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向生命鞠躬
任何一種生靈,
都頑強地活著,
因為,
他們都想好好生活。
熱斯坦巷早晨●劉亮程不是我——是他們,在熱斯坦巷的早晨醒來。穿過麻劄的陽光斜照進巷子,照在那些踮起腳尖便能望見的低矮房頂,拉客的毛驢車搖著鈴走過。最早迎著暗紅曙色開門的阿依大媽,看見巷子裏多少年不變的路上,站著一個陌生漢人。她扶著門框,探頭朝外看一眼,又縮回身去把門關住。
一連兩個早晨,天剛亮我便起身,跑到熱斯坦街的那條小巷子裏。我不知道我想看見什麼,隻是有一種隱隱的衝動,想趕在他們醒來之前,一個人靜悄悄地走過那條巷子,一直走到麻劄那頭,再回過身。
每次我都晚來了一陣。我在路上聽見清真寺的喊喚,那是在召喚人們做一天的早禮拜,巷子裏突然變得安寧。出去的男人悄然回來,跪在一塊方布上,朝西念拜,女人掃淨院子,探身朝街上看一眼。
熱斯坦巷的早晨就這樣開始。灑過水的地上塵土不起,男人做完一天的早禮拜,神情釋然,著手忙塵間俗事:給毛驢添草、清掃驢圈、燒爐打鐵、戴帽子上街。
我沒有可信仰的東西已經好些年,我不知道一天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在什麼時候結束。我有時睡到上午十點,有時躺到十二點起床,沒有誰喊我醒來,醒來了也不知要做什麼。這樣的生活,我說不出它的不好。
熱斯坦巷的男人們.仰目西天時看見的肯定比我更多。他們不告訴我。
告訴我了,我真會相信嗎?
我隻是一個過客,偶爾短暫地看見熱斯坦巷的早晨,看見他們的一天,竟然這樣開始。隻是看看,並不能改變我的生活。我依舊會在自己的早晨沉睡不起,睡過上午、中午。在我沒徹底睡醒之前,我並不希望被誰喚醒,不論它是雞鳴狗吠,還是真主的聲音。
在另一個夜晚,我和小蘭走進熱斯坦巷的昏黃月光。我讓出租車停在路邊,車燈熄了。我獨自走到那片大麻劄旁。已經過了淩晨一點,一天最後的晚禮拜也做過了。熱斯坦巷沉睡在月色裏,高低起伏的麻劄和旁邊的低矮房屋連在一起。
我又來晚一步,沒有看見這一巷子人怎樣睡去,我沒聽見清真寺做晚禮拜的喊喚。那個時刻,他們被什麼聲音召喚,全部的,跪入黑暗,身影一起一伏,口中的默念聲振蕩著空氣。月亮東升,照著那些永遠看不清的黑色背影。然後,整條巷子,幾乎挨著地的窗戶,窗戶裏的燈光一個個熄滅掉。我站在他們留給我的黑暗中,靜靜站立。月光厚厚地鋪在地上,塗在殘缺的拱北(墓)上,一片昏黃。好像起風了,插滿在麻劄上的樹枝輕輕搖晃,或許是我的身體在搖晃,我覺得腳下空空的,像要飄走似的。
回到新城賓館時,街上、大院裏,依舊燈火通明。月亮高掛在天空,像跟我們沒關係的一件東西,它的光,已經照不到這塊地上。
那天晚上做了一夜的夢,看見從沒見過的人們,一群一群,圍坐在那裏,說著我聽不明白的話。他們從不抬頭看我,我也看不見自己。頭頂是一彎新月,我在那樣潔淨的月光中,仍舊找不到“看見”新月的那個我——他不在那裏。
一切都像一場風,一場夢,它們並不能改變我的生活。
但是,在我依舊不會被誰喚醒的長夢中,我會反複經曆我正短暫經過的一切。我會回到偶爾途經的那棵紅桑樹下,一年一年地,過我未曾過過的漫長日子;我會早早醒來,千百次地走進那座新月高懸的清真寺,跑在我不認識的人中間,一遍遍地默念我從未念想過的陌生真主。
我在那樣的塵土中會有孩子,會有完整的屬於身體和心靈的早晨夜晚,會有信仰和對神靈的虔誠敬畏。
如果我真的失去過什麼——那就是我正看見卻從未經曆的一切。
旅行是人生的縮影。因為在旅行時脫離了日常的事物而陷入純粹的靜觀,對於以平生自明的、已知的事理為前提的人,才保持了新鮮的感覺。
聽泉●[日]東山魁夷鳥兒飛過曠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鳥兒接連不斷地飛了過去。
