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愚婦人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裏走著,一麵唱: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滊溗滊溗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滊溗滊溗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底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裏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底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裏。我底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底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裏底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裏,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底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裏。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裏。我心裏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底幸運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底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傍素不相識底人所說底話,哪裏能夠把六十年底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底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蜜蜂和農人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底四圍,已滿唱了蜜蜂底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
趁機會把蜜釀。
大家幫幫忙;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夫卻各人擔著煙管在那裏閑談。
人底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麼忙麼?未必如此。不過農夫們不懂它們底歌就是了。但農夫們工作時,也會唱底。他們唱底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隻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荔枝
短籬裏頭,一棵荔枝,結實累累。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主人舍不得摘它們,也許是為這個緣故。
三兩個漫遊武人走來,相對說:“這棵紅了,熟了,就在這裏摘一點罷。”他們嫌從正門進去麻煩,就把籬笆拆開,大搖大擺地進前。一個上樹,兩個在底下接;一麵摘,一麵嚐,真高興呀!
屋裏跑出一個老婦人來,哀聲求他們說:“大爺們,我這棵荔枝還有熟哩,請別作踐它;等熟了,再送些給大爺們嚐嚐。”
樹上的人說:“胡說,你不見果子已經紅了麼?怎麼我們吃就是作踐你底東西?”
“唉,我一年的生計,都看著這棵樹。罷了,罷……”
“你還敢出聲麼?打死你算得什麼;待一會,看把你這棵不中吃的樹砍來做柴火燒,看你怎樣。有能幹,可以叫你們底人到廣東吃去。我們那裏也有好荔枝。”
唉,這也是戰勝者、強者底權利麼?
“小俄羅斯”底兵
短籬裏頭,一棵荔枝,結實累累。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主人舍不得摘他們,也許是為這個緣故。
三兩個漫遊武人走來,相對說:“這棵紅了,熟了,就在這裏摘一點罷。”他們嫌從正門進去麻煩,就把籬笆拆開,大搖大擺地進前。一個上樹,兩個在底下接;一麵摘,一麵嚐,真高興呀!
屋裏跑出一個老婦人來,哀聲求他們說:“大爺們,我這棵荔枝還沒有熟哩;請別作踐他;等熟了,再送些給大爺們嚐
樹上底人說:“胡說,你不見果子已經紅了麼?怎麼我們吃就是作踐你底東西?”
“唉,我一年底生計,都看著這棵樹。罷了,罷……”
“你還敢出聲麼?打死你算得什麼;待一會,看把你這棵不中吃底樹砍來做柴火燒,看你怎樣。有能幹,可以叫你們底人到廣東吃去。我們那裏也有好荔枝。”
唉,這也是戰勝者、強者底權利麼?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愛底痛苦
在綠蔭月影底下,朗日和風之中,或急雨飄雪底時候,牛先生必要說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說這話底時候。
暮雨要來,帶著愁容底雲片,急急飛避;不識不知的蜻蜒還在庭園間遨遊著。愛誦真言底牛先生悶坐在屋裏,從西窗望見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著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底手臂咬得吃緊;擘他底兩頰;搖他底身體;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擁抱住他,推著笑說:“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愛你,我疼愛你!不要哭。”不一會孩子底哭聲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剛現出笑容,姊姊又該咬他、擘他、搖他、掌他咧。
簷前底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底對象隔住。但方才那種印象,卻縈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上,自己一人在屋裏蝶來踱去。最後,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麼似地。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做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
牛先生將那句詩塗掉以後,就把他底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底事情格外多。日記裏應用底空格,他在午飯後,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底男子,在他們底女人當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底。
女人底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她把愛收回去底時候,未必不是一種遊戲的衝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複看一遍,又把後麵那幾句塗去,說:“寫得太過了,太過了!”他把那張紙付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底孩子抱出來,一麵說:“妹妹不好,愛欺負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底話。
牛先生裝作可憐的聲音,憂鬱的容貌,回答說:“是麼?姊姊打你麼?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現在吵鬧底,隻剩下外間急雨底聲音。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信仰底哀傷
在更闌人靜底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裏所立底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的,也不能盡地表現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麼?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裏。他舍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製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底作品一發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來了!
在深夜底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出顫聲說:“我所用底音節,不能達我底意思麼?呀,我底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罷。”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隻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表出來,所得底批評,每每使他憂鬱不樂。最後,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底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底,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後,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裏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為你點著燈,才走。”
吾威聽見他底朋友這樣說,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為女人麼?女人在夜間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張羅,我空手回去罷,——省得以後還要給你送燈回來。”
吾威底村莊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著幾重山,路途崎嶇得很厲害。若是夜間要走那條路,無論是誰,都得帶燈。所以均哥一定不讓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說:“你還是帶燈好。這樣底天氣,又沒有一點月影,在山中,難保沒有危險。”
吾成說:“若想起危險,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麼,你今晚上就住在我這裏,如何?”
“不,我總得回去,因為我底父親和妻子都在那邊等著我呢。”
“你這個人,太過執拗了。沒有燈,怎麼去呢?”均哥一麵說,一麵把點著底燈切切地遞給他。他仍是堅辭不受。
他說:“若是你定要叫我帶著燈走,那教我更不敢走。”
“怎麼呢?”
“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底昆蟲都不安。若湊巧遇見長蛇也衝著火光走來,可又怎辦呢?再說,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燈一熄滅,那就更不好辦了。不如我空著手走,初時雖覺得有些妨礙,不多一會,什麼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別一點。”
他說完,就出門。均哥還把燈提在手裏,眼看著他向密林中那條小路穿進去,才搖搖頭說:“天下竟有這樣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著,耳邊雖常聽見飛蟲、野獸底聲音,然而他一點害怕也沒有。在蔓草中,時常飛些螢火出來,光雖不大,可也夠了。他自己說:“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為我點底燈。”
那晚上他沒有跌倒;也沒有遇見毒蟲野獸;安然地到他家裏。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你為什麼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底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遊逛遊逛呢?在密雲不飛、急雨如注底時候,誰不願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底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備好了。”
她手裏還是慵懶懶地解著,門裏卻發出似答非答底聲,“……他為什麼還不來?”
除窗外底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聲以外,屋星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裏,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麼?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底雁射殺麼?
你不敢進我底門,
因為我家養狗提防客人麼?
因為我家養貓捕鼠,
你就不來麼?
因為我底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麼?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麼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海
我底朋友說:“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麵就完全失掉了!因為我們太不上算,在這無涯浪中無從顯出我們有限的能力和意誌。”
我說:“我們浮在這上麵,眼前雖不能十分如意,但後來要遇著底,或者超乎我們底能力和意誌之外。所以在一個風狂浪駭底海麵上,不能準說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就可以達到什麼地方;我們隻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播去便了。”
我們坐在一隻不如意的救生船裏,眼看著載我們到半海就毀壞底大船漸漸沉下去。
我底朋友說:“你看,那要載我們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現在在這茫茫的空海中,我們可沒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底人,心憂得很,沒有注意聽他底話。我把他底手搖了一下說:“朋友,這是你縱談底時候麼?你不幫著劃槳麼?”
“劃槳麼?這是容易的事。但要劃到哪裏去呢?”
我說:“在一切的海裏,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麵泛來泛去。我們盡管劃罷。”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梨花
她們還在園裏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底羅衣。池邊梨花底顏色被雨洗得更白淨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麼?你看,花兒底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裏罷。”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麵走著,說:“你看,你底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裏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底花瓣,有些被她們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麵,被魚兒銜入水裏。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難解決的問題
我叫同伴到釣魚磯去賞荷,他們都不願意去,剩我自己走著。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塊石頭上歇息。在瞻顧之間,小山後麵一陣卿咕的聲音夾著蟬聲送到我耳邊。
誰願意在優遊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間底秘密都從無意中得來。所以在那時候,我不離開那裏,也不把兩耳掩住,任憑那些聲浪在耳邊蕩來蕩去。
辟頭一聲,我便聽得,“這實是一個難解決的問題。……”
既說是難解決,自然要把怎樣難底理由說出來。這理由無論是局內、局外人都愛聽底。以前的話能否鑽人我耳裏,且不用說,單是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後底人接下去說:“在這三位中,你說要哪一位才合適?……梅說要等我十年;白說要等到我和別人結婚那一天;區說非嫁我不可,——她要終身等我。”
“那麼,你就要區罷。”
“但是梅底景況,我很了解。她底苦衷,我應當原諒。她能為了我犧牲十年底光陰,從她底境遇看來,無論如何,是很可敬底。設使梅居區底地位,她也能說,要終身等我。”
“那麼,梅、區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麼?也不過是她底環境使她這樣達觀。設使她處著梅底景況,她也隻能等我十年。”
會話到這裏就停了。我底注意隻能移到池上,靜觀那被輕風搖擺的芰荷。呀,葉底那對小鴛鴦正在那裏歇午哪!不曉得它們從前也曾解決過方才的問題沒有?不上一分鍾,後麵底聲音又來了。
“那麼,三個都要如何?”
“笑話,就是沒有理性底獸類也不這樣辦。”
又停了許久。
“不經過那些無用的禮節,各人快活地同過這一輩子不成嗎?”
“唔……唔……唔……這是後來的話,且不必提,我們先解決目前底困難罷。我實不肯故意辜負了三位中底一位。我想用拈鬮的方法瞎挑一個就得了。”
“這不更是笑話麼?人間哪有這麼新奇的事!她們三人中誰願意遵你底命令,這樣辦呢?”
他們大笑起來。
“我們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權當做白,我自己權當做梅,剩下是區底份。”
他們由嚴重的密語化為滑稽的談笑了。我怕他們要鬧下坡來,不敢逗留在那裏,隻得先走。釣魚磯也沒去成。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愛就是刑罰
“這什麼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麼?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罷。”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底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裏底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罷。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鍾還要送到船裏底郵箱去。”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當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他們爭執了許久,結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底事體,足有四點鍾工夫。那時已經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裏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底約法:睡遲底人得親過先睡者底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頷,點點底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底愛,到底在哪裏?”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麼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麼?”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
債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裏,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底人愛他底聰明,也憐他底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底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底生活就是念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決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求理解,不像書呆子隻求多念。
妻子底家裏有很大的花園供他遊玩;有許多奴仆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裏遊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仆人。
在一個陰鬱的天氣裏,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舒服底。嶽母叫他到屋裏閑談,不曉得為什麼緣故就勸起他來。嶽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後,你就比前格外客氣。我勸你毋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這樣,還不如家裏底仆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罰他給你看。”
“我哪裏懂得客氣?不過我隻覺得我欠底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麼。”
“什麼債?有人向你算帳麼?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底子侄一樣,你短了什麼,盡管問管家底要去;若有人敢說閑話,我定不饒他。”
“我所欠底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量數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然而你要什麼時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底計劃沒有?”
“唔……晤……”他心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罷。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底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底苗圃,是煩惱底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麼怕死!你不要作這種非非想,還是順著遇做人去罷。”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嶽母口裏發出,他底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裏,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底。花園呢?他更不願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裏爭摘好花去獻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底是人家毀壞現成的東西。
女傭四圍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給老夫人底。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麵寫著:
親愛的嶽母:
你問我底話,教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覺得我所負底債更重。我想做人者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教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底力量、才能,是不濟事底。我得出去找幾個幫忙底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現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麼些年。我底前途,望你記念;我底往事,願你忘卻。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後,每想起她底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盡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鬼讚
你們曾否在淒涼的月夜聽過鬼讚?有一次,我獨自在空山裏走,除遠處寒潭底魚躍出水聲略可聽見以外,其餘種種,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閉住。我底衣服極其潤濕,我兩腿也走乏了。正要轉回家中,不曉得怎樣就經過一區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極,才坐在一個祭壇上少息。在那裏,看見一群幽魂高矮不齊,從各墳墓裏出來。他們仿佛沒有看見我,都向著我所坐底地方走來。
他們從這墓走過那墓,一排排地走著,前頭唱一句,後麵應一句,和舉行什麼巡禮一樣。我也不覺得害怕,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誰?”
往下各排挨著次序應。
“是那曾用過視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過聽官,而今不能辨聲音底。”
“是那曾用過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過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過觸官,而今不能辨粗細、冷暖底。”
各排應完,全體都唱:“那棄絕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們底骷髏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們底骷髏是該讚美底。我們要讚美我們底骷髏。”
領首底唱完,還是挨著次序一排排地應下去。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哭底時候,再不流眼淚。”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發怒底時候,再不發出緊急的氣息。”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悲哀底時候再不皺眉。”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微笑底時候,再沒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齒。”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聽見讚美底時候再沒有血液在你底脈裏顫動。”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不肯受時間底播弄。”
全體又唱:“那棄絕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底骷髏有福了!”
他們把手舉起來一同唱:
“人哪,你在當生、來生底時候,有淚就得盡量流;有聲就得盡量唱;有苦就得盡量嚐;有情就得盡量施;有欲就得盡量取;有事就得盡量成就。等到你疲勞、等到你歇息底時候,你就有福了!”
