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親人(1 / 3)

"/s_m.js">

春節前,我從外地趕回高密東北鄉與家人團聚。進了家門,屁股尚未坐穩,父親好像極平淡地說:“你八叔來信了。”

我站起來。

我們家是八十年前從縣城遷到這窮地方來的c據父親說,我的曾祖父與人打官司輸光了家產,不得不搬遷。曾祖父生了三個兒子,我爺爺是老二,爺爺的哥哥——我的大爺爺——就是八叔的父親。父親這一輩堂兄弟八個,八叔是大爺爺的獨生兒子。八叔十七歲時娶了媳婦,那是一九四六年。第二年,為逃避“土地改革”,大爺爺一家跑到青島避難,國民黨軍隊撤退了,八叔失蹤了。從此就沒了音訊四十多年。“文化大革命”中,學校裏曾逼著我們交待八叔的下落,我們如何能知道?後來學校裏說八叔在台灣當國民黨,要我們劃清界限。我們誰也說不準這八叔是死還是活,但他的影子卻死死地糾纏看我們,讓我們不愉快。

母親曾對我們說過八叔的模樣和形狀。在我的印象裏,他似乎有一張圓圓胖胖的臉,嗓音有點沙啞,頭發黃黃,眼兒細細,很和善的樣子。在那些遙遠冬天的夜晚,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活兒,院子裏響起了“嚓啦嚓啦”的腳步聲……

“老八來了,”母親抬起頭,把縫衣針放到頭發上蹭著,對就著燈光看閑書的父親說:“他走路總不抬腳,費鞋的老祖宗。”

父親眼不離書,說:“大伯今早晨在藥鋪裏說,年前要給老八娶媳婦。”

母親悄聲問:“聽說大伯跟親家母相好?”

父親厲聲道:“胡說什麼你!”

一語未了,八叔推門進來,笑眯眯地問:“大哥大嫂,吵架嗎?”嘴裏說著話,手早伸到母親背後去摸我大哥的餅幹。母親說:“老八,你羞不羞,就要娶媳婦的人啦,還搶你侄子的幹糧!”八叔嘻嘻地笑著,咀嚼著幹糧,呼嚕呼嚕地說:“沒搶他的奶子吃算我客氣!”母親臉紅著,罵父親:“你還不掌他的嘴!”父親說:“嫂嫂小叔子,親嘴摟脖子!”母親罵道:“你們兄弟們,沒個正經貨!”八叔伸手去摸正在睡覺的我大哥的肚子。母親說:“老八,你安穩坐著行不行?弄醒了他你抱著!”八叔說:“我抱著我抱著。”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脫了那雙蒲草編成的大鞋,盤腿上了炕。父親說:“老八,大伯要給你娶媳婦啦!”八叔樂了。母親說:“看恣得那樣,嘴都合不攏了。往後小心著你,再敢油嘴滑舌沒正經我就找個人整治你!”八叔說:“她敢!她敢對我扇翅膀,我不打她個皮開肉綻才怪了。”母親說:“去去去!這才叫‘光棍漢打老婆覓漢打驢’,等俺那仙女般的弟媳婦一來,早像塊糖一樣化了!”……

“一眨巴眼就是四十三年……”父親感慨地說。

“信在哪裏?”我問。

“在你小姑姑那裏,”父親說,“你別去要著看嗬,怕人呐。”

我說:“現在政策變了,不搞階級鬥爭了,怕誰呢?”母親晃著花白的頭說:“怕你八嬸與盼兒知道唄。”說完了這話,母親嘴邊顯出了很多皺紋。

立刻,雖然蒼老了但依然清清爽爽的八嬸就仿佛站在我的麵前了。在她的身後,還站著兩個小夥子。一個年紀大些,個頭矮小,紫紅臉膛,兩扇大耳朵,唇邊生著稀疏的黃胡髭。他就是盼兒。盼兒究竟是不是八叔的親骨肉,家族中一直有分歧。母親說盼兒的相貌雖不像八叔,但那沙啞的嗓音卻像。聽說大爺爺臨終前曾放出口風,說盼兒的小姨在青島與八叔粘糊過一段,盼兒有可能是八叔的種子。八叔的小姨子是一個紫紅臉膛的小個女人。站在八嬸身後的另一個小夥子身材高大,方臉闊口,儀表堂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兩隻漂亮的大手。他是八嬸的私生子,名字叫熬兒。盼兒和熬兒都已娶妻生子,他們的孩子都姓八叔的姓——“管”。