有時候四五隻聯翩飛翔,有時候排成一字長蛇陣。看,多麼壯闊的鳥群啊!……
鳥兒鳴叫著,它們和睦相處,互相激勵,有時又彼此憎惡、格鬥、傷殘。有的鳥兒因疾病、疲憊或衰老而失掉隊伍。
今天,鳥群又飛過曠野。它們進而飛過碧綠的田野,看到小河在太陽照耀下流瀉;時而飛過叢林,窺見鮮紅的果實在枝頭閃爍。想從前,這樣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處都是望不到邊的漠漠荒原。任憑大地改換了模樣,鳥兒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們繼續打這裏飛過。
不要認為鳥兒都是按照自己的意誌飛翔的。它們為什麼飛?它們飛向何方?誰都弄不清楚,就連那些領頭的鳥兒也無從知曉。
為什麼必須飛得這樣快?為什麼就不能慢一點兒呢?
鳥兒隻覺得光陰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們不知道時間是無限的、永恒的,逝去的隻是鳥兒自己。它們像是著了迷似的那樣劇烈,那樣急速地振翅翱翔。它們沒有想到,這會招來不幸,會使鳥兒更快地從這塊土地上消失。
鳥兒依然拍擊著翅膀,更急速、更劇烈地飛過去……
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悄然流淌。這裏有鳥群休息的地方,盡管是短暫的,但對於飛越荒原的鳥群說來,這小憩何等珍貴!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這樣,一天過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鳥兒在清泉旁歇歇翅膀,養養精神,傾聽泉水的絮語。鳴泉啊,你是否指點了鳥兒要去的方向?
泉水從地層深處湧出來,不間斷地奔流著,從古到今,閱盡地麵上一切生物的生死、榮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鳥兒應該飛去的方向。
鳥兒站在清澄的水邊,讓泉水映照著身影,它們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樣。它們終於明白了鳥兒作為天之驕子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鳥兒想錯了,它們最大的不幸是以為隻有盡快飛翔才是進步,它以為地麵上的一切都是為了鳥兒而存在的。
不過,它們似乎有所覺悟,這樣連續飛翔下去,到頭來,鳥群本身就會泯滅的,但願鳥兒盡早懂得這個道理。
我也是鳥群中的一隻,所有的人們都是在荒涼的不毛之地上飛翔不息的鳥兒。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煩亂生活,遮蔽了它的聲音。當你夜半突然醒來,你會從心靈的深處,聽到幽然的鳴聲,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過的道路,多少次在這曠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這個時候,當我聽到心靈深處的鳴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進的標誌。
泉水常常問我:你對別人,對自己,是誠實的嗎?我總是深感內疚,答不出話來,隻好默默低著頭。
我從事繪畫,是出自內心的祈望:我想誠實地生活。心靈的泉水告誡我:要謙虛,要樸素,要舍棄清高和偏執。
心靈的泉水教導我:隻有舍棄自我,才能看見真實。
舍棄自我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語的泉水明明白白對我說:美,正在於此。