他們誦完這段,就各自分散。一時,山中睡不熟底雲直望下壓,遠地底丘陵都給埋沒了。我險些兒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斷斷續續的魚躍出水聲從寒潭那邊傳來,使我稍微認得歸路。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萬物之母
在這經過離亂底村裏,荒屋破籬之間,每日隻有幾縷零零落落的炊煙冒上來;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進到無論哪個村裏,最喜歡遇見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間或園圃中跳來跳去;或走在你前頭,或隨著你步後模仿你底行動?村裏若沒有孩子們,就不成村落了。在這經過離亂底村裏,不但沒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這裏住著一個不滿三十歲底寡婦,一見人來,便要求,說:“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對那位總爺說,把我底兒子給回。那穿虎紋衣服、戴虎兒帽底便是我底兒子。”
他底兒子被亂兵殺死已經多年了。她從不會忘記:總爺把無情的劍拔出來底時侯,那穿虎紋衣服底可憐兒還用雙手招著,要她摟抱。她要跑去接底時候,她底精神已和黃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慘的事豈不是人把寡婦懷裏底獨生子奪過去,且在她麵前害死嗎?要她在醒後把這事完全藏在她記憶底多寶箱裏,可以說,比剖芥子來藏須彌還難。
她底屋裏排列了許多零碎的東西;當時她兒子玩過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黃昏時候,她每把各樣東西抱在懷裏說,“我底兒,母親豈有不救你,不保護你底?你現在在我懷裏咧。不要作聲,看一會人來又把你奪去。”可是一過了黃昏,她就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兒子。
那天,她又出來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著她,使她在不知不覺間進入村後底山裏。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進去,何況在盛夏底夜間,雜草把樵人底小徑封得那麼嚴!她一點也不害怕,攀著小樹,緣著蔦蘿,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歇息,無意中給她聽見了一兩聲底兒啼。她不及判別,便說:“我底兒,你藏在這裏麼?我來了,不要哭啦。”
她從大石下來,隨著聲音底來處,爬入石下一個洞裏。但是裏麵一點東西也沒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來,就在洞裏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時,心神還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邊還留著昨晚上底兒啼聲。這當然更要動她底心,所以那方從靄雲被裏鑽出來的朝陽無力把她臉上和鼻端底珠露曬幹了。她在瞻顧中,才看出對麵山岩上坐著一個穿虎紋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錯了!那邊坐著底,是一隻虎子;它底聲音從那邊送來很像兒啼。她立即離開所坐底地方,不管當中所隔底穀有多麼深,盡管攀緣著,向那邊去。不幸早露未幹,所依附底都很濕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穀底。
她昏了許久才醒回來。小傷總免不了,卻還能夠走動。她爬著。看見身邊暴露了一副小骷髏。
“我底兒,你方才不是還在山上哭著麼?怎麼你母親來得遲一點,你就變成這樣?”她把骷樓抱住,說,“呀,我底苦命兒,我怎能把你醫治呢?”悲苦盡管悲苦,然而,自她丟了孩子以後,不能不算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從早晨直到黃昏,她就坐在那裏,不但不覺得餓,連水也沒喝過。零星幾點,已懸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過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時代,人家告訴她底神話,就立起來說:“我底兒,我抱你上山頂,先為你摘兩顆星星下來,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見;然後給你找香象底皮肉來補你底身體。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給人聽見,又把你奪過去。”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們在滿山中這樣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一點影響。
“也許她被那隻老虎吃了,”
“不,不對。前晚那隻老虎是跑下來捕雲哥圈裏底牛犢被打死底。如果那東西把敬姑吃了,決不再下山來赴死。我們再進深一點找罷。”
唉,他們底工夫白費了!縱然找著她,若是她還沒有把星星抓在手裏,她心裏怎能平安,怎肯隨著他們回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春底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抱裏,更是泄漏得遲。那裏底桃花還是開著;漫遊底薄雲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底是擋住太陽,教地麵底花草在它底蔭下避避光底威嚇。
岩下底蔭處和山溪底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它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底雲雀,林中底金鶯,都鼓起它們底舌簧。輕風把它們底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底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底節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定底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裏撿桃花底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嘎,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裏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底本領子。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麵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底左手盤在邕邕底脖上,一麵走一麵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麼?”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底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遊底薄雲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雲雀和金鶯底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抱底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
花香霧氣中底夢
在覆茅塗泥底山居裏,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底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底監獄裏不能出來。”
那夢中底男子,心裏自有他底溫暖,身外底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暖呀,好香!許是你桌上底素馨露灑了罷?”
“哪裏?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淨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遊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底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麼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後,隻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底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底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幹什麼?’我當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麼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後若再饒舌,情願挨罰。”
“誰希罕罰你?”妻子把這次底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裏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麼的;不然,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隻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底身體也沾滿麵。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底心思前後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後,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底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底人和時間:你所愛底,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底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老死底暗球麼?你怎樣愛雪呢?是愛他那種砭人肌骨底凜冽麼?”
“她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頭發,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底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底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後,彼此底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底凝視了。”
(原刊1922牢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荼蘼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底東西,總沒有當他們做寶貝看。我底朋友師鬆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底贈與。
自鳴鍾敲過四下以後,山上禮拜寺底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底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生跟著我們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記了,我隻記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裏拿著一枝荼靡,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鬆姑娘,這枝荼蘼送給你。”他在我們後麵嚷著。鬆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宗之隻笑著點點頭,隨即從西邊底山徑轉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你想他有什麼意思,他就有什麼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地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麼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裏遞給你,交你照管底嗎?”
呀,宗之底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底花枝顯現出來!她心裏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壇上底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底卑微,從今而後,萬代要稱我為有福。”
這是她愛荼蘑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隻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底時候,他家底人跑來對他說:“鬆姑娘吃了一朵什麼花,說是你給她底,現在病了她家底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隻說:“我哪時節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裏教她吃了呢?”
“為什麼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截地說,“我並沒有什麼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麼事;怎麼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裏沈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裏坐著麼?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麼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嚐立誌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他底殼裏,他就不得不用盡工夫分泌些粘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裏,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做你所賜給愛底標識,就納入她底懷中,用心裏無限的情思把他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底沙無意中掉在她愛底貝殼裏,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罷。”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底深處走出去了
(原刊199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銀翎底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陰濕的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惟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澗裏逆行底魚兒蝶著他們底殘瓣。
我們沿著溪澗走。正在找尋底時候,就看見一朵大白花從上遊順流而下。我說:“這時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著呢?”
我底朋友說:“你這近視鬼!你準著出那是白荷花麼?我看那是……”
說時遲,來時快,那白的東西已經流到我們跟前。黃先生急把采集網攔住水麵;那時,我才看出是一隻鴿子。他從網裏把那死的飛禽取出來,詫異說:“是誰那麼不仔細,把人家底傳書鴿打死了!”他說時,從鴿翼下取出一封長底小信來,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們慢慢把他展開,披在一塊石上。
“我們先看看這是從哪裏來,要寄到哪裏去底,然後給他寄去,如何?”我一麵說,一麵看著。但那上頭不特地址沒有,甚至上下底款識也沒有。
黃先生說:“我們先看看裏頭寫底是什麼,不必講私德了。”
我笑著說:“是,沒有名字底信就是公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披閱一遍。”
於是我們一同念著:
你教昆兒帶銀翎、翠翼來,吩咐我,若是他們空著回去,就是我還平安底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這兩隻小寶貝寄在霞妹那裏;誰知道前天拋開籠擱飼料底時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噯,愛者,你看翠翼沒有帶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為我還平安無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著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樣。不過現在不能不對你說底,就是過幾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來和他計較。你一來,什麼事都好辦了。因為他怕底是你和他講理。
噯,愛者,你見信以後,必得前來,不然,就見我不著;以後隻能在累累荒塚中讀我底名字了,這不是我不等你,時間不讓我等你喲!
我盼望銀翎平平安安地帶著他底使命回去。
我們念完,黃先生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誰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罷了。現在要緊的,就是怎樣處置這封信。我想把他貼在樹上,也許有知道這事底人經過這裏,可以把他帶去。”我搖著頭,且輕輕地把信揭起。
黃先生說:“不如拿到村裏去打聽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點線索。”
我們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張起來,仍把原信係在鴿翼底下。黃先生用采掘鍬子在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鴿子葬在裏頭。回頭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從水中淘出幾塊美麗的小石壓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開底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搖下來,也落在這使者底墓上。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美底牢獄
女人正在鏡台邊理她底晨妝,見她底丈夫從遠地回來,就把頭攏住,問道:“我所需要底你都給帶回來了沒有?”
“對不起!你雖是一個建築師,或泥水匠,能為你自己建築一座‘美底牢獄’;我卻不是一個轉運者,不能為你搬運等等材料。”
“你念書不是念得越糊塗,便是越高深了!怎麼你底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丈夫含笑說:“不懂麼?我知道你開口愛美,閉口愛美、多方地要求我給你帶等等裝飾回來;我想那些東西都圍繞在你底體外;合起來,豈不是成為一座監禁你底牢獄嗎?”
她靜默了許久,也不做聲。她底丈夫往下說:“妻呀,我想你還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麗的東西,隻能讓他們散布在各處,我們隻能在他們底出處愛它們;若是把他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睜著那雙柔媚的眼,搖著頭說,“你說得不對。你說得不對。若不剖蚌,怎能得著珠璣呢?若不開山,怎能得著金剛、玉石、瑪瑙等等寶物呢?而且那些東西,本來不美,必得人把他們琢磨出來,加以裝飾,才能顯得美麗咧。若說我要裝飾,就是建築一所美底牢獄,且把自己監在裏頭,且問誰不被監在這種牢獄裏頭呢?如果世間真有美底牢獄,像你所說,那麼,我們不過是造成那牢獄底一沙一石罷了。”
“我底意思就是聽其自然,連這一沙一石也毋須留存。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嚐把他底花染紅了呢?”
“所以說他們沒有美感!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獄建築好了。”
“胡說!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許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麼?你所有底,是不是從古人曾經建築過底牢獄裏檢出其中底殘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來底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點人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狀和荒古時候的人一樣,你還愛我嗎?我準敢說,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獄裏頭,且不時地把牢獄底牆垣壘得高高的,我也不能愛你。”
剛愎的男子,你何嚐佩服女子底話?你不過會說:“就是你會說話!等我思想一會兒,再與你決戰。”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補破衣底老婦人
她坐在簷前,微微的雨絲飄搖下來,多半聚在她臉龐底皺紋上頭。她一點也不理會,盡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裏有很美麗的零剪綢緞;也有很粗陋的床頭、布尾。她從沒有理會雨絲在她頭、麵、身體之上亂撲;隻提防著筐裏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濕了。
那邊來了兩個小弟兄。也許他們是學校回來。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醫生”;現在見她坐在簷前,就叫了一聲。
她抬起頭來,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一笑。那臉上底皺紋雖皺得更厲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從那裏擠出許多,更能表明她是一個享樂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說:“醫生,你隻用筐裏底材料在別人底衣服上,怎麼自己底衣服卻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補底那一塊又該掉下來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隨手取下一塊小方布來。她笑著對小弟弟說:“你底眼睛實在精明!我這塊原沒有用線縫住;因為早晨忙著要出來,隻用漿子暫時糊著,盼望晚上回去彌補;不提防雨絲替我揭起來了!……這揭得也不錯。我,既如你所說,是一個衣服底外科醫生,那麼,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裏底零剪綢緞,沒理會雨絲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說:“我看爸爸底手冊裏夾著許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樣,不時地翻來翻去。他……”
弟弟插嘴說:“他也是另一樣的外科醫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們身上,說:“哥兒們,你們說得對了。你們底爸爸愛惜小冊裏底零碎文件,也和我愛惜筐裏底零剪綢緞一般。他湊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著時,就把他們編連起來,成為種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頭腦;我用底隻是指頭便了。你們叫他做……”
說到這裏,父親從裏麵出來,問起事由,便點頭說:“老婆子,你底話很中肯。我們所為,原就和你一樣,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隻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
父親說完,就下了石階,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園裏,看看他底葡萄長芽了沒有,這裏孩子們還和老婆子爭論著要號他們底爸爸做什麼樣醫生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光底死
光離開他底母親去到無量無邊,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為他走底時候臉上常帶著很憂鬱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也和他表同情;一見他,都低著頭容他走過去;甚至帶著淚眼避開他。
光因此更煩悶了。他走得越遠,力量越不足;最後,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這塊大地。在他旁邊有幾位聰明的天文家互相議論說:“太陽底光,快要無所附麗了,因為他冷死底時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著頭,低聲訴說:“唉,諸大智者,你們為何淨在我母親和我身上擔憂?你們豈不明白我是為饒益你們而來麼?你們從沒有〔在〕我麵前做過我曾為你們做底事。你們沒有接納我,也沒有……”
他母親在很遠的地方,見他躺在那裏歎息,就叫他回去說:“我底命兒,我所愛底,你回去罷。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離開我,原是為眾生底益處;他們既不承受,你何妨回來?”
光回答說:“母親,我不能回去了。因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見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到現在還沒有一句話能夠對你回報。不但如此,這裏還有人正咒詛我們哪!我哪有麵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這裏罷。”
他底母親聽見這話,一種幽沉的顏色早已現在臉上。他從地上慢慢走到海邊,帶著自己底身體、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裏。母親也跟著暈過去了。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再會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裏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隻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麼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麵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後,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淨在海麵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麼繁複,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麼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麵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麼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裏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橋邊
我們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夾岸遍是桃林:桃實、桃葉映入水中,更顯出溪邊底靜謐。真想不到倉皇出走底人還能享受這明媚的景色!我們日日在林下遊玩;有時踱過溪橋,到朋友底蔗園裏找新生的甘蔗吃。
這一天,我們又要到蔗園去,剛踱過橋,便見阿芳——蔗園底小主人——很憂鬱地坐在橋下。
“阿芳哥,起來領我們到你園裏去。”他舉起頭來,望了我們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我哥哥說“阿芳,你不是說你一到水邊就把一切的煩悶都洗掉了嗎?你不是說,你是水邊底蜻蜒麼?你看歇在水葒花上那隻蜻蜒比你怎樣?”
