相,不但不見如實空相,也不能如實了達如幻的行相。從見中道而成佛的圓證實相說:從畢竟寂滅中,徹見一切法的體、用、因、果,離一切相,即一切法。如法華經說:唯佛與佛乃能究竟諸法實相,所謂:如是性,如是相,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等。所以,空寂與緣起相,無不是如實的。但這是非凡愚的亂相、亂識所得,必須離戲論的虛誑妄取相,這即非空無所得不可。所以,經論所說的實相,每側重於如實空性、無性。要見性相、空有無礙的如實相,請先透此都無所得一關(迷悟的關鍵所在)。
實相──約理性邊說,是空還是有?中論說:空則不可說,不空不可說,空不空叵說,但以假名說。實相非凡常的思想,世俗的語言可表達,這如何可以說是空是有,更因此而諍論?然而,實相非離一切而別有實體,所以不應離文字而說實相。同時,不假藉言說,更無法引導眾生離執而契入,所以不壞假名而說實相,即不妨以有、空去表示他。中論說:一切實非實,亦實亦非實,非實非非實,是名諸佛法。末句,或譯諸法之實相。眾生的不能徹悟實相,病根在執有我法的自性;所以見色聞聲時,總以為色聲的本質是這樣的,確實是這樣的,自己是這樣的。由於這一根本的執見,即為生死根本。所以,經中所說的實相,處處說非有,說自性不可得。本經也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高揚此實相無相的教說,尊為不二解脫之門。即是說:實相非空非有,而在寄言離執的教意說,實相是順於空的;但不要忘卻為可度眾生說是畢竟空!
有人說:實相是客觀真理,非佛作亦非餘人作,是般若所證的。有人說:實相為超越能所的──絕對的主觀真心,即心自性。依智論說:觀是一邊,緣是一邊,離此二邊說中道。離此客觀的真理與絕待的真心,才能與實相相應。實相,在論理的說明上,是般若所證的,所以每被想像為所邊。同時,在定慧的修持上,即心離執而契入,所以每被倒執為能邊。其實,不落能所,更有什麼所證與真心可說!
B、觀照般若:再作三節解說:凡、外、小智之料簡:一、世間凡夫也各有智慧,如文學的創造,藝術的優美,哲學與科學的昌明,以及政治、經濟等一切,都是智慧的結晶;沒有智慧,就不會有這些建樹。但這是世間的,利害參半的。如飛機的發明,在交通便利上,是有益人群的;但用他來作戰,就有害了。常人所有的俗智俗慧,偏於事相的,含有雜染的,不能說是般若。二、外道也有他們的智慧,像印度的婆羅門,西歐的基督教等。他們的智慧,以人間為醜惡的,痛苦的,要求升到一個美妙的、安樂的天國。於是乎行慈善,持戒,禱告,念誦,修定等。這種希求離此生彼的邪智邪慧,如尺蠖的取一舍一,沒有解脫的可能,不能說是般若。三、二乘行者得無我我所慧,解脫生死,可以稱為般若;但也不是般若經所說的般若。大乘的諸法實相慧,要有大悲方便助成的;悲智不二的般若,決非二乘的偏智偏慧可比。離此三種,菩薩大悲相應的平等大慧,才是般若。
空、般若、菩提之轉化:智論說:般若是一法,隨機而異稱。如大乘行者從初抉擇觀察我法無性入門,所以名為空觀或空慧。不過,這時的空慧還沒有成就;如真能徹悟諸法空相,就轉名般若;所以智論說未成就名空,已成就名般若。般若到了究竟圓滿,即名為無上菩提。所以說:因名般若,果名薩婆若一切種智。羅什說:薩婆若即是老般若。約始終淺深說,有此三名,實際即是一般若。如幼年名孩童,讀書即名學生,長大務農作工又名為農夫或工人。因此說:般若是一法,隨機而異稱。
般若、方便之同異:般若是智慧,方便也是智慧。智論比喻說:般若如金,方便如熟煉了的金,可作種種飾物。菩薩初以般若慧觀一切法空,如通達諸法空性,即能引發無方的巧用,名為方便。經上說:以無所得為方便。假使離了性空慧,方便也就不成其為方便了!所以,般若與方便,不一不異:般若側重於法空的體證;方便側重於救濟眾生的大行,即以便宜的方法利濟眾生。智論這樣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