山光水色的自然美,對人的氣質神韻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常能使人在風度上於不知不覺間印上它們的影子。
你見過那棵樹嗎●羅伯特·S·凱弗那天,我坐在後院欣賞著十月的暮色,加根太太過來問我:“你見過那棵樹嗎?”她接著說:“就是那邊下去拐角的一棵,五顏六色的,漂亮極了,好多車路過都停下來看,你該去看看才是。”我對她說我會去看的,可轉眼我就把這事全忘了。三天後,我在街上跑步,腦子裏牽掛著幾件惱人的小事,昏昏沉沉的,忽然,一片耀眼的橘紅色躍入眼簾,一時間,我還以為是誰家的房子著火了呢,但我馬上就想到了加根太太說的那棵樹。
我朝那棵樹走去時,不由漸漸地放慢腳步。這棵樹的形狀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隻是一株不大不小的楓樹。但加根太太說得不錯,它的顏色確實奇特。整棵樹就像畫家手中五彩斑斕的調色板,樹底部的枝丫是鮮豔的梅紅色,樹的中部則燃燒著明快的鵝黃色和橘紅色,再往上,到了樹梢,枝條又緩緩地過渡成絳紅色。在這火樣的色彩中,流淌著淺綠的葉子彙成的小溪,深綠的葉子則斑駁點綴其間,竟似至今未曾受過一點秋天的侵襲。
這棵楓樹集各種顏色於一身,它張開寬大的枝丫,曆數著四季輪回,容納著五湖四海,儼然是一個繽紛的地球。深淺錯落的綠葉,昭示著南半球的春夏,燦黃的葉子和光禿禿的枝丫勾勒出北半球的秋冬。整個星球就圍繞這一時空的交集點和諧運轉。
我慢慢走近這棵楓樹,就像虔誠的朝聖者緩緩步向神殿。我發現靠近樹梢的地方有幾根光禿禿的枝丫,上麵黑乎乎的小枝像鷹爪一般伸向天空。這些枯枝上落下的葉子一片猩紅,像地毯似的鋪在樹幹周圍。
有一次,當著名詩人埃米莉·迪金森的父親偶然看見馬薩諸塞州上空一道炫目的北極光時,他立刻跑到教堂鳴鍾以告知所有市民。現在,對這棵樹,我也產生了這種傳頌它的衝動。我願成為秋天忠誠的信使,讓田園鄉村每一個角落的人們都了解它的奇妙。我沒有教堂的大鍾,也沒有快馬,但我會在回家路上每遇見一位鄰居,就去問他那個加根太太曾問過我的極其簡單又極其重要的問題:“你見過那棵樹嗎?”
倘若星座是一千年出現一次,那麼,星座的出現是一樁多麼激動人心的事;可正因為星座每夜都掛在天上,人們才很少去看上眼。
一個樹木的家庭●於·列那爾我是在穿過了一片被陽光烤炙的平原之後遇見他們的。
他們不喜歡聲音,沒有住到路邊。他們居住在未開墾的田野上.靠著一泓隻有鳥兒才知道的清泉。
從遠處望去,樹林似乎是不能進入的。但當我靠近,樹幹和樹幹漸漸鬆開。他們謹慎地歡迎我。我可以休息、乘涼,但我猜測,他們正監視著我,並不放心。
他們生活在家庭裏,年紀最大的住在中間,而那些小家夥,有些還剛剛長出第一批葉子,則差不多遍地皆是,從不分離。
他們的死亡是緩慢的,他們讓死去的樹也站立著,直至朽落而變成塵埃。
他們用長長的枝條相互撫摸,像盲人憑此確信他們全都在那裏。如果風氣喘籲籲要將他們連根拔起,他們的手臂就憤怒揮動。但是,在他們之間,卻沒有任何爭吵。他們隻是和睦地低語。
我感到這才應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會忘掉另一個家的。這些樹木會逐漸逐漸接納我,而為了配受這個光榮,我學習應該懂得的事情:我已經懂得監視流雲。
我也已懂得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而且,我幾乎學會了沉默。
要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先要多了解每一個人所持有的主觀信條和所處環境,進而對之諒解,並尊重其人格,溝通思想。
畫家與糖人●劉劍雄天冷了。街兩旁的法國梧桐葉子差不多全掉光了。在這縮手縮腳的日子裏,行人嗬著熱氣依然你我匆匆。