“不錯。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憂悶。”
我們都下到岸邊,圍繞住他,要打聽這回事。他說:“方才紅兒掉在水裏了!”紅兒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塊兒玩底。我們聽了他這話,都驚訝得很。哥哥說:“那麼,你還能在這裏悶坐著嗎?還不趕緊去叫人來?”
“我一回去,我媽心裏底憂鬱怕也要一顆一顆地結出來,像桃實一樣了。我寧可獨自在此憂傷,不忍使我媽媽知道。”
我底哥哥不等說完,一股氣就跑到紅兒家裏。這裏阿芳還在皺著眉頭,我也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誰掉在水裏啦?”
我一聽,是紅兒底聲音,速回頭一望,果然哥哥攜著紅兒來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驚訝地望著她。很久,他才出聲說:“你底話不靈了麼?方才我貪著要到水邊看看我底影兒,把他擱在樹芽上,不留神輕風一搖,把他搖落水裏。他隨著流水往下流去;我回頭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紅兒才知道掉在水裏底是她所贈與底小囝。她曾對阿芳說那小囝也叫紅兒,若是把他丟了,便是丟了她。所以芳哥這麼謹慎看護著。
芳哥實在以紅兒所說底話是千真萬真的,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懷疑了。他說:“哦,你底話也是不準的!我這時才知道丟了你底東西不算丟了你,真把你丟了才算。”
我哥哥對紅兒說:“無意的話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對你底信念,頭一次就在無意中給你打破了。”
紅兒也不著急,隻優遊地說:“信念算什麼?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著這個就知道他了。我們還是到庶園去罷。”
我們一同到蔗園去,芳哥方才的憂鬱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頭發
這村裏底大道今天忽然點綴了許多好看的樹葉,一直達到村外底麻栗林邊。村裏底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齊,像舉行什麼大節期一樣。但六月間沒有重要的節期,婚禮也用不著這麼張羅,到底是為甚事?
那邊底男子們都唱著他們底歌,女子也都和著。我隻靜靜地站在一邊看。
一隊兵押著一個壯年的比丘從大道那頭進前。村裏底人見他來了,歌唱得更大聲。婦人們都把頭發披下來,爭著跪在道傍,把頭發鋪在道中;從遠一望,直像整匹底黑練攤在那裏。那位比丘從容地從眾女人底頭發上走過;後麵底男子們都嚷著:“可讚美的孔雀旗呀!”
他們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這不是倡自治底孟法師入獄底日子嗎?我心裏這樣猜,趕到他離村裏底大道遠了,才轉過籬笆底西邊。剛一拐彎,便遇著一個少女摩著自己底頭發,很懊惱地站在那裏。我問她說:“小姑娘,你站在此地,為你們底大師傷心麼?”
“固然。但是我還咒詛我底頭發為什麼偏生短了,不能攤在地上,教大師腳下底塵土留下些少在上頭。你說今日村裏底眾女子,哪一個不比我榮幸呢?”
“這有什麼榮幸?若你有心恭敬你底國土和你底大師就夠了。”
“咦!靜藏在心裏底恭敬是不夠底。”
“那麼,等他出獄底時候,你底頭發就夠長了。”
女孩子聽了,非常喜歡,至於跳起來說:“得先生這一祝福,我底頭發在那時定能比別人長些。多謝了!”
她跳著從籬笆對麵底流連子園去了。我從西邊一直走,到那麻栗林邊;那裏底土很濕。大師底腳印和兵土底鞋印在上頭印得很分明。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疲倦底母親
那邊一個孩子靠近車窗坐著,遠水,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戶,射到他底眼中。他手畫著,口中還咿咿啞啞地,唱些沒字曲。
在他身邊坐著一個中年婦人,支著頭磕睡。孩子轉過臉來,搖了她幾下,說:“媽媽,你看看,外麵那座山很像我家門前底呢。”
母親舉起頭來,把眼略睜一睜;沒有出聲,又支著頤睡去。
過一會,孩子又搖她,說:“媽媽,‘不要睡罷,看睡出病來了’。你且睜一睜眼看看外麵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親把眼略略睜開,輕輕打了孩子一下;沒有做聲,又支著頭睡去。
孩子鼓著腮,很不高興。但過一會,他又唱起來了。
“媽媽,聽我唱歌罷。”孩子對著她說了,又搖她幾下。
母親帶著不喜歡的樣子說:“你鬧什麼?我都見過,都聽過,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麼?”
孩子說:“我們是一起出來底,怎麼我還頂精神,你就疲乏起來?難道大人不如孩子麼?”
車還在深林平疇之間穿行著。車中底人,除那孩子和一二個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親那麼鼾睡底。
(原刊1922年8目《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處女底恐怖
深沉院落,靜到極地;雖然我底腳步走在細草之上,還能驚動那伏在綠叢裏底蜻蜒。我每次來到庭前,不是聽見投壺底音響,便是聞得四弦底顫動;今天,連窗上鐵馬底輕撞聲也沒有了!
我心裏想著這時候小坡必定在裏頭和人下圍棋;於是輕輕走著,也不聲張,就進入屋裏。出乎主人底意想,跑去站在他後頭,等他驀然發覺,豈不是很有趣?但我輕揭簾子進去時,並不見小坡,隻見他底妹子伏在書案上假寐。我更不好聲張,還從原處躡出來。
走不遠,方才被驚底蜻蜒就用那碧玉琢成底一千隻眼瞧著我。一見我來,他又鼓起雲母的翅膀飛得颯颯作響。可是破岑寂底,還是屋裏大踏大步底聲音。我心知道小坡底妹子醒了,看見院裏有客,緊緊要回避,所以不敢回頭觀望,讓她安然走入內衙。
“四爺,四爺,我們太爺請你進來坐。”我聽得是玉笙底聲音,回頭便說:“我已經進去了;太爺不在屋裏。”
“太爺隨即出來,請到屋裏一候。”她揭開簾子讓我進去。果然他底妹子不在了!丫頭剛走到衙內院子底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帶笑的聲音送到我耳邊說:“外麵伺候底人一個也沒有;好在是西衙底四爺,,若是生客,教人怎樣進退?”
“來底無論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麼?”我認得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底話語。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獨自一人和他們應酬麼?”
“我又何嚐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沒有什麼。”
我才知道她並不曾睡去,不過回避不及,裝成那樣底。我走近案邊,看見一把畫未成底紈扇擱在上頭。正要坐下,小坡便進來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進去,才知道你來。”
“豈敢,豈敢。請原諒我底莽撞。”我拿起紈扇問道,“這是令妹寫底?”
“是。她方才就在這裏寫畫。筆法有什麼缺點,還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總之,這把扇是我撿得底,是沒有主底,我要帶他回去。”我搖著扇子這樣說。
“這不是我底東西,不幹我事。我叫她出來與你當麵交涉。”小坡笑著向簾子那邊叫,“九妹,老四要把你底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從裏麵出來;我忙趨前幾步——賠笑,行禮。我說:“請饒恕我方才底唐突。”她沒做聲,盡管笑著。我接著說:“令兄應許把這扇送給我了。”
小坡搶著說:“不!我隻說你們可以直接交涉。”
她還是笑著,沒有做聲。
我說:“請九姑娘就案一揮,把這畫完成了,我好立刻帶走。”
但她仍不做聲。她哥哥不耐煩,促她說:“到底是允許人家是不允許,盡管說,害什麼怕?”妹子掃了他一眼,說:“人家就是這麼害怕哩。”她對我說:“這是不成東西底,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說,“夠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應許,就將這一把賜給我罷。”於是她仍舊坐在案邊,用丹青來染那紈扇。我們都在一邊看她運筆。小坡笑著對妹子說:“現在可不怕人了。”
“當然。”她含笑對著哥哥。自這聲音發出以後,屋裏、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沒有鐵馬底輕撞聲。所能聽見底隻有畫筆在筆洗裏撥水底微響,和顏色在扇上底運行聲。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我想
我想什麼?
我心裏本有一條達到極樂園地底路,從前曾被那女人走過底;現在那人不在了。這條路不但是荒蕪,並且被野草、閑花、棘枝、繞藤占據得找不出來了!
我許久就想著這條路,不單是開給她走底,她不在,我豈不能獨自來往?
但是野草、閑花這樣美麗、香甜,我想舍得把他們去掉呢?棘枝、繞藤又那樣橫逆、蔓延,我手裏又沒有器械,怎敢惹他們呢?我想獨自在那路上徘徊,總沒有實行底日子。
日子一久,我連那條路底方向也忘了。我隻能日日跑到路口那個小池底岸邊靜坐,在那裏悵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底道途。
狂風一吹,野花亂墜,池中錦魚道是好餌來了,爭著上來唼喋。我所想底,也浮在水麵被魚喋入口裏;複幻成泡沫吐出來,仍舊浮回空中。
魚還是活活潑潑地遊;路又不肯自己開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邊。呀!
我定睛望著上下遊泳底錦魚;我底回想也隨著上下遊蕩。
呀,女人!你現在成為我“記憶底池”中底錦魚了。你有時浮上來,使我得以看見你;有時沉下去,使我費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葉底下,或某塊沙石之間。
但是那條路底方向我早忘了,我隻能每日坐在池邊,盼望你能從水底浮上來。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鄉曲底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莊底相思病來。我喜歡到村莊去,不單是貪玩那不染塵垢底山水;並且愛和村裏庶人攀談。我常想著到村裏聽莊稼人說兩句愚拙的話語,勝過在郡邑裏領受那些智者底高談大論。
這日,我們又跑到村裏拜訪耕田底隆哥。他是這小村底長者,自己耕著幾畝地,還藝一所菜園。他底生活倒是可以羨慕底。他知道我們不願意在他矮陋的茅茆〔屋〕裏,就讓我們到籬外底瓜棚底下坐坐。
橫空地長虹從前山底凹處吐出來,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麵。我們正凝神看著,驀然聽得隆哥好像對著別人說:“衝那邊走罷,這裏有人。”
“我也是人,為何這裏就走不得?”我們轉過臉來,那人已站在我們跟前。那人一見我們,應行底禮,他也懂得。我們問過他底姓名,請他坐。隆哥看見這樣,也就不做聲了。
我們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麼毛病,我們也無從說起。他對我們說:“自從我回來,村裏底人不曉得當我做個什麼。我想我並沒有壞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虧,也不占人便宜,怎麼他們就這般地欺負我——連路也不許我走?”
和我同來底朋友問隆哥說:“他底職業是什麼?”隆哥還沒作聲,他便說:“我有事做,我是有職業底人。”說著,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折子來,對我底朋友說:“我是做買賣底。我做了許久了,這本折子裏所記底賬不曉得是人該我底,還是我該人底,我也記不清楚,請你給我看看。”他把折子遞給我底朋友,我們一同看,原來是同治年間底廢折!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話,想法子把他哄走。我們問起他底來曆,隆哥說他從少在天津做買賣,許久沒有消息,前幾天剛回來底。我們才知道他是村裏新回來底一個狂人。
隆哥說:“怎麼一個好好的人到城市裏就變成一個瘋子回來?我聽見人家說城裏有什麼瘋人院,是造就這種瘋子底。你們住在城裏,可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我回答說:“笑話!瘋人院是人瘋了才到裏邊去;並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裏教瘋了放出來底。”
“既然如此,為何他不到瘋人院裏住,反跑回來,到處騷擾?”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時,我底朋友同時對他說:“我們也是瘋人,為何不到瘋人院裏住?”
隆哥很詫異地問:“什麼?”
我底朋友對我說:“我這話,你說對不對?認真說起來,我們何嚐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裏想什麼,口又不敢說,手也不敢動,隻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分誠實,是我們做不到底。我們若想起我們那些受拘束而顯出來底動作,比起他那真誠的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這樣看來,我們才瘋,他並不瘋。”
隆哥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都發狂了,說那個幹什麼?我們談別的罷。”
瓜棚底下閑談,不覺把印在水麵長虹驚跑了。隆哥底兒子趕著一對白鵝向潭邊來。我底精神又貫注在那純淨的家禽身上。鵝見著水也就發狂了。他們互叫了兩聲,便拍著翅膀趨入水裏,把靜明的鏡麵踏破。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生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的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現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隻有瘢楞的痕跡留在幹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輕顯過底樣子;那些葉子曾經曆過底事跡惟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裏這管笛子。他在竹林裏長著底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底風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音底方法。
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底都納入他底記憶裏。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麼。
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底都吐露出來了。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公理戰勝
那晚上要舉行戰勝紀念第一次底典禮,不曾嚐過戰苦底人們爭著要嚐一嚐戰後底甘味。式場前頭底火,未到七點鍾,早就擠滿了。
那邊一個聲音說:“你也來了!你可是為慶賀公理戰勝來底?這邊隨著回答道:“我隻來瞧熱鬧,管他公理戰勝不戰勝。”
在我耳邊恍惚有一個說話帶鄉下土腔底說:“一個洋皇上生日倒比什麼都熱鬧!”
