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代,因為統治階級的黑暗統治,以及科舉取士的停止,許多文人失去了謀生之道和仕進之道。這使得元初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懷才不遇,“沉抑下僚”,落到了“八娼九儒十丐”的地步。知識分子被列為僅高於乞丐的第九等賤民。
如此這般,許多文人為了謀生不得不委身“書會”,出入於勾欄行院,他們與民間藝人相結合,為他們寫話本、編雜劇,來到了最貼近市民生活的青樓中去。他們用自己的筆揭露社會的黑暗,反映人民的苦難、願望和生活。他們將他們的雜劇創作與表演結合起來,使之更加普及和市民化。這樣的一群文人在當時被稱作“書會才人”。
這首曲子的作者關漢卿便生活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代,並且是“書會才人”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枝花·不伏老》被許多元曲研究者認為是一篇帶有自傳性質的作品,並且被公認為關漢卿散曲代表作。
這首曲子初讀時,通俗詼諧,語勢狂放,豪氣橫溢,給人以驚世駭俗之感。讀過酣暢淋漓。
讀後仔細品味,卻又能覺出另一番天地:
關漢卿生活在那樣的時代裏,作為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他是沒有任何出路的,他一方麵為了謀生計,另一方麵因為許多文人本身所具有的曠達與真率的氣質,所以他不願做個“偽君子”,他拋卻了儒生一本正經的外衣,走到了風月場上。
他在曲中毫不諱言,開篇即用“我”開頭,寫了“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裏眠花臥柳的浪子生活。從下麵的曲子的描述中,我們仿佛能看到關漢卿最本真的生活狀態:
他成日混跡於青樓妓院之中,普天下的郎君我是領袖,蓋世界的浪子,我是班頭。他縱情的自誇,他沉醉於這聲色犬馬的生活,希望天下的美人都不老去,他品茶,他畫竹,他打馬……他唯獨不談政治,回避時事。
他看起來活得十分自在。精通五音,熟悉六律,整天以妓女為伴,他看著她們或在銀台前撫弄銀箏,笑倚銀屏;看著她們攜玉手、並玉肩,一起登上玉樓;或者是唱著《金縷衣》曲調,捧著盛滿酒的金樽及華貴的酒器。他接著誇自己是風月場上最有名的頭號老手,比所有的風流浪子更風流。姑娘群中還算是個總頭領,曾遊玩過許多州府。這都表現了關漢卿不服老的豪情壯誌。他接著諷刺那些嫌他老了的年輕弟子,說他們好似茅草崗沙土窩初生的兔崽子,傻乎乎初上獵場,一定要倒黴,而自己是久經各種籠罩與圈套的老野雞,經驗極為豐富。這組通俗而滑稽的比喻,表現出作者佻達而老辣的性格。接下來,“經了些窩弓冷箭鑞槍頭,不曾落人後”。作者又將黑暗社會對自己打擊迫害比喻為“窩弓冷箭鑞槍頭”,並進而宣稱:雖經這許多劫難,我卻沒有落在別人後頭!這段的最後兩句,作者寫道:“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在表麵頹唐放浪中透露出樂觀積極、堅韌不拔的人生態度。
尾曲在全套中篇幅最長,內容最多,氣勢最旺,魄力最大,達到了抒情的極致。那種桀驁不馴的情緒也達到了高潮,詩人內在的精神力量逼人而來:“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開頭兩句,巧喻驚人,作者自比為“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而把社會的黑暗勢力比為“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體現了一種為世不容而來的焦躁和不屈,噴射出一種與傳統規範相撞擊的憤怒與不滿!套頭這兩句就成為元散曲中傳誦最廣的名句之一,他強烈地抒寫出了滿腔的憤世之情、抗世之意與不屈服的個性。
正由於統治階級的堅決不合作態度,關漢卿才用極端的語言來誇示他那完全市民化了“書會才人”的全部生活:“我玩的是梁園(梁園,漢代梁孝王所建的兔園,遺址在現在的河南開封)月,飲的是東京(東京,也指開封)酒,賞的是洛陽花(洛陽花,指牡丹,是洛陽的名產),攀的是章台(章台,漢代長安街名,是樂坊妓院的集中地)柳。”作者列舉這些名勝,借以誇示自己遊曆之廣,在文勢上也與第二首的“玩府遊州”呼應。“我也會圍棋、會蹴踘(踢球)、會打圍(獵)、會插科(戲曲動作)、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一種棋藝)。”在這大膽又略帶誇飾的筆調中,在這才情、諸藝的鋪陳中,實際上深蘊一種豪情,一種在封建觀念壓抑下對個人智慧和力量的自信。至此,詩人的筆鋒又一轉,在豪情的基礎上,全曲的情感基調也達到了最強音:“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還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這裏長短句交錯使用,將兩組五言對仗句與其他單句連在一起,語意誇張而態度決絕地表示:至死也不改變既定的生活道路,從而最終完成了對於“不伏老”的抒情形象的塑造。這種對人生永恒價值的追求,對把死亡看做生命意義終結的否定,正是詩中詼諧樂觀的精神力量所在。他的憤怒,他的掙紮,他的嬉笑,也正是這種九死而不悔精神的回蕩!