C、文字般若:文字,指佛所說的一切言教。常人以書籍為文字,其實,文字不盡是書本的。書籍,是依色塵而假立的文字;但佛世卻是以音聲作文字。佛怎麼說,弟子即怎麼聽受。所以,佛經以名句文身而立,而名句文身是依聲假立的。或者偏愛不立文字,以教義的鑽研為文字而加以嗬斥,不知言說開示即是文字。凡能表顯意義,或正或反以使人理解的,都是文字相。筆墨所寫的,口頭說的,以及做手勢、捉鼻子、豎拂、擎拳,那一樣不是文字!文字雖不即是實義,而到底因文字而入實義;如離卻文字,即凡聖永隔!此處說的文字,指大般若經中的第九分。
初學般若,應先於文教聽聞、受持,以聞思慧為主。經合理的思考、明達,進而攝心以觀察緣起無自性,即觀照般若,以思修慧為主。如得離一切妄想戲論,現覺實相,即實相般若了。這三者,同明般若而各有所重,如意在實相,即能所並寂而非名言思惟可及。如意在觀慧,即依境成觀,以離相無住的相應為宗。如意在文字,即重在安立二諦,抉擇空有。
2、何名般若:為什麼稱為般若?在這一問題中,即抉示出般若究竟指什麼?應該說:般若是實相;觀慧與文字,是約某種意義而說為般若的。如觀慧,因依之深入而能現覺實相──般若,所以也稱為般若。觀慧是因,實相是──非果之果,即是因得果名。又,實相不是所觀的,但觀慧卻緣相而間接的觀察他;為境而引生觀慧,所以也可假說為從境──實相般若而名為般若。至於文字,約他的能詮實相,及藉此能詮教而起觀,得證實相──般若,所以也就從所詮而名為般若。
般若,本是世間舊有的名詞,指智慧而言。但佛陀所要開示的,即正覺現證的能所不二的實相,本非世間般若的名義所能恰當,但又不能不安立名言以化導眾生。從由觀慧為方便而可能到達如實證知的意義說,還是采用般若一名。不過,雖稱之為般若,而到底不很完備的,所以智論說:般若定實相,智慧淺薄,不可以稱。
3、般若何用:從般若是實相說,這是萬化的本性──一切法畢竟空故,世出世法無不依緣而成立。這是迷悟的根源──眾生所以有迷有悟,凡夫所以有內有外,聖人所以有大有小,有究竟有不究竟,皆由對於實相的迷悟淺深而來,所以本經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從般若是觀慧與實相相應慧說,可有二義:一、證真實以脫生死:一切眾生,因不見性空如實相,所以依緣起因果而成為雜染的流轉。要解脫生死,必由空無我慧為方便。這觀慧,或名正見,或名正觀,或名正思惟,或名毗缽舍那,或名般若。從有漏的聞思修慧,引發能所不二的般若,才能離煩惱而得解脫。解脫道的觀慧,唯一是空無我慧,所以說:離三解脫門,無道無果。二、導萬行以入智海:大乘般若的妙用,不僅為個人的生死解脫,而重在利他的萬行。一般人修布施、持戒等,隻能感人天善報,不能得解脫,不能積集為成佛的資糧。聲聞行者解脫了生死,又缺乏利濟眾生的大行。菩薩綜合了智行與悲行,以空慧得解脫;而即以大悲為本的無所得為大方便,策導萬行,普度眾生,以此萬行的因華,莊嚴無上的佛果。要般若通達法性空,方能攝導所修的大行而成佛。這二種中,證真實以脫生死,是三乘般若所共的;導萬行以入智海,是菩薩般若的不共妙用。
4、般若屬誰:約實相般若說,這是三乘所共證的,即屬於三乘聖者。約觀慧般若說,如約解脫生死說,般若即通於三乘。所以經中說:欲學聲聞地,當應聞般若波羅蜜。欲學辟支佛地,應聞般若波羅蜜。欲學菩薩地,亦當應聞般若波羅蜜。但佛說般若波羅蜜經,實為教化菩薩,即屬於菩薩。如本經說:為發大乘者說,為發最上乘者說。解深密經也說:第二時教但為發趣大乘者說。不過,佛說般若,雖說但為菩薩,而也有二乘在座旁聽。經說:要得二乘果,必須學般若,這固然是三乘同入一法性,也即是解脫生死的不二門──空無我慧。然也就是密化二乘,使他們聽聞大乘勝法,久久熏習成熟,即可宣告汝等所行是菩薩道,而回心向大了。所以般若是通教三乘,但為菩薩。從前,成論大乘師說:般若是通教,不夠深刻;唯識大乘師說:般若但為菩薩,不夠普遍。總之,照他們看,般若是不究竟,通又不好,但又不好,這可說是般若甚深,諸多留難!那裏知道般若通教三乘,但為菩薩,深廣無礙,如日正中!這所以般若於一切大乘經中,獨名為大!