我底朋友笑了。
我鄭重地對他說:“你聽這愚拙的話,倒很入理。”
“我也信——若說戰神是洋皇帝底話。”
人聲,樂聲,槍聲,和等等雜響混在一處,幾乎把我們底耳鼓震裂了。我底朋友說:“你看,那邊預備放煙花了,我們過去看看罷。”
我們遠遠站著,看那紅黃藍白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來。“這真好,這真好!”許多人都是這樣頌揚。但這是不是頌揚公理戰勝?
旁邊有個人說:“你這燦爛的煙花,何嚐不是地獄底火焰?若是真有個地獄,我想其中的火焰也是這般好看。”
我底朋友低聲對我說:“對呀,這煙花豈不是從紀念戰死底人而來底?戰死底苦我們沒有嚐到,由戰死而顯出來底地獄火焰我們倒看見了。”
我說:“所以我們今晚的來,不是要趁熱鬧,乃是要憑吊那班愚昧可憐的犧牲者。”
談論盡管談論,煙花還是一樣地放。我們底聲音常是淪沒在騰沸的人海裏。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麵具
人麵原不如那紙製底麵具喲!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底麵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紅的還是紅,白的還是白,目毗欲裂底還是目眥欲裂。
人麵呢?顏色比那紙製底小玩意兒好而且活動,帶著生氣。可是你褒獎他底時候,他雖是很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願意底樣子;你指摘他底時候,他雖是懊惱,臉上偏要顯出勇於納言底顏色。
人麵到底是靠不住呀!我們要學麵具,但不要戴他,因為麵具後頭應當讓他空著才好。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落花生
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他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底買種,動土底動土,灌園底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嚐嚐我們底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底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底茅亭舉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底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他隻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他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底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別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底時候不過是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底手臂,寧靜而懇摯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底麵上。
黃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裏都是白的東西,眼睛不至於失了他們底辨別力。屋裏底靜默,早已充滿了死底氣色;看護婦又不進來,她底腳步聲隻在門外輕輕地蹀過去,好像告訴屋裏庶人說:“生命底步履不望這裏來,離這裏漸次遠了。”
強烈的電光忽然從玻璃泡裏底金絲發出來。光底浪把那病人底眼瞼衝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複他底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像沒聽見這話,眼望著他,隻說別的。她說,“噯,珠兒底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麼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裏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底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底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事我更要緊的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底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的,服事你也是我應當做底事。”
她笑。但白的被窩中所顯出來底笑容並不是歡樂底標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裏底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的。”
淒涼中底喜悅把素輝身中預備要走底魂擁回來。她底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麼說,就接著道:“女的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底,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珠兒底父親,珠兒底父親哪,你佩服這話麼?”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底人——也不能為珠兒底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後,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底生活。你必要為我底緣故,依我方才的話愛別的女人。”她說到這裏把那隻幾乎動不得底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麼?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底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隻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底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底,卻是你給我底;你可以存起來,以後再給珠兒底母親,表明我和她底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她是我;不要把我們底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底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的婦人甚於愛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底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底手與他底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於這番厚意,隻用微微掙開底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的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什麼。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底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要把我底屍體扔在荒野中了!雖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體內,可是人一離開,再等到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才能互通我們戀愛底消息呢?若說我們將要住在天堂底話,我想我也永無再遇見你底日子,因為我們底天堂不一樣。你所要住底,必不是我現在要去底。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天堂?我雖不信你底神,我可信你所信底真理。縱然真理有能力,也不為我們這小小的緣故就永遠把我們結在一塊。珍重罷,不要愛我於離別之後。”
丈夫既不能說什麼話,屋裏隻可讓死的靜寂占有了。樓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鳴鍾。他為尊重醫院底規則,就立起來,握著素輝底手說:“我底命,再見罷,七點鍾了。”
“你不要走,我還和你談話。”
“明天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罷。”
“你總不聽我底話。”她把眼睛閉了,顯出很不願意底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她實在累了,隻管躺著,也沒有什麼話說。
丈夫輕輕躡出去。一到樓口,那腳步又退後走,不肯下去。他又躡回來,悄悄到素輝床邊,見她顯著昏睡的形態,枯澀的淚點滴不下來,隻掛在眼瞼之間。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愛流汐漲
月兒底步履已踏過嵇家底東牆了。孩子在院裏已等了許久,一看見上半弧底光剛射過牆頭,便忙忙跑到屋裏叫道:“爹爹,月兒上來了,出來給我燃香罷。”
屋裏坐著一個中年的男子,他底心負了無量的愁悶。外麵底月亮雖然還像去年那麼圓滿,那麼光明,可是他對於月亮底情緒就大不如去年了。當孩子進來叫他底時候,他就起來,勉強回答說:“寶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們到院裏對著月光吃些果品,回頭再出去看看別人底熱鬧。”
孩子一聽見要出去看熱鬧,更喜得了不得。他說:“為什麼今晚上不拈香呢?記得從前是媽媽點給我底。”
父親沒有回答他。但孩子底話很多,問得父親越發傷心了。他對著孩子不甚說話。隻有向月不歇地歎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麼?為何氣喘得那麼厲害?”
父親說:“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熱鬧麼?可以教素雲姐帶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雲是一個年長底丫頭。主人底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裏無論大小事幾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帶寶璜出門,到河邊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樣底燈色;便中就告訴孩子說:“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們得早一點回去才是。”
孩子說:“爹爹白天還好好地,為何晚上就害起病來了?”
“唉,你記不得後天是媽媽底百日嗎?”
“什麼是媽媽底百日?”
“媽媽死掉,到後天是一百天底工夫。”
孩子實在不能理會那“一百日”底深密意思,素雲隻得說:“夜深了,咱們回家去罷。”
素雲和孩子回來底時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見他們回來,就說:“你們回來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說:“二舍,我們回來了。晚上大哥兒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親說:“不必。你還是睡你底罷。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這裏沒有什麼事。”
這個七歲底孩子就睡在離父親不遠底一張小床上。外頭底鼓樂聲,和樹梢底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覺。在睡眠底時候,父親本有命令,不許說話;所以孩子隻得默聽著,不敢發出什麼聲音。
樂聲遠了,在近處底雜響中,最激刺孩子底,就是從父親那裏發出來底啜泣聲。在孩子底思想裏,大人是不會哭底。所以他很詫異地問:“爹爹,你怕黑麼?大貓要來咬你麼?你哭什麼?”他說著就要起來,因為他也怕大貓。
父親阻止他,說:“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沒有別的事。不許起來。”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底時候,爹爹說我底聲音像河裏水聲澩潲澩潲地響;現在爹爹底聲音也和那個一樣。呀,爹爹,別哭了。爹爹一哭。教寶璜怎能睡覺呢?”
孩子越說越多,弄得父親底心緒更亂。他不能用什麼活來對付孩子,隻說:“璜兒,我不是說過,在睡覺時不許說話麼?你再說時,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罷。”
孩子隻複說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樣睡得著呢?”以後他就靜默了。
這晚上底催眠歌,就是父親底抽噎聲。不久,孩子也因著這聲就發出微細的鼾息;屋裏隻有些雜響伴著父親發出哀音。
(錄自《空山靈麗》,商務印書館1925年6月版)
枯楊生花
秒,分,年月,
是用機械算的時間。
白頭,皺皮,
是時間栽培的肉身。
誰曾見過心生白發?
起了皺紋?
心花無時不開放,
雖寄在愁病身、老死身中,
也不減他底輝光。
那麼,誰說枯楊生花不久長?
“身不過是糞土”,
是栽培心花的糞土。
汙穢的土能養美麗的花朵,
所以老死的身能結長壽的心果。
在這漁村裏,人人都是慣於海上生活的。就是女人們有時也能和她們底男子出海打魚,一同在那漂蕩的浮屋過日子。但住在村裏,還有許多願意和她們底男子過這樣危險生活也不能的女子們;因為她們底男子都是去國的旅客,許久許久才隨著海燕一度歸來,不到幾個月又轉回去了。可羨燕子底歸來都是成雙的;而背離鄉井的旅人,除了他們底行李以外,往往還還,終是非常孤另。
小港裏,榕蔭深處,那家姓金的,住著一個老婆子雲姑和她底媳婦。她底兒子是個遠道的旅人,許久沒有消息了。年月不歇地奔流,使雲姑和她媳婦底身心滿了煩悶、苦惱,好像溪邊底岩石,一方麵被這時間的水衝刷了她們外表的光輝,一方麵又從上流帶了許多垢穢來停滯在她們身邊。這兩位憂鬱的女人,為她們底男子不曉得費了許多無用的希望和探求。
這村,人煙不甚稠密,生活也很相同,所以測驗命運的瞎先生很不輕易來到。老婆子一聽見“報君知”底聲音,沒一次不趕快出來候著,要問行人底氣運。她心裏底想念比媳婦還切。這緣故,除非自己說出來,外人是難以知道的。每次來,都是這位瞎先生。每回的,都是平安、吉利;所短的隻是時運來到。
那天,瞎先生又敲著他底“報君知”來了。老婆子早在門前等候。瞎先生是慣在這家測算的,一到,便問:“雲姑,今天還問行人麼?”
“他一天不回來,終是要煩你的。不過我很懷疑你底占法有點不靈驗。這麼些年,你總是說我們能夠會麵,可是現在連書信底影兒也沒有了。你最好就是把小鉦給了我,去幹別的營生罷。你這不靈驗的先生!”
瞎先生陪笑說:“哈哈,雲姑又和我開玩笑了。你兒子底時運就是這樣,——好的要等著;壞的……”“壞的怎樣?”
“壞的立刻驗。你底卦既是好的,就得等著。縱然把我底小鉦摔破了,也不能教他底好運早進一步的。我告訴你,若要相見,倒用不著什麼時遠,隻要你肯去找他就可以,你不是去過好幾次了麼?”
“若去找他,自然能夠相見,何用你說?啐!”
“因為你心急,所以我又提醒你,我想你還是走一趟好。
今天你也不要我算了。你到那裏,若見不著他,回來再把我底小鉦取去也不遲。那時我也要承認我底占法不靈,不配幹這營生了。”
瞎先生這一番話雖然帶著搭訕的意味,可把雲姑遠行尋子的念頭提醒了。她說:“好罷,過一兩個月再沒有消息,我一定要去走一遭。你且候著,若再找不著他,提防我摔破你底小鉦。”
瞎先生連聲說:“不至於,不至於。”扶起他底竹杖,順著池邊走。“報君知”底聲音漸漸地響到榕萌不到的地方。
一個月,一個月,又很快地過去了。雲姑見他老沒消息,徑同著媳婦從鄉間來。路上底風波,不用說,是受夠了。老波子從前是來過三兩次的,所以很明白往兒子家裏要望那方前進 。前度曾來的門牆依然映入雲姑底瞳子。她覺得今番的顏色比前輝煌得多。眼中底瞳子好像對她說:“你看兒子發財了!”她早就疑心兒子發了財,不顧母親。一觸鮮豔的光景,就帶著嗬責對媳婦說:“你每用話替他粉飾,現在可給你親眼看見了。”她見大門虛掩,順手推開,也不打聽,就望裏邁步。
媳婦說:“這怕是別人底住家;娘敢是走錯了。”
她索性拉著媳婦底手,回答說:“那會走錯?我是來過好幾次的。”媳婦才不做聲,隨著她走進去。
嫣媚的花草各立定在門內底小園,向著這兩個村婆裝腔作勢。路邊兩行千心妓女從大門達到堂前,剪得齊齊地。媳婦從不曾見過這生命的扶檻,一麵走著,一麵用手在上頭捋來捋去。雲姑說:“小奴才,很會享福呀!怎麼從前一片瓦礫場,今兒能長出這般爛漫的花草?你看這奴才又為他自己花了多少錢。他總不想他娘底田產,都是為他念書用完的。念了十幾二十年書,還不會剩錢;剛會剩錢,又想自己花了。哼!”
說話間,已到了堂前。正中那幅擬南田的花卉仍然掛在壁上。媳婦認得那是家裏帶來的,越發安心坐定。雲姑隻管望裏麵探望,望來望去,總不見兒子底影兒。她急得嚷道:“誰在裏頭?我來了大半天,怎麼沒有半個人影兒出來接應?”這聲浪擁出一個小廝來。
“你們要找誰?”
老婦人很氣地說:“我要找誰!難道我來了,你還裝做不認識麼?快請你主人出來。”
小廝看見老婆子生氣,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說:“老太太敢是大人底親眷?”
“什麼大人?在他娘麵前也要排這樣的臭架。”這小廝很詫異,因為他主人底母親就住在樓上,那裏又來了這位母親。他說:“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蕭大人底……”
“什麼蕭大人?我兒子是金大人。”
“也許是老太太走錯門了。我家主人並不姓金。”
她和小廝一句來,一句去,說的怎麼是,怎麼不是——鬧了一陣還分辨不清,鬧得裏麵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卻認得她,一見便說:“老太太好呀!”她見是兒子成仁底廚子,就對他說:“老宋你還在這裏。你聽那可惡的小廝硬說他家主人不姓金,難道我底兒子改了姓不成?”