這首曲子表麵是寫以“我”為代表的“書會才人”的風流生活與性格特征,實則是寫他們不甘屈辱的錚錚鐵骨和不肯虛度年華、堅持施展才藝的頑強精神。
雖然篇幅很長,但由於作者真情勃發,又有極高的抒寫技巧,讓人一翻開就禁不住要一口氣讀完,篇中雖有不少花柳風月之類的字眼,卻沒有一般封建文人的豔詩淫詞那種低級庸俗氣息,而是以真率豪邁之情感動人。盡管其中也有些浪蕩情調的渲染,但總的說來是浪蕩其表,真率其裏,俚俗的氛圍中透發出稚潔的意趣。這使我們想起了清人劉熙載論曲的一段話,他說,優秀的散曲應該做到“借俗寫雅,麵子疑於放倒,骨子彌複認真”(《藝概·詞曲概》)。關漢卿的《不伏老》,正是一篇麵子雖放倒,骨子卻認真的抒情傑作。
原來我總以為,世界上是沒有“懷才不遇”這一說的,真有才,不管在什麼樣的朝代,你大可卷卷衣袖,把想拿到的東西一把揪過來,隻要你願意,總是能有一番作為的。可是後來曆史上兩個時代推翻了我的這個“以為”,一個是元代,一個是“文化大革命”時代,這兩個時代將知識分子的地位壓低到了極致。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時代更為愚昧和恐怖的呢?
這樣的時代著實委屈了關漢卿這樣的才子,盡管他滿腹才華,依舊被這個時代的朝堂所拋棄。他本不是看不開的人,他若是看不開,也不會這般風流快活的,但誰都知道,他的內心終究是憤懣和不滿的,其實這首曲子乍讀來好似滿篇都在縱情地自誇自讚,可是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他所盡情誇讚的都是當時統治階級所諱言、所禁止的東西。詩人有意識地將它毫無遮掩地形諸筆端,恰恰是體現了他對封建規範的蔑視和對生活的玩世不恭,這使這首曲子帶上了濃厚的反叛色彩。
全篇活潑,奔放,自由,灑脫,讀來快哉!
關漢卿原本家學從醫,曾在皇家醫院任職,給皇上、娘娘們診過脈、熬過藥。他天生聰穎,學任何事情都一點就透,可偏偏對醫學就是提不起興趣。反而愛上了寫劇本,天天在外遊蕩,廝混在各地的秦樓楚館,和妓女樂師成了朋友。與戲子們喝酒吃飯,唱自己喜歡唱的歌,表演迷倒萬千世人的戲。元末劇作家賈仲明說關漢卿是“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撚雜劇班頭”。此話可以說是對關漢卿最大的恭維。“梨園”是古代戲劇班子的總稱,關漢卿被說成是班子領袖、編劇一行最高領導人,這樣的評價其他劇作家是得不到的。
關漢卿之所以從事劇本寫作而放棄醫術,可以說是個謎。一來可能是他真的沒興趣當醫生,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誌向和愛好,如果循規蹈矩地按照家庭的安排成為醫生,人生就變得中規中矩,關漢卿自覺就這樣活到老也會滿腹牢騷;二來大概他也有幾分魯迅那樣的想法。魯迅學醫十多年,突然改投寫文章一途,他的想法是單純醫治中國人肉體上的創傷並不能改變人們受壓迫的事實,必須要從精神上醫治中國人。關漢卿未必有這麼明確的意圖,但不影響他一門心思紮進了市井、鄉村,寫人們的喜怒哀愁,暴露社會最底層的黑暗。他筆下的每個人物,特別是女人們,正直、善良、睿智,麵對慘淡的現實和命運的捉弄,從未低頭斂眉,即使是死亡。
因為有既定的生活目標,關漢卿棄醫從文的信念更加堅定,在生活上也更加放縱自己。作為他的紅顏知己珠簾秀也曾勸過他不要那麼玩世不恭。關漢卿是個靈秀的人,本應有大好的前程等著,偏偏撿了風流子弟的頭頭當,家人恐怕要失望了!
珠簾秀一麵勸說,一麵給他倒酒。
關漢卿聽了這話啞然失笑,原來如四姐兒這麼聰敏的女子也不了解他,難道當個大夫就一定比當個戲子班頭強嗎?若是成了醫生,能濟世救人總還好,若是醫死人便遭了;而寫戲是娛樂群眾的工作,絕對不會鬧出人命。關漢卿淡笑不語,叫珠簾秀拿來紙筆,遂寫下了上麵這套曲子《一枝花》,並送給了珠簾秀。
在《一枝花》的套曲中,最精彩的部分要數“尾”曲的前兩句,關漢卿自稱是“銅豌豆”、“千層錦套頭”,言下之意自己又硬又韌,誰也管不了,誰也勸不了,個性十足。他身在勾欄,周邊美女如雲,可卻並不愛人間情事、風花雪月。他隻愛吹拉彈唱,在煙花寨處處留下自己的才情和風格。他希望人們通過他的筆和戲,看看這世界瘋狂到什麼程度。如果有人要迫他閉嘴,就算打斷他的腿腳、打歪他的嘴巴、毀他的容,隻要他還有表達的意識,就絕對不會善罷甘休。除非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他才能閉上自己的嘴。
留戀風月的關漢卿,並不是在浪費青春年華到處拈花惹草,而是要用自己的話驚醒這個塵世。他的信念在字裏行間已經言之鑿鑿,珠簾秀也不好再說他,反而被他的逗趣和堅持感動,將《一枝花》的曲子和詞仔細收藏起來。
幾千年來,言明誌向的大家不在少數,但能如關漢卿這般“我本楚狂入,鳳歌笑孔丘”的狂妄嬉皮的人卻很稀少。他生性不羈,對不平的現實社會不滿,但他也心存同情,憐憫著苦難的芸芸眾生。他自知沒有高明的醫術可以懸壺濟世,不過他卻用犀利的筆鋒來拯救世人。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