這是一個平淡的星期天,無風無雨,太陽一副懶散的樣子。我的腳步在大街上奏著輕漫的調子,幾個孩童從我身旁嘻嘻哈哈地走過,仿佛才有了點生氣。
前麵,另一群小孩圍了一副簡便的擔子。從那熱鬧中我覺得溫暖。那是一副糖擔,一個流浪的糖人,看上去還比較年輕,但那人的行頭和打扮以及分布在臉上的風塵,明顯地超出了年齡。
我一樣地在他麵前站住了,看他用一小勺糖汁在大理石板上瀟灑地畫成各種動物,看他用笨拙的家什巧妙地點龍畫風。嫻熟的動作博得了孩子們的歡喜和起哄,紛紛捏著小票子要一個“鳥”或“馬”什麼的。過路的小孩則扯住了父親的衣角,大人們不自然地把手放進腰包裏。糖人有些忙不贏,花樣卻在不斷更新。
我終於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決定問問他的來曆。
他是四川人,17歲學畫畫,終於意識到突破不了自己,於是流到東北做糖人。眼下北部太寒,就隨著風兒到了南國這片土地。
我想起畫家和糖人之間,想起了偉大與卑微的區別,藝術殿堂上,兩者之間太遙遠了。
一片落葉落在糖人的石板上,他用嘴一吹,葉兒打著旋飄落到一角的小溪中流走了。糖人還繼續著他的糖畫,仿佛根本與葉兒無關。我看著那片落葉,想了很遠很遠,很多很多。其實,落葉就是落葉,糖人就是糖人,我就是我,何苦要去編織那想象的網呢。
辭了糖人,我不再去想他的天涯浪跡了。隻記起他的選擇和快樂,以及他一站又一站輾轉,隨便在一棵樹下或牆角擺上他的人生,不爭不奪,與童同樂,建著一個甜蜜的信念。
路對於他是不經心的,倒是他經心地在走著自己的路。
以自己的方式活著的人,這個世界不少,但真正能用心走路的人,這個世界卻不多。
向生命鞠躬●孫盛起早就想帶著兒子爬一次山,和鍛煉身體無關,而是想讓他盡早知道世界並不僅僅是由電視、高樓以及汽車、工人等事物構成的。隻是這一想法實現時已是兒子兩歲半的時候。
初冬的山上滿目蕭條,刈下的麥茬黃中帶黑,本就稀拉的樹木因枯葉的飄落更顯孤獨。大地少了綠色的潤澤而了無生氣,置身在這空曠寂寞的山上,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原始的靜謐和蒼涼。
因此,當兒子發現了一隻螞蚱並驚恐地指給我看時,我也感到十分驚訝,我想這絕對是這山上唯一還倔強活著的螞蚱了。
我躡手躡腳地靠過去,它發現有人,蹦了一下,但是顯然因衰老和孱弱,才蹦出去不到半米,我張開雙手迅速撲過去把它罩住,然後,裂開一條指縫,捏著翅膀將它活捉了,這隻周身呈褐色的螞蚱因驚恐和憤怒而拚命地掙紮,兩條後腿有力地蹬著,我覺得這樣交給兒子,必被它掙脫。於是拔了一根幹草,將細而光的草稈兒從它的末端捅入,再從它的嘴裏捅出——小時候我們抓螞蚱,為了防止它逃跑,都是這樣做的,有時一根草稈上要穿六七隻螞蚱,螞蚱的嘴裏滴出淡綠的液體,那是它的血。
我將螞蚱交給兒子,告訴他:“這是螞蚱,專吃莊稼的,是害蟲。”兒子似懂非懂地點頭,握住草稈,盯視了半天,然後又低頭用樹枝專心致誌地刨土,兒子還沒有益蟲、害蟲的概念,在他眼裏一切都新鮮,或許他指望能刨出點什麼東西來。
我點了一支煙,眺望遠景。
“跑了!跑了!”兒子突然急切地叫起來,我扭頭看去,見兒子隻握著一根禿禿的草稈,上麵的螞蚱已經不翼而飛了。我連忙跟著兒子四處尋找,其實螞蚱並未逃出多遠,它已經受到重創,隻是在地上艱難地爬,間或無力地跳一下,因此,我走出了兩步就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它,再一次將它生擒,我將螞蚱又重新穿回草稈,不同的是當兒子開始興致勃勃地刨土時,我並沒有離開,而是蹲在兒子旁邊注意著螞蚱,我看看這五髒六腑都被穿透的小玩意兒究竟用何種辦法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