廚子說:“老太太那裏知道,少爺自去年年頭就不在這裏住了。這裏的東西都是他賣給人的。我也許久不吃他底飯了。現在這家是姓蕭的。”
成仁在這裏原有一條謀生底道路,不提防年來光景變遷,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時兩三天才見得一點炊煙從屋角冒上來。這樣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訴家人。他隻得把房子交回東主;一切家私能變賣的也都變賣了。雲姑當時聽見廚子所說,便問他現在的住址。廚子說:“一年多沒見金少爺了;我實在不知道他現在在那裏。我記得他對我說過要到別的地方去。”
廚子送了她們二人出來,還給她們指點道途。走不遠,她倆也就沒有主意了。媳婦含淚低聲地自問:“我們現在要往那裏去?”但神經過敏的老婆子以為媳婦奚落她,便使氣說:“望去處去!”媳婦不敢再做聲,隻嘿嘿地扶著她走。
這兩個村婆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親人既找不著,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著一個小包袱,在街上隻是來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極疲乏的時候,才對媳婦說道:“我們先找一家客店住下罷。可是……店在那裏,我也不熟悉。”
“那怎麼辦呢?”
她們倆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輛摩托車從前麵慢慢地駛來。因為警號底聲音,使她們靠裏走,且注意那坐在車上的人物。雲姑不看則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婦也是如此,可惜那車不等她倆嚷出來,已直駛過去了。
“方才在車上的,豈不是你底丈夫成仁?怎麼你這樣呆頭呆腦,也不會叫他底車停一會?”
“呀,我實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隨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那裏住去。”
自從那摩托車過去以後,她們心裏各自懷著一個意思。做母親的想她底兒子在此地享福,不顧她,教人瞞著她說他窮。做媳婦的以為丈夫是另娶城市底美婦人,不要她那樣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底命運。
前後無盡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們倆,無論如何,總得找個住宿所在;眼看太陽快要平西,若還猶豫,便要露宿了。在她們心緒紊亂中,一個巡捕弄著手裏底大黑棍子,撮起嘴唇,優悠地吹著些很鄙俗的歌調走過來。他看見這兩個婦人,形跡異常,就向前盤問。巡捕知道她們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遙指著遠處一所棧房說:“那間就是客店。”她們也不能再走,隻得聽人指點。
她們以為大城裏底道路也和村莊一樣簡單,人人每天都是走著一樣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顧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們與摩托車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認得道,好容易才給她找著了。站了大半天,雖有許多摩托車從她麵前經過;然而她心意中底兒子卻不在各輛車上坐著。她站了一會,再等一會,巡捕當然又要上來盤問。她指手畫腳,盡力形容,大半天巡捕還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巡捕隻好教她走;勸她不要在人馬擾攘的街心站著。她沈吟了半響,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裏。
媳婦挨在門框旁邊也盼望許久了。她熱望著婆婆給她好消息來,故也不歇地望著街心。從早晨到晌午,總沒離開大門;等她看見雲姑還是獨自回來,她底雙眼早就嵌上一層玻璃罩子。這樣的失望並不希奇,我們在每日生活中有時也是如此。
雲姑進門,坐下,喘了幾分鍾,也不說話,隻是搖頭。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我總得把他找著。可恨的是人一發達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來清算不可。”媳婦雖是傷心,還得掙紮著安慰別人。她說:“我們至終要找著他。但每日在街上候著,也不是個辦法,不如雇人到處打聽去更妥當。”婆婆動怒了,說:“你有錢,你雇人打聽去。”靜了一會,婆婆又說:“反正那條路我是認得的,明天我還得到那裏候著。前天我們是黃昏時節遇著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著。”媳婦說:“不如我去。我健壯一點,可以多站一點。”婆婆搖頭回答:“不成,不成。這裏人心極壞,年青的婦女少出去一些為是。”媳婦很失望,低聲自說:“那天嗬責我不攔車叫人。現在又不許人去。”雲姑翻起臉來說:“又和你娘拌嘴了。這是什麼時候?”媳婦不敢再做聲了。
當下她們說了些找尋底方法。但雲姑是非常固執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婦人天天在路邊候著,總不見從前那輛摩托車經過。悠忽的光陰已過了一個月有餘,看來在店裏住著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裏,往後再作計較。媳婦又不大願意快走,爭奈婆婆底性子,做什麼事都如箭在弦上,發出的多,挽回的少;她底話雖在喉頭,也得從容地再吞下去。
她們下船了。舷邊一間小艙就是她倆底住處。船開不久,浪花已順著風勢頻頻地打擊圓窗。船身又來回簸蕩,把她們都蕩暈了。第二晚,在眠夢中,忽然“花拉”一聲,船麵隨著起一陣恐怖的呼號。媳婦忙掙紮起來,開門一看,已見客人擁擠著,竄來竄去,像老鼠人了吊籠一樣。媳婦忙退回艙裏,搖醒婆婆說:“阿娘,快出去罷!”老婆子忙爬起來,緊拉著媳婦望外就跑。但船上底人你擠我,我擠你;船板又濕又滑;惡風怒濤又不稍減;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滾人海的很多。她們二人出來時,也摔了一交;婆婆一撒手,媳婦不曉得又被人擠到什麼地方去了。雲姑被一個青年人扶起來,就緊揪住一條桅索,再也不敢動一動。她在那裏隻高聲呼喚媳婦,但在那時,不要說千呼萬喚,就是雷音獅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還沒沉,隻擱在一塊大礁石上,後半截完全泡在水裏。在船上一部人因為慌張擁擠的緣故,反比船身沉沒得快。雲姑走來走去,怎也找不著她底媳婦。其實夜間不曉得丟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婦一個。她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來勸慰。那時節誰也有悲傷,哀哭並非希奇難遇的事。
船擱在礁石上好幾天,風浪也漸漸平複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頸盼顧,希望有船隻經過,好救度他們。希望有時也可以實現的,看天涯一縷黑煙越來越近,雲姑也忘了她底悲哀,隨著眾人呐喊起來。
雲姑隨眾人上了那隻船以後,她又想念起媳婦來了。無知的人在平安時的回憶總是這樣。她知道這船是向著來處走,並不是望去處去的;於是她底心緒更亂。前幾天因為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離開那城,現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來,更不能製止淚珠底亂墜。
現在船中隻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幾個走來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問了雲姑一席話;很憐憫她,教她上岸後就在自己家裏歇息,慢慢地尋找她底兒子。
慈善事業隻合淡泊的老人家來辦的;年少的人辦這事,多是為自己的愉快,或是為人間的名譽恭敬。朱老先生很誠懇地帶著老婆子回到家中,見了妻子,把情由說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給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養都為她預備了。
朱老先生用盡方法替她找兒子,總是沒有消息。雲姑覺得住在別人家裏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個老婦人,怎樣營獨立的生活!從前還有一個媳婦將養她,現在媳婦也沒有了。晚景朦朧,的確可怕,可傷。她青年時又很要強、很獨斷,不肯依賴人,可是現在老了。兩位老主人也樂得她住在家裏,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總有多少難言之隱,而老年的人更甚。她雖不慣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來見見她兒子底麵是她生活中最要緊的事體。這緣故,不說她媳婦不知道,連她兒子也不知道。她隱秘這事,似乎比什麼都嚴密。流離的人既不能滿足外麵的生活,而內心的隱情又時時如毒蛇圍繞著她。老人底心還和青年人一樣,不是離死境不遠的。她被思維底毒蛇咬傷了。
朱老先生對於道旁人都是一樣愛惜,自然給她張羅醫藥,但世間還沒有藥能醫治想病。他沒有法子,隻求雲姑把心事說出,或者能得一點醫治底把握。女人有話總不輕易說出來的。她知道說出來未必有益,至終不肯吐露絲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過,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厲害過一天。還是朱老太太聰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說:“你不是說她從滄海來的嗎?四妹夫也是滄海姓金的,也許他們是同族,怎不向他打聽一下?”
老先生說:“據你四妹夫說,滄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門的很多,未必他們就是近親;若是遠族,那又有什麼用處?我也曾問過她認識思敬不認識,她說村裏並沒有這個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總沒回去過;在理,他也未必認識她。”
老太太說:“女人要記男子底名字是很難的。在村裏叫的都是什麼“牛哥”、“豬郎”;一出來,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認得?女人底名字在男子心中總好記一點。若是滄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認識她。看她現在也六十多歲了;在四妹夫來時,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歲左右。你說是不是?不如你試到他那裏打聽一下。”
他們商量妥當,要到思敬那裏去打聽這老婦人底來曆。思敬與朱老先生雖是連襟,卻很少往來。因為朱老太太底四妹很早死,隻留下一個兒子厲生。親戚家中既沒有女人,除年節底遺贈以外,是不常往來的。思敬底心情很坦蕩,有時也很詼諧,自妻死後,便將事業交給那年青的兒子,自己在市外蓋了一所別莊,名做滄海小浪仙館;在那裏已經住過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像他這樣知足,會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館是藏在萬竹參差裏。一灣流水圍繞林外,儼然是個小洲,須過小橋方能達到館裏。朱老先生順著小橋過去。小林中養著三四隻鹿,看見人在道上走,都搶著跑來。深秋的昆蟲,在竹林裏也不少,所以這小浪仙館都滿了蟲聲、鹿跡。朱老先生不常來,一見這所好園林,就和拜見了主人一樣;在那裏盤桓了多時。
思敬底別莊並非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隻是幾間複茅的小屋。屋裏也沒有什麼希世的珍寶,隻是幾架破書,幾卷殘畫。老先生進來時,精神怡悅的思敬已笑著出來迎接。
“襟兄少會呀!你在城市總不輕易到來,今日是什麼興閃使你老人家光臨?”
朱老先生說:“自然,‘沒事就不登三寶殿’,我來特要向你打聽一件事。但是你在這裏很久沒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問:“是我家鄉底事麼?”
“是,我總沒告訴你我這夏天從香港回來,我們底船在水程上救濟了幾十個人。”
“我已知道了,因為礪生告訴我。我還教他到府上請安去。”
老先生詫異說:“但是礪生不曾到我那裏。”
“他一向就沒去請安麼?這孩子越學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給你說一件事:我在船上帶了一個老婆子。……”
詼諧的思敬狂笑,攔著說:“想不到你老人家底心總不會老!”
老先生也笑了,說:“你還沒聽我說完哪。這老婆子已六十多歲了,她是為找兒子來的;不幸找不著,帶著媳婦要回去。風浪把船打破,連她底媳婦也打丟了。我見她很零丁,就帶她回家裏暫住。她自己說是從滄海來的。這幾個月中,我們夫婦為她很擔心,想她自己一個人再去,又沒依靠的人;在這裏,又找不著兒子;自己也急出病來了。問她底家世,她總說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來請教。”
“我又不是滄海底鄉正,不一定就能認識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還認識幾個。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做雲姑。”
思敬注意起來了。他問:“是嫁給日騰的雲姑麼?我認得一位日騰嫂,小名叫雲姑。但她不致有個兒子到這裏來,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沒說起她是日騰嫂;但她兒子名叫成仁,是她親自對我說的。”
“是呀,日騰嫂底兒子叫阿仁是不錯的。這,我得去見見她才能知道。”
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來了。談不到十分鍾,他便催著老先生一同進城去。
一到門,朱老先生對他說:“你且在書房候著,待我先進去告訴她。”他跑進去,老太太正陪著雲姑在床沿坐著。老先生對她說:“你底妹夫來了。這是很湊巧的,他說認識她。”他又向雲姑說:“你說不認得思敬,思敬倒認得你呢。他已經來了,待一回,就要進來看你。”
老婆子始終還是說不認識思敬。等他進來,問她:“你可是日騰嫂?”她才驚訝起來。怔怔地望著這位灰白眉的老人。半晌,才問:“你是不是日輝叔?”
“可不是!”老人家底白眉望上動了幾下。
雲姑底精神這回好像比沒病時還健壯。她坐起來,兩隻眼睛凝望著老人,搖搖頭歎說:“呀,老了!”
思敬笑說:“老麼?我還想活三十年哪。沒想到此生還能在這裏見你!”
雲姑底老淚流下來,說:“誰想得到!你出門後總沒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這裏,仁兒就不致於丟了。”
朱老先生夫婦們眼對眼在那裏猜啞謎;正不曉得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思敬坐下,對他們說:“想你們二位要很詫異我們底事。我們都是親戚,年紀都不小了,少年時事,說說也無妨。雲姑是我一生最喜歡、最敬重的。她底丈夫是我同族底哥哥,可是她比我少五歲。她嫁後不過一年,就守了寡——守著一個遺腹子。我於她未嫁時就認得她的,我們常在一處。自她嫁後,我也常到她家裏。
“我們住的地方隻隔一條小巷,我出入總要由她們口經過。自她寡後,心性變得很浮躁,喜怒又無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間湊巧的事很多!阿仁長了五六歲,偏是很像我。
朱老先生截住說:“那麼,她說在此地見過成仁,在摩托車上的定是礪生了。”
“你見過礪生麼?礪生不認識你,見著也未必理會。”他向著雲姑說了這話,又轉過來對著老先生,“我且說村裏底人很沒知識,又很愛說人閑話,我又是弱房底孤兒,族中人總想找機會來欺負我。因為阿仁;幾個壞子弟常來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見官去,說我‘盜嫂’破寡婦底貞節。我為兩方的完全,帶了些少金錢,就跑到這裏來。其實我並不是個商人,趕巧又能在這裏成家立業。但我終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來欺負我。
“好了,你既然來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給你預備住處,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並不多談什麼話,隻讓雲姑歇下,同著朱老先生出外廳去了。
當下思敬要把雲姑接到別莊裏,朱老先生因為他們是同族底嫂叔,當然不敢強留。雲姑雖很喜歡,可躺病在床,一時不能移動,隻得暫時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給她見著少年時所戀、心中常想而不能說的愛人,已是無上的藥餌足能治好她。此刻她底眉也不皺了。旁邊人總不知她心裏有多少愉快,隻能從她麵部底變動測驗一點。
她躺著翻開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頁。
記得她丈夫死時,她不過是二十歲;雖有了孩子,也是難以守得住;何況她心裏又另有所戀。日日和所戀的人相見,實在教她忍不得去過那孤寡的生活。
鄰村底天後宮,每年都要演酬神戲。村人借著這機會可以消消閑,所以一演劇時,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來聚在台下,從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底戲目是《殺子報》,雲姑也在台下坐著看。不到夜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終給心中底煩悶催她回去。
回到家裏,小嬰兒還是靜靜地睡著;屋裏很熱,她就依習慣端一張小凳子到偏門外去乘涼。這時巷中一個人也沒有。近處隻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著她。遠地底鑼鼓聲、人聲又時時送來攪擾她底心懷。她在那裏,對著小池暗哭。
巷口,腳步底回聲令她轉過頭來視望。一個人吸著旱煙筒從那邊走來。她認得是日輝,心裏頓然安慰。日輝那時是個斯文的學生;所住的是在村尾,這巷是他往來必經之路。他走近前,看見雲姑獨自一人在那裏,從月下映出她雙頰上幾行淚光。寡婦底哭本來就很難勸。他把旱煙吸得嗅嗅有聲,站住說:“還不睡去;又傷心什麼?”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輝底手握住,沒經驗的日輝這時手忙腳亂,不曉得要怎樣才好。許久,他才說:“你把我握住,就能使你不哭麼?”