第二天上午,大哥也從外地趕回家。吃過午飯,母親說:“看看你們大奶奶去吧,聽說她病得不輕。”

大奶奶家住在東胡同裏,原有三間舊草房,後來又在西頭接上了兩間,一圈土牆圍成院落。每年夏秋,土牆上爬滿扁豆蔓,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盛開著。院子裏有一棵梧桐樹,樹下年年必種一架絲瓜。大爺爺在世時,常坐在樹下為人切脈診病,大奶奶則在旁邊搓製梧桐子般大小的黑色丸藥。

我跟大哥進了屋子,小姑姑跟我們寒暄了幾句。她滿臉倦容,說話沒有往常那般響亮,那般斬釘截鐵,那般滔滔不絕。小姑姑是個能幹的女人,她從小跟大爺爺學醫,現在也算是鄉裏的名醫,求她的人很多。八叔不在,八嬸不見容於公婆,搬回娘家村裏居住,贍養老人的事兒實際上全落在小姑姑的肩上。

大奶奶閉著眼躺在炕上,麵孔有些浮腫。炕前立著一根支架,架上吊著鹽水瓶子,小姑姑正給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動插著針頭的右手,小姑姑側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說心裏話,我對大奶奶沒有好感。她過日子太摳,非常貪財,不合得給人家吃。八嬸就是不堪她的虐待才搬走的。有好幾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飯,桌上有肉,見我進來,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這些小孩子一樣的把戲令家族中人人討厭她,大爺爺也看不慣她。大爺爺曾對我說:“你們要來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種窮賤毛病,一輩子也改不了。”她已經八十多歲,滿頭銀發,躺在炕上熬著她最後的歲月,無論她從前怎麼樣地傷過我們的心,我們也沒有恨她的理由了。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著被子邊幾摸來摸去。那隻生滿褐斑的老手宛若一隻盲眼的小獸,在嗅著什麼味道,仿佛它正在懼怕著什麼東西似的。

大奶奶一邊摸索著,一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念叨著什麼。我們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靈感應”之類東西,八叔在台灣一定會心痛吧。毫無疑問,大奶奶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母親。

小姑姑在我們的沉默中紅了眼圈,她說:

“你們八叔有信了。

我說:“聽俺爹說了。”

小姑起身,從櫃子裏摸出信給我們看。信很簡短,沒有特別的話,信紙裏夾著一張彩照,照片上有一個穿西裝紮領帶臉龐長大的老男人和一個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嬸了——與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個男人與我想象中的八叔相差太遠了。

小姑姑眼淚汪汪地說:“你八叔這一輩子不容易……你大爺爺生前算過卦,說你們八叔還在,果然還在呀……你大爺爺一輩子沒幹過壞事,報應啊……”

小姑姑又給我們說她接到信時渾身都涼了,哭一陣笑一陣。又說把八叔的消息給大奶奶一說,大奶奶把正涮著的碗往鍋裏一摜——

“放屁,放屁!”大奶奶揮舞著炊帚,髒乎乎的刷鍋水淋了小姑姑滿臉。她罵了兩句,嗓音突然低落,渾濁的老淚湧流著,呢呢喃喃地說,“我沒有兒子……一輩子沒生過兒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說著,哭著,“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這是您孫子,這是您孫女兒……”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遠遠地送到光明裏,看著看著,擎著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斬斷的樹枝一樣折下來,整個人也如同一堵牆向後倒去……

其實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歎息著說:“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難,最苦命的是我……”

哭夠了也說夠了,小姑姑用毛巾擦著通紅的眼皮,叮囑我們:“你們八叔有信的事,咱們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張揚出去。”

我說:“其實沒事,海峽兩岸已經開禁,許多老兵都回來探親了,八叔遲早也要回來。”

大哥踢了我的腳一下,站起來告辭。

走到梧桐樹下時,八嬸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現在我的麵前。

八叔的婚禮定在臘月十六日舉行。那天果然是個好日子,紅太陽冒出來時,樹上的白霜閃爍出美麗光彩。親戚們頭天就來了,大爺爺家住不下,就擠到我們家。那時候沒有我,大哥剛三歲,穿著新衣新帽,在院子裏追麻雀。大哥追趕一會兒麻雀,聞到了從大爺爺家飄出來的熟麵條味兒和白菜炒豬肉的味兒,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氣從大爺爺家門上撲出來,彌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氣裏。渾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來了,他招呼親戚們去吃麵條——新婚早晨闔家吃麵條,並挾走了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