般若屬於菩薩,為什麼不屬於佛?約般若唯一而貫徹始終說,如來當然也有般若。不過,佛說般若,重在實相慧離言發悟,策導萬行。般若以行為宗,所以與側重境相而嚴密分析,側重果德而擬議圓融者不同。
三、波羅蜜:梵語波羅蜜,譯為到彼岸,簡譯為度。到彼岸,是說修學而能從此到彼,不是說已經到了。所以,重在從此到彼的行法,凡可由之而出生死到菩提的,都可以稱為波羅蜜。經中或說六波羅蜜,或說十波羅蜜,但真實的波羅蜜,唯是般若,其他都是假名波羅蜜。因為,沒有空慧策導,布施等即不成為波羅蜜了。聲聞乘法,能度生死河到涅盤岸,為什麼不名波羅蜜?因為,波羅蜜又有事究竟的意義,所以要能究盡諸法實相,圓成自利利他的一切功德,才名為波羅蜜。聲聞的三無漏學,不能究竟,所以不名為波羅蜜。
四、經:梵語修多羅,譯為經。本義是線,線有貫穿、攝持不令散失的作用。如來隨機說法,後由結集者把他編集起來,佛法才能流傳到現在;如線的貫華不散一樣,所以名為經。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有兩係解說不同:一、玄奘等傳說:般若是能斷的智慧,金剛如所斷的煩惱。煩惱的微細分,到成佛方能斷淨,深細難斷,如金剛的難於破壞一樣。所以,譯為能斷金剛(的)般若。一、羅什下的傳說:金剛比喻般若。般若能破壞一切戲論妄執,不為妄執所壞;他的堅、明、利,如金剛一樣。然金剛本有兩類:一是能破一切而不為一切所壞的,一是雖堅強難破而還是可以壞的,已如前麵所說。所以,或以金剛喻般若,或以金剛喻煩惱,此兩說都是可通的。不過,切實的說,應該以金剛喻般若。考無著的金剛經論說:一、如金剛杵的初後闊,中則狹;這是以金剛喻信行地、淨心地、及如來地的智體的。二、金剛有遮邪顯正二義,不但比喻所遣的邪行,他也是細牢的──細者智因故,牢者不可壞故,比喻堅實深細的智因──實相。無著並沒有金剛必喻煩惱的意義,所以法相學者譯為能斷金剛般若,值得懷疑!至少,這不是梵本的原始意義。
般若有二類:一、拙慧:這是偏於事相的分析,這是雜染的,這是清淨的;這是應滅除的,這是應證得的;要破除妄染,才能證得真淨。這如冶金的,要煉去渣滓,方能得純淨的黃金。二、巧慧:這是從一切法本性中去融觀一切,觀煩惱業苦當體即空,直顯諸法實相,實無少法可破,也別無少法可得,一切不壞不失。如有神通的,點石可以成金。又如求水,拙慧者非鑿開冰層,從冰下去求水不可;而巧慧者知道冰即是水,一經般若烈火,冰都是水了。所以,巧慧者的深觀,法法都性空本淨,法法不生不滅如涅盤,法法即實相,從沒有減什麼增什麼。這不增不減、不失不壞慧,即金剛般若。
般若為大乘道體,為五度眼目;為般若所攝持,萬行始能到達究竟佛果,成為波羅蜜。然而,般若也需要眾行的莊嚴,如沒有眾行助成,般若也即等於二乘的偏真智,不成其為波羅蜜。所以,般若為菩薩行的宗主,而又離不了萬行。龍樹因此說:說般若波羅蜜,即等於說六波羅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