“今晚上,我可不讓你回去了。”
日輝心裏非常害怕,血脈動得比常時快;煙筒也握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鄭重地對雲姑說:“諒是今晚上底戲使你苦惱起來。我不是不依你,不過這村裏隻有我一個是‘讀書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總要加上七分譴謫,你我底名分已是被定到這步田地,族人對你又懷著很大的希望,我心裏即如火焚燒著,也不能用你這點清涼水來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底人;我們就不用各受各底苦了。不用心急,我總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壞你底貞節,也不怕人家罵我亂倫,因為我們從少時就在一處長大的 我們底心腸比那些還要緊。我怕的是你那兒子還小,若是什麼風波,豈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幾年,我有多少長進的時候,再……”
屋裏底小孩子醒了,雲姑不得不鬆了手,跑進去招呼他。日輝乘隙走了。婦人出來,看不見日輝,正在悵望,忽然有人攔腰抱住她。她一看,卻是本村底壞子弟臭狗。
“臭狗,為什麼把人抱住?”
“你們底話我都聽見了。你已經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婦人急起來,要嚷。臭狗說:“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輝揪來對質,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訴地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裏說,一隻手在女人頭麵身上自由摩挲,好像乩在沙盤上亂動一般。
婦人嚷不得,隻能用最後的手段,用極甜的話向著他:“你要,總得人家願意;人家若不願意,就許你抱到明天,那有什麼用處?你放我下來,等我進去把孩子挪過一邊……”
性急的臭狗還不等她說完,就把她放下來。一副諂媚如小鬼的臉向著婦人說:“這回可願意了。”婦人送他一次媚視,轉身把門急掩起來。外頭,臭狗求饒的聲,叫不絕口。
“臭狗,臭狗,誰是你占便宜的,臭蝦蟆。臭蝦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沒翅膀!何況你這臭狗,還要跟著凰鳳飛,有本領,你就進來罷。不要臉!你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還臭。”
外頭直告饒,裏邊直言罵,直堵。婦人力盡的時候才把他放了。那夜底好教訓是她應受的。此後她總不敢於夜中在門外乘涼了。臭狗吃不著“天鵝”,隻是要找機會複仇。
過幾年,成仁已經四五歲了。他長得實在像日輝,村中多事的人——無疑臭狗也在內——硬說他底來曆不明。日輝本是很顧體麵的;他禁不起千口同聲硬把事情擱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塗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婦人怕雷,早把窗門關得很嚴,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已過,當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響。婦人害怕不敢問。後來外頭叫了一聲“騰嫂”,她認得這又斯文又驚惶的聲音,才把窗門開了。
“原來是你呀!我以為是淮。且等一會,我把燈點好,給你開門。”
“不,夜深了,我不進去。你也不要點燈了,我就站在這裏給你說幾句話罷。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時電光一閃,婦人看見日輝臉上、身上滿都濕了。她還沒工夫辨別那是雨是淚,日輝又接著往下說:“因為你,我不能再在這村裏住,反正我底前程是無望的了。”
婦人嘿嘿地望著他,他從袖裏掏出一卷地契出來,由小窗送進去,說:“嫂子,這是我現在所能給你的。我將契寫成賣給成仁的字樣,也給縣裏底房吏說好了。你可以收下,來給成仁做書金。”
他將契交給婦人,便要把手縮回。婦人不顧接契,忙把他底手握住。契落在地上,婦人好像不理會,雙手捧著日輝底手往複地摩挲,也不言語。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底雨中麼?請放我回去啦,待一會有人來,又不好了。”
婦人仍是不放,停了許久,才說:“方才我想問你什麼來,可又忘了。……不錯,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到那裏去咧。”
“我實在不能告訴你,因為我要先到廈門去打聽一下再定規。我從前想去的是長崎,或是上海,現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處還沒一定。”
婦人很傷悲地說:“我現在把你底手一撒,就像把風箏底線放了一般,不知此後要到什麼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著。他又像要說話的樣子;婦人也嘿嘿地望著。雨水欺負著外頭的行人,閃電專要嚇裏頭的寡婦;可是他們都不介意。在黑暗裏,婦人隻聽得一聲:“成仁大了,務必叫他到書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將來給你請封誥。”
他沒容婦人回答什麼,擔著破傘走了。
這一別四十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女人底心現在如失寶重還,什麼音信、消息、兒子、媳婦,都不能動她底心了。她底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於雲姑能起床時,就為她預備車輛,接她到別莊去。在那蟲聲高低、鹿跡零亂的竹林裏,這對老人起首過他們曾希望過的生活。雲姑嗬責思敬,說他總沒音信。思敬說:“我並非不願給你知道我離鄉後的光景;不過那時,縱然給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兩人底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別後已是閑話滿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輕易放我再出來。那時,若要進前,便得吃官司;要退後,那就不可設想了。
“自娶妻後,就把你忘了。我並不是真忘了你,為常紀念你隻能增我底憂悶,不如權當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見你。”
說話時,遙見他兒子礪生底摩托車停在林外。他說:“你從前遇見的‘成仁’來了。”
礪生進來,思敬命他叫雲姑為母親。又對雲姑說:“他不像你底成仁麼?”
“是呀,像得很!怪不得我看錯了。不過細看起來,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長他十歲有餘咧。他現在不過三十四歲。”
現在一提起成仁,她底心又不安了。她兩隻眼睛望空不歇地轉。思敬勸說:“反正我底兒子就是你的。成仁終歸是要找著的,這事交給礪生辦去,我們且寬懷過我們底老日子罷。”
和他們同在的朱老先生聽了這話,在一邊狂笑,說:“‘想不到你老人家底心,還不會老!’現在是誰老了!”
思敬也笑說:“我還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過日子也是應該的。難道還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個老人在那裏賣老,礪生不好意思,借故說要給他們辦筵席,乘著車進城去了。
壁上自鳴鍾叮當響了幾下,雲姑像感得是滄海瞎先生敲著“報君知”來告訴她說:“現在你可什麼都找著了!這行人卦得賞雙倍;我底小鉦還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底筵席,當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原載1924年《小說月報》15卷3號)
命命鳥
敏明坐在席上,手裏拿著一本《八大人覺經》,流水似地念著。她底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底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底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她不理會日光曬著她,卻不歇地抬頭去瞧壁上底時計,好像等什麼人來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底法輪學校。地上滿鋪了日本花席,八九張矮小的幾子橫在兩邊的窗下。壁上掛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當中懸著一個佛字徽章和一個時計。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底經堂。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所以屋裏還沒有人。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瞧壁上底時計正指著六點一刻。她用手擋住眉頭,望著窗外低聲地說:“這還不來上學,莫不是還沒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年紀也是一般大。他們底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來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
鏗鐺……鏗鐺……”一輛電車循著鐵軌從北而來,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底頭上包著一條蘋果綠的絲巾;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著一條紫色的絲裙;腳下踏著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底世家子。這男子走進院裏,腳下底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那聲音傳到屋裏,好像告訴敏明說:“加陵來了!”
敏明早已瞧見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對他說:“哼哼,加陵!請你的早安。你來得算早,現在才六點一刻咧。”加陵回答說:“你不要譏誚我,我還以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麵說一麵把芒鞋脫掉,放在門邊,赤著腳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麼事?”敏明說:“我要向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麼?你要往那裏去?”敏明紅著眼眶回答說:“我底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夠了;過幾天可以跟著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麼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後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願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為什麼不願意?我家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底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靈活,所以他願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底命令。”加陵說:“那麼,我對於你底意思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我們底離別必不能長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裏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裏耽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底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著對敏明說:“‘玫瑰’花裏底甘露流出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著說:“對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鬧。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著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決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向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鍾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底席上。加陵心裏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麼不安的顏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底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麵謝過教師,一麵檢點他底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裏,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裏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沫紅唾出,問道:“下午放假麼?”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累,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哦,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麼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底畢業期間快到了,他願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麼?”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向我提過。我也很願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時有點不願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夠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盼望在其中可以得著一點西洋底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底學問!啊!我底兒,你想差了。西洋底學問不是好,是毒藥喲。你若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裏的西洋人,多半是幹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麼聖保羅因斯提丟啦、聖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底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裏。”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並不在乎外人底煽惑。若是父親許我人聖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底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麼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底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底聖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裏住,豈不是把我們底戒律打破了嗎?……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底學校,還是清清淨淨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為你底父母積福;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底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家修行,我也很願意。但無論如何,現在決不能辦。不如一麵入學,一麵跟著曇摩蜱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後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於緬甸底風俗比較保存一點。”加陵說:“那麼,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底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後一塊兒到湖裏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做幹多支;“綠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底顏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底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蒲葵,直像王後站在水邊,後麵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此外好的景致,隨處都是。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裏,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裏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裏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進門仆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卻是敏明底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底麵,翻身出門,直向敏明家裏奔來。
敏明底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裏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後麵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底信,大概因為功課忙的緣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裏……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麼才能叫你覺得我底心常常有你在裏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裏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底肩胛上,一麵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麵攜著加陵上樓。
敏明底臥室在樓西。加陵進去,瞧見裏麵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毯。窗上垂著兩幅很細致的帷子。她底奩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著幾盆風蘭。瑞大光底金光遠遠地從那裏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麵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著一幅提婆和率裴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仆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裏,然後靠著她底鏡台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哦,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麼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給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譜可以借用‘達撒羅撒’,歌調借用‘恩斯民’。這兩支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擅於奏巴打位(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著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底曲調;隻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讚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裏住著。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底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底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底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底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麼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裏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麼,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底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麵的時候,又受了那麼好的感觸,所以彼此底心裏都承認他們求婚底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底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底念頭。現在瞧出她底心誌不在那裏,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底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底風俗,子女底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底必要。加陵得尊重他父親底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敏明底父親宋誌從外麵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誌眼瞧著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裏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宋誌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裏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誌屋裏,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宋誌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麼好方法教他們二人底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那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麼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致於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底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底父親也不願意。”宋誌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底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誌因為瑪彌底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誌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底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誌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底姑娘。她想到這裏,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裏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底談話。隻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誌說:“恰好這裏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裏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底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誌驀地裏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底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底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底事罷。”宋誌說:“我底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那裏肯依父親底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誌滿麵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裏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複去,繡枕早已被她底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台梳洗,從鏡裏瞧見她滿麵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裉色,印在她底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底金光向她底眼臉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裏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底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塔鈴叮叮當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麵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裏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裏射出來。她心裏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裏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裏麵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見一瞧,覺得裏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隻是一時不能記出他底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裏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裏,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那裏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底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明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麼好福氣住在這裏。我真是在這裏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裏,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麼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連接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紫的、黃的,各色都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底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底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底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隻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裏有人奏樂,這裏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麵流水底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麵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裏遊泳。敏明隻認得些荷花、斑鳩;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憚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麵立著一片琉璃牆。敏明說:“這牆真好看,是誰在裏麵住?”那人說:“這裏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裏聆聽法音。轉過這個牆角就是正門。到的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麵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才進去罷。”那人說:“你隻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汙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牆底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樹上底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裏,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底嘴裏發出。敏明指著問那人說:“隻隻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麼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麼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麼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裏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著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底好朋友加陵麼,為何我們都站在那裏?”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呆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裏;也許是我底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底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著的,有些站著的,有些坐著的。各人在那裏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著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隻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底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底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著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裏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為什麼當麵撒謊;和那兩位男子底回答為什麼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底男子還在那裏。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麵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底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著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底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底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底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裏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底花瓣刮得幹幹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凶惡的容貌,互相齧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噯呀!你們底感情真是反複無常。”
敏明手裏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底裙上。樓下底瑪彌聽見樓上底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仆在鏡台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著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抬頭再瞧窗外底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底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裏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著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隻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底精神異常,以為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底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裏,瞧見她底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底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為敏明底話是真,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底父親多麼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底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麼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為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麼經呢?好些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的。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涕;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淨。’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隻是偷笑。因為身體上的汙穢,人人都有,那能因著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嗎?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底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於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裏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底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家去了。
涅槃節近啦。敏明底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家裏,為的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隻見瑪彌在她屋裏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鍾底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抬頭見是加陵,就陪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嗎?她出門已有一點鍾工夫了。”加陵說:“真的麼?”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加陵說:“那麼,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底熱鬧。他回到家裏,見敏明沒來,就想著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因為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的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裏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綠綺湖去。到的時候,覺得湖裏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涅槃節期,各廟裏都很熱鬧;綠綺湖底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底事。加陵從愛德華第七底造像後麵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裏,心裏就有幾分詫異。因為敏明每次必在那裏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撿起來看時,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那巾底兩端都繡一個吉祥海雲的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把領巾藏在袋裏,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彎虹橋,轉到水邊底樂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後麵,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什麼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裏看她要做什麼。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缽曇花,走到湖邊,向著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為什麼不到瑞大光膜拜去?於是再躡足走近湖邊底薔薇垣。那裏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隻聽她底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動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迥,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願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願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裏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裏跳出來,對著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才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它。我現在也願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嗎?”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為你底原故,我願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那裏,我也到那裏。”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願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就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才好。現在,你是第二類底人;我是第一類底人。為什麼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底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底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時,她才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裏非常的喜歡,說:“有那麼好的地方,為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我們一塊兒去罷。”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裏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底人物來赴他們底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牽著她。快到水邊的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向敏明底唇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麼?”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裏,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底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底聲音來;動物園底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願意替他們守這旅行底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底軀殼送回來。
(原載1921《小說月報》12卷1號)
商人婦
“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底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裏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裏喝茶,說閑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鼓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艙裏,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裏底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麵對麵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底好奇心;因為她底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做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裏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底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麼?”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底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拚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裏底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裏麼?為什麼能說我們底話?”“呀!我想你瞧我底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華僑叫祖國做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裏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底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麼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希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底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麼?”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歎一口氣說:“為什麼不是呢!這是我在麻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底裏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便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請她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裏,注神聽她訴說自己底曆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底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麼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底手說:“惜官(閩俗:長輩稱下輩或同輩底男女彼此相稱,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後),我底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麼呢?是買賣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裏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裏底生財家夥,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麼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底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麵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底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在那裏靜靜地坐著。我心裏雖有些規勸底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底意思。我隻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裏閑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他鎮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閩人說到南洋為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應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裏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麼東西忘記帶去麼?”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什麼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罷。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罷。”他緊握著我底手,長歎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隻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底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隻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底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裏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裏底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底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裏底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裏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裏底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裏底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裏底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閩人稱店主為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罷。”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裏住;同時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裏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裏,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裏底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隻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底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規矩我不懂得,隻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底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的,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裏含著一枝雪茄,手裏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底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氣像有點不對。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麼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後,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那裏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陪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麼?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後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嗎?”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裏。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麼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裏,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底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
她這種甘美的語言,叫我把從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銷。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條大紅縐裙;她一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我覺得自己滿身村氣,心裏也有一點慚愧。她說:“不要緊,請咱們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時新的樣式。咱們就出門罷。”
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底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麵張望,一麵隨著她到客廳去。那裏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裏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底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多的工夫,她們隻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那裏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墊子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仆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麵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裏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坐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裏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時,很懷疑我丈夫底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裏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麵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底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裏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裏邊睡,我隻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那裏肯依他們底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裏必定要疑我為什麼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底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底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底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底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底外國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帶上一隻鑽石鼻環。他說照他們底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是帶鼻環,因為那是婦人底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回婦上衣)、“馬拉姆”(胸衣)和“埃撒”(褲)教我穿上。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一個回回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底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希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麵前撥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底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底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裏文和亞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借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當我底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裏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底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以你身上,叫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底精神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底情,卻免不了有夫妻底事。哎!我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底頂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罷。咱們沒有無花果樹底福分(《可蘭經》戴阿丹浩挖被天魔阿紮賊來引誘,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當時他們二人底天衣都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底羞恥,就向樂園裏底樹借葉子圍身。各種樹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底戒命,都不敢借,惟有無花果樹瞧他們二人怪可憐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果樹底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所以不能免掉懷孕底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底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裏不舒服;那就是和我底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業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裏偷哭。她家底園子和我們底園子隻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裏,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濟,從不分什麼教門。她受我底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裏幹什麼”他回到屋裏,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汙了嗎?你不但玷汙了自己,更是玷汙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麵幕)放下來罷。”
我在裏頭聽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底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底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胡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底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這幾個月,我底苦生涯快盡了!因為阿戶耶借著病回他底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底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裏。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們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底心腸鬼蜮到極,若是中了她們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底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那不致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鐵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底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裏。那一晚上,天際隻有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裏,又多穿了兩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底孩子睡在那裏。我本不願意帶他同行,隻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我是他底母親,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他不免要受別人底折磨。我想到這裏,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底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駝起來,低聲對他說:“你是好孩子,不要哭,還是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理會我底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
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會。那時孩子哼了一兩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再把口袋提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著哈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銼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底門口不遠就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底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底票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那時已經夜半,站裏底人說上麻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以拉”(回婦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鍾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裏底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認啟明星做車頭底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說:“可不是!我底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底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底感情本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發妻賣掉。我又想著自己被賣的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情願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生這事。我想來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過唐突。我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底姊姊呢?想到這裏,仍把孩子抱回候車處,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裏住,很可以夠一輩子底開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底主意拿定了。
天上底諸星陸續收了它們底光,惟有啟明星仍在東方閃爍著。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一種聲音從它光傳出來,說:“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為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裏底殷勤的警醒者。”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裏底感謝。此後我一見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於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底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大,隻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麵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底外觀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裏。我到園裏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底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親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念書,且應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閑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紹我到麻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念書。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底孩子,她為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裏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於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裏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曆底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鍾,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隻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你去幹。”她說:“我那裏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的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裏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曆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規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感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裏,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裏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麵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裏頭。
過了二十四點鍾,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底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底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底椰樹還是舞著它們底葉子;海麵底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底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底本體說。光陰無論飛得多麼快,在裏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底心腸不要像自然界底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我說:“我和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底碼頭,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底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裏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茶居底掌櫃。據他說:林蔭喬因為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數唐人底反對。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是誰做的事。但他底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她說:“我是永遠不回去的,因為我帶著這個有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於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底下落。若是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為印度人了!”
我瞧她底情形,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她回鄉,隻歎一聲說:“呀!你底命運實在苦!”她聽了反笑著對我說:“先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底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昨天我對你訴說自己境遇的時候,你聽了覺得很苦,因為我把從前的情形陳說出來,羅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現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來,久別、被賣、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樂在內。所以你不必為我歎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開才好。……我隻求你一樣,你到唐山時,若是有便,就請到我村裏通知我母親一聲。我母親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信在鴻漸,我底唐山親人隻剩著她咧。她底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欖樹。你打聽良姆,人家就會告訴你。”
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巾送我。那種誠摯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橄欖村下底破屋滿被古藤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那裏還有一位良姆!
(原載1921年《小說月報》12卷4號)
換巢鸞鳳
一 歌聲
那時剛過了端陽節期,滿園裏底花草倚仗膏雨底恩澤,都爭著向太陽獻它們底媚態。——鳥兒、蟲兒也在這燦爛的庭園歌舞起來。和鸞獨自一人站在囀鸝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檻下紫蚨蝶花底顏色相仿。乍一看來,簡直疑是被陽光底威力擁出來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擋住當午的太陽,一手提著長褂,望發出蟬聲的梧桐前進。——走路時,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軟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勝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見那蟬踞在高枝嘶嘶地叫個不住,想不出什麼方法把那小蟲帶下來,便將手扶著樹幹盡力一搖,叫上底殘雨趁著機會飛滴下來,那小蟲也帶著殘聲飛過牆東去了。那時,她才後悔不該把樹搖動,教那餓鬼似的雨點爭先恐後地撲在自己身上。那蟲歇在牆東底樹梢,還振著肚皮向她解嘲說:“值也!值也!……值”她忙不過,要跑過那邊去和小蟲見個輸贏。剛過了月門,就聽見一縷清逸的歌聲從南窗裏送出來。她愛音樂的心本是受父親底影響,一聽那抑揚的腔調,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擱在腦後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隻聽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侶;
虧我影隻形單異地棲。
風急衣單無路寄,
寒衣做起誤落空閨。
日日望到夕陽,我就愁倍起,
隻見一圍衰柳鎖住長堤。
又見人影一鞭殘照裏,
幾回錯認是我郎歸,
……
正聽得津津有味,一種嬌嬈的聲音從月門出來:“大小姐你在那裏幹什麼?太太請你去瞧金魚哪。那是客人從東沙帶來送給咱們的。好看得很,快進去罷。”她回頭見是自己底丫頭燁而,就示意不教她做聲,且招手叫她來到跟前,低聲對她說:“你聽這歌聲多好?”她底聲音想是被窗裏底人聽見,話一說完,那歌聲也就止住了。
燁而說:“小姐,你瞧你底長褂子都已濕透,鞋子也給泥沾汙了。咱們回去罷。別再聽啦。”她說:“剛才所聽的實在是好,可惜你來遲一點,領教不著。”煙而問:“唱的是什麼?”她說:“是用本地話唱的。我到的時候,隻聽得什麼……尚有雌雄侶……影隻形單異地棲。……”燁而不由她說完,就插嘴說:“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會唱這種歌兒。你所聽的叫做《多情雁》,我也會唱。”她聽見婉兒也會唱,心裏十分喜歡,一麵走一麵問:“這是那一類底歌呢?你說會唱,為什麼你來了這兩三年從不曾唱過一次?”婉兒說:“這就叫做粵謳,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爺罵,所以不敢唱。”她說:“我想唱也無妨。你改天教給我兒支罷。我很喜歡這個。”她們在談話間,已經走到飲光齋底門前,二人把腳下底泥刮掉,才踏進去。
飲光齋是陽江州衙內底靜室。由這屋裏往北穿達三思堂就是和鸞底臥房。和鸞和鸞而進來的時候,父親崇阿、母親赫舍裏氏、妹妹鳴鸞,和表兄啟禎正圍坐在那裏談話。鳴鸞把她底座讓出一半,對和鸞說:“姊姊快來這裏坐著罷。爸爸給咱們講養魚經哪。”和鸞走到妹妹身邊坐下,瞧見當中懸著一個琉璃壺,壺內底水映著五色玻璃窗底彩光,把金魚底顏色襯得越發好看。崇阿隻管在那裏說,和鸞卻不大介意。因為他惦念著跟婉兒學粵謳,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底臥房去。她坐了一會仍扶著婉兒出來。
崇阿瞧見和鸞出去,就說:“這孩子進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麼?”赫氏笑著回答說:“也許是瞧見禎哥兒在這裏,不好意思坐著罷。”崇阿說:“他們天天在一塊兒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迥避起來。真是奇怪!”原來啟禎是赫氏底堂侄子;他底祖上,不曉得在那一代有了戰功,給他蔭襲一名輕車都尉。隻是他父母早已去世,從小就跟著姑姑過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筆帖式出身,出知陽江州事;他底學問雖不甚好,卻很喜歡談論新政。當時所有的新式報像《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和康、梁們底著述,他除了辦公以外,不是彈唱,就是和這些新書報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頓新軍,不能教國家複興起來。因為這樣,他在啟禎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時下鄉剿匪,也帶著同行,為的是叫他見習些戰務。年來瞧見啟禎長得一副好身材,心裏更是喜歡,有意思要將和鸞配給他。老夫婦曾經商量過好幾次,卻沒有正式提起。赫氏以為和鸞知道這事,所以每到啟禎在跟前的時候,她要避開,也就讓她迥避。
再說和鸞跟婉兒學了幾支粵謳,總覺得那腔調不及那天在園裏所聽的好。但是她很聰明,曲譜一上口,就會照著彈出來。她自己費了很大的工夫去學粵謳,方才摸著一點門徑,居然也會撰詞了。她在三思堂聽著父親彈琵琶,不覺技癢起來。等父親彈完,就把那樂器抱過來,對父親說:“爸爸,我這兩天學了些新調兒,自己覺得很不錯;現在把它彈出來,您瞧好聽不好聽?”她說著,一麵用手去和弦子,然後把琵琶立起來,唱道:
蕭疏雨,問你要落幾天?
你有天宮唔住,偏要在地上流連,
你為鐃益眾生,舍得將自己作踐;
我地得到你來,就唔使勞煩個位散花仙。
人地話雨打風吹會將世界變,
果然你一來到就把錦繡裝飾滿園。
你睇嬌紅嫩綠委實增人戀,
可怪啖好世界,重有個隻啼不住慨杜鵑!
鵑呀!願我慨血灑來好似雨敢周偏,
一點一滴潤透三千大千。
勸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願人間一切血淚和汗點,
一灑出來就同雨點一樣化做甘泉。
“這是前天天下雨的時候做的,不曉得您聽了以為怎樣?”崇阿笑說:“我兒,你多會學會這個?這本是曠夫怨女之詞,你把它換做寫景,也還可聽。你倒有一點聰明,是誰教給你的?”和鸞瞧見父親喜歡,就把那天怎樣在園裏聽見,怎樣央婉兒教,自己怎樣學,都說出來。崇阿說:“你是在龍王廟後身聽的嗎?我想那是祖鳳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午時,也曾叫他唱給我聽。”和鸞便信口問:“祖鳳是誰?”崇阿說:“他本是一個囚犯。去年黃總爺抬舉他,請我把他開釋,留在營裏當差。我瞧他底身材、氣力都很好,而且他底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經事業給他做,也許有用,所以把他交給黃總爺調遣去,他現在當著第三棚底什麼哪。”和鸞說:“噢,原來是這裏頭底兵丁。他底聲音賣的是好。我總覺得婉兒唱的不及他萬一。有工夫還得叫他來唱一唱。”崇阿說:“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調進內班房當差,就不怕沒有機會聽他的。”崇阿因為祖鳳底氣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底軍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這次調他進來,雖說因著愛女兒的緣故,還是免不了寓著提拔他的意思。
二射複
自從祖鳳進來以後,和鸞不時喚他到囀鸝亭彈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們纏住了。他們此後相會底羅針不是指著彈唱那方麵,乃是指著“情話”那方麵。愛本來沒有等第、沒有貴賤、沒有貧富的分別。和鸞和祖鳳雖有主仆底名分,然而在他們底心識裏,這種階級底成見早已消滅無餘。崇阿耳邊也稍微聽見二人底事,因此後悔得很。但他很信他底女兒未必就這樣不顧體麵,去做那無恥的事,所以他對於二人底事,常在疑信之間。
八月十二,交酉時分,滿園底樹被殘霞照得紅一塊,紫一塊。樹上底歸鳥在那裏唧唧喳喳地亂嚷。和鸞坐在蘋婆樹下一條石凳上頭,手裏彈著她底樂器,口裏低聲地唱。那時,歌聲、琵琶聲、鳥聲、蟲聲、落葉聲和大堂上定更的鼓聲混合起來,變成一種特別的音樂。祖鳳從如樓船屋那邊走來,說:“小姐,天黑啦,還不進去麼?”和鸞對著他笑,口裏仍然唱著,也不回答他。他進前正要挨著和鸞坐下,猛聽得一聲:“鸞兒,天黑了,你還在那裏幹什麼?快跟我進來。”祖鳳聽出是老爺底聲音,一縷煙似的就望花叢裏鑽進去了。和鸞隨著父親正去,挨了一頓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著別的事情把祖鳳打四十大板,仍舊趕回第三棚,不許他再到上房來。
和鸞受過父親底責備,心裏十分委屈。因為衙內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什長在園子被老爺撞見的事,弄得她很沒意思。崇阿也覺得那晚上把女兒申斥得太過,心裏也有點憐惜。又因為她年紀大了,要趕緊將她說給啟禎,省得再出什麼錯。他就吩咐下人在團圓節預備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園裏,全家底人要在那裏賞月行樂。崇阿底意思:一來是要叫女兒喜歡;二來是要借著機會向啟禎提親。
一輪明月給流雲擁住,朦朧的霧氣充滿園中,隻有印在地麵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來。崇阿上了如樓船屋底樓上,瞧見啟禎在案頭點燭,就說:“今晚上天氣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們上來,待一會,恐怕要下雨。”啟禎聽見姑丈底話,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樓去。月亮越上越明,雲影也漸漸散了。崇阿高興起來,等她們到齊的時候,就拿起琵琶彈了幾支曲。他要和鸞也彈一支。但她底心裏,煩悶已極,自然是不願意彈的。崇阿要大家在這晚上都得著樂趣,就出了一個賭果子的玩意兒。在那樓上賞月的有赫氏、和鸞、鳴鸞、啟禎,連崇阿是五個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後對眾人說:’我想了個新樣的射複,就是用你們常念的《千家詩》和《唐詩》裏底詩句,把一句詩當中換一個字,所換的字還要射在別句詩上。我先說了,不許用偏僻的句。因為這不是叫你們賭才情,乃是教你們個快樂。我們就挨著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鬮定射複底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贈品;射不中就得挨罰。”大家聽了都請他舉一個例。他就說:“比如我唱一句:長安雲邊多麗人。要問你:明明是水,為什麼說雲?你就得在《千家詩》或《唐詩》裏頭找一句來答複。若說:美人如花隔雲端,就算複對了。”和鸞和鳴鸞都高興得很,她們低著頭在那裏默想。惟有啟禎跑到書房把書翻了大半天才上來。姊妹們說他是先翻書再來賭的,不讓他加入。崇阿說:“不要緊,若詩不熟,看也無妨。我們隻是取樂,毋須認真,”於是都挨著次序坐下,個個側耳聽著那唱句人底聲音。
第一次是鳴鸞,唱了一句:“樓上花枝笑不眠。”問:“明明是獨,怎麼說不?”把鬮一拈,該崇阿複。他想了一會,就答道:“春色惱人眠不得。”鳴鸞就答:“寒夜客來茶當酒。”崇阿說:“這句複得好。我就把這兩個石榴加贈給你。”第三次是啟禎,唱:“纖雲四卷天來河。”問:“明明是無,怎樣說來?”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來。啟禎說:“姑丈這次可要挨罰了。”崇阿說:“好。你自己複出來罷。我實在想不起來。”啟禎顯出很得意的樣子,大聲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弄得滿坐底人都瞧著笑。崇阿說:“你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贏了罷。”他把果子送給啟禎,正要唱時,當差的說:“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公文。師爺要請老爺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樓,到簽押房去。和鸞站起來唱道:“千樹萬樹梨花飛。”問:“明明是開,為什麼又飛起來?”赫氏答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她接了和鸞底贈品,就對鳴鸞說:“該我唱了。”於是鳴鸞唱一句:“桃花盡日夾流水。”問:“明明是隨,為何說夾?”和鸞答道:“兩岸桃花夾古津。”這次應當是赫氏唱,但她一時想不起好句來,就讓給啟禎。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問:“明明是腰,怎會在肩?那腰空著有什麼用處?”和鸞說:“你這問太長了。叫人怎樣複?”啟禎說:“還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鬮筒搖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鬮可巧落在鳴鸞手裏。她想一想,就笑說:“莫不是腰橫秋水雁翎刀嗎?”啟禎忙說:“對,對,你很聰明。”和鸞隻掩著口笑。啟禎說:“你不要笑人,這次該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麼地步。”和鸞說:“禎哥這唱實在差一點,因為沒有複到肩字上頭。”她說完就唱:“青草池塘獨聽暗。”問:“明明是蛙,怎麼說暗?”可巧該啟禎射。他本來要找機會諷嘲和鸞,借此報複她方才的批評。可巧他想不起來,就說一句俏皮話:“癩蝦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裏叫喚。”他說這句話是誠心要和和鸞起哄。個人心事自家知,和鸞聽了,自然猜他是說自己和祖鳳事,不由得站起來說:“哼,莫笑蛇無角,成龍也未知。禎哥,你以為我聽不懂你底話麼?咳,何苦來!”她說完就悻悻地下樓去。赫氏以為他們是鬧玩,還在上頭嚷著:“這孩子真會負氣,回頭非叫她父親打她不可。”
和鸞跑下來,踏著花陰要向自己房裏去。繞了一個彎,剛到囀鸝亭,忽然一團黑影從樹下拱起來,把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舉步疾走,那影兒已走近了。和鸞一瞧,原來是祖鳳。她說:“祖鳳,你昏夜裏在園裏嚇人幹什麼?”祖鳳說:“小姐,我正候著你,要給你說一宗要緊的事。老爺要把你我二人重辦,你知道不知道?”和鸞說:“笑話,那裏有這事?你從那裏聽來的?他剛和我們一塊兒在如樓船屋樓上賞月哪。”祖鳳說:“現在老爺可不是在簽押房嗎?”和鸞說:“人來說師爺有要事要和他商量,並沒有什麼。”祖鳳說:“現在正和師爺相議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緊的,不過最好還是暫避幾天,等他氣過了再回來。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連性命也要沒了。”和鸞鸞說:“真的麼””祖鳳說:“誰還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時,我就領你閃避幾天再回來。……無論如何,我總走的。我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這裏;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寧願死在你跟前。”他說完掏出一枝手槍來,把槍口向著自己底心坎,裝做要自殺的樣子。和鸞瞧見這個光景,她心裏已經軟化了。她把搶奪過來,撫著祖鳳底肩旁說:“也罷,我不忍瞧見你對著我做傷心的事,你且在這裏等候,我回去房裏換一雙平底鞋再來。”祖鳳說:“小姐底長褂也得換一換才好。”和鸞回答一聲:“知道。”就忙忙地走進去。
三 一失足
她回到房中,知道婉兒還在前院和女仆鬥牌。瞧瞧時計才十一點零,於是把鞋換好,胡亂拿了幾件衣服出來。祖鳳見了她,忙上前牽著她底手說:“咱們由這邊走。”他們走得快到衙後底角門,祖鳳教和鸞在一株榕樹底下站著。他到角門邊底更房見沒有人在那裏,忙把牆上底鑰匙取下。出了房門,就招手叫和鸞前來。他說:“我且把角門開了讓你先出去。我隨後爬牆過去帶著你走。”和鸞出去以後,他仍把角門關鎖妥當,再爬過牆去。原來衙後就是龜山,雖不甚高,樹木卻是不少。衙內底花園就是山頂底南部。二人下了龜山,沿著山腳走。和鸞猛然對祖鳳說:“呀!我們要到那裏去?”祖鳳說:“先到我朋友底村莊去,好不好?”和鸞問說:“什麼村莊,離城多遠呢?”祖鳳說:“逃難的人,一定是越遠越好的。咱們隻管走罷。”和鸞說:“我可不能遠去。天亮了,我這身裝束,誰還認不得?”對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裝。”和鸞說:“不成,不成,我底頭發和男子不一樣。”祖鳳停步想了一會,就說:“我為你設法。你在這裏等著,我一會就回來。”他去後,不久就拿了一頂遮羞帽(陽江婦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來。他說:“這就可以過關啦。”和鸞改裝後,將所拿的東西交給祖鳳。二人出了五馬坊,望東門邁步。
那一晚上,各城門都關得很晚,他們竟然安安穩穩地出城去了。他們一直走,已經過了一所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天空懸著一個半明不亮的月。和鸞走路時,心裏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現在她可想出不好來了。她和祖鳳剛要上一個山坡,就止住說:“我錯了。我不應當跟你出來。我須得回去。”她轉身要走,隻是腳已無力,不聽使喚,就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那地兩麵是山,樹林裏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怪聲。路上隻有他們二人走著。和鸞到這時候,已經哭將起來。她對祖鳳說:“我寧願回去受死,不願往前走了。我實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罷。”祖鳳說:“現在可不能回去,因為城門已經關了。你走不動,我可以駝你前行。”她說:“明天一定會給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來,要怎樣辦呢?”祖鳳說:“我們已經改裝,由小路走一定無妨。快走罷,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鸞做主,就把她駝在背上,一步步登了山坡。和鸞伏在後麵,把眼睛閉著,把雙耳掩著。她全身底筋肉也顫動得很厲害。那種恐慌的光景,簡直不能用筆墨形容出來。
蜿蜒的道上,從遠看隻像一個人走著;挨近卻是兩個。前頭一種強烈之聲和背後那微弱的氣息相應和。上頭的烏雲把月籠住,送了幾粒雨點下來。他們讓雨淋著,還是一直地往前。剛渡過那龍河,天就快亮了。祖鳳把和鸞放下,對她說:“我去叫一頂轎子給你坐罷。天快亮了,前邊有一個大村子,咱們再不能這樣走了。”和鸞哭著說:“你要帶我到那裏去呢?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說怎好?”祖鳳說:“不礙事的。咱們一同走著,看有轎子,再雇一頂給你,我自有主意。”那時東方已有一點紅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頂轎子,讓和鸞坐下,自己在後麵緊緊跟著。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篤墟了。他恐怕到的時候沒有住處,所以在半路上就打發轎夫回去。和鸞扶著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間破廟底門口。祖鳳教和鸞在旁邊候著,自己先進裏頭去探一探,一會兒他就摧著和鸞進去。那晚上就在那裏歇息。
和鸞在夢中驚醒。從月光中瞧見那些陳破的神像:臉上底胡子,和身上底破袍被風刮得舞動起來。那光景實在猙獰可怕。她要伏在祖鳳懷裏,又想著這是不應當的。她懊悔極了,就推祖鳳起來,叫他送自己回去。祖鳳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樣搖也搖不醒來。她要自己出來,那些神像直瞧著她,叫她動也不敢動。次日早晨,祖鳳牽著她仍從小路走。祖鳳所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附近住,但他記不清那條路底方位。他們朝著早晨的太陽前行,由光線中,瞧見一個人從對麵走來。祖鳳瞧那人底容貌,像在那裏見過,隻是一時記不起他底名字。他要用他們底暗號來試一試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聲喝道:“呸!你盲了嗎?”和鸞瞧這光景,力勸他不要闖禍,但她底力量那裏禁得住祖鳳。那人受祖風這一喝,卻不生氣,隻回答說:“我卻不盲,因為我底眼睛比你大。”說完還是走他的。祖鳳聽了,就低聲對和鸞說:“不怕了,咱們有了宿處了。我且問他這附近有房子沒有;再問他認識金成不認識。”說著就叫那人回來,殷勤地問他說:“你既然是豪傑,請問這附近有房子借人沒有””那人指著南邊一條小路說:“從這條線打聽去罷。”祖鳳趁機問他:“你認得金成麼?”那人一聽祖鳳問金成,就把眼睛望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說:“你問他做什麼?他已不在這裏。你莫不是由城來的麼?是黃得勝叫你來的不是?”祖鳳連聲答了幾個是。那人望四圍一瞧,就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裏去,我再把他底事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