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什麼話?”孤兒院會計別列布欣紅著臉、聳著肩膀說,“我簡直不明白……有個無賴闖到這裏……突然說出這種混帳話來!”
“什麼叫無賴?”插孔雀毛的男人大喝一聲,他怒不可遏,一拳頭捶在桌子上,震得托盤上的杯子都跳起來。“你是跟準說話?你以為我戴上假麵,你就可以胡說八道罵我嗎?好一個尖嘴辣子!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哪個混蛋也不準留在這裏!快點,給我統統滾蛋!”
“我們馬上會看到結果!”熱斯佳科夫說,他激動得連鏡片都冒汗了。“我要給你點厲害瞧瞧!喂,快去把值班主任叫來!”
不一會兒,一個身材矮小、頭發棕紅的主任走了進來,他的上衣翻領上別著藍色小布條,跳舞跳得氣喘籲籲的。
“請您出去!”他開口說,“這兒不是喝酒的地方!請到小吃部去!”
“你這是從哪兒跳出來的?”戴假麵的男人說,“莫非是我叫你的?”
“請別你你你的,請出去!”
“你聽我說,可愛的人:我給你一分鍾時間……因為你是主任和頭麵人物,所以請你拉著這些演員的胳膊,把他們弄出去。我的姐兒們不喜歡這裏有外人……她們害臊,而我既然花了錢,就希望她們露盡自然本色。”
“顯然,這個蠻子不明白,他不是在豬圈裏!”熱斯佳科夫大聲叫道,“把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叫來!”
“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俱樂部裏響起呼喊聲,“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在哪兒?”
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一個身著警察製服的老頭,立刻到來了。
“請您離開這裏!”他瞪大可怕的眼睛,聳動著染過的八字胡,聲音嘶啞地說。
“哎呀,嚇死人了!”男人快活得哈哈大笑,“真的,嚇死人了!居然有這麼可怕的人,你那小胡子活像貓的觸須,眼睛都瞪出來了……嘿嘿嘿……”
“你少說廢話!”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氣得渾身發抖,聲嘶力竭地喊道,“滾出去!不然我叫人來把你拉走!”
閱覽室裏一片難以想象的嘈雜。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臉紅得像煮熟的蝦,不住地喊叫、跺腳。熱斯佳科夫也在喊叫。別列布欣也在喊叫。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在喊叫。不過,他們的聲音卻讓假麵人那低沉喑啞的聲音壓下去了。舞會因一片混亂而告中斷,人群從大廳裏擁向閱覽室。
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內奇為了顯示自己的威風,把俱樂部裏所有的警察都叫了來。他坐下開始寫違警記錄。
“寫啊,寫啊,”假麵人用手指戳著筆尖說,“哎呀,現在叫我這個可憐的人怎麼得了?我這個可憐蟲呀!你們為什麼要毀了我這個無依無靠的人呀!哈哈!好吧,現在我讓你們瞧瞧!1……3……3!”
男人站起來,挺胸凸肚,猛地摘下自己的假麵。他露出自己的醉臉,瞧著大家,欣賞著造成的效果,之後倒在圈椅裏,快活地縱聲大笑。他引起的反響的確非同小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神色慌張,麵麵相覷,嚇白了臉,有的直撓後腦勺。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內奇不安地清著嗓子,像個無意中做了蠢事的人。
大家認出這個搗亂分子原來是當地的百萬富翁、工廠主、世襲的榮譽公民皮亞季戈洛夫,這人向來以喜歡胡鬧、熱心公益事業而揚名鄉裏,另外,正如當地通報裏不止一次所載的那樣,他還“滿懷對教育事業的愛”。
“怎麼樣,你們走還是不走?”皮亞季戈洛夫沉默片刻後問道。
知識分子們都啞口無言,踏起腳尖不聲不響地走出閱覽室。等他們走後,皮亞季戈洛夫立即反鎖上門。
“你一定早知道他是皮亞季戈洛夫!”過了一會兒,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內奇搖著那個端酒進閱覽室的仆役的肩膀,聲音嘶啞地小聲說,“為什麼你一聲不吭?”
“他老人家不許說,長官!”
“不許說……等我把你這個該死的畜生關起來,蹲上一個月班房,到時候你就知道‘不許說的厲害了!滾開!而你們倒好,諸位先生,”他轉身又對那些知識分子說,“居然造反了!你們就不能離開閱覽室10分鍾!好了,現在你們去收拾這爛攤子吧。唉,先生們,先生們……我可不喜歡這樣,真的!”
知識分子們在俱樂部裏走來走去,一個個都垂頭喪氣,心神不定,滿臉愧色,喃喃自語,似乎預感到大難即將臨頭……他們的妻子和女兒聽說皮亞季戈洛夫“受了委屈”,大發脾氣,嚇得都不敢出聲,早早就各自回家了。舞會中止了。
夜裏兩點鍾,皮亞季戈洛夫才從閱覽室裏出來。他喝醉了,走路東歪西倒。他來到大廳,在樂隊旁坐下,在樂曲中打起瞌睡,後來愁苦地垂下頭,立即鼾聲大作。
“別奏樂!”主任們對樂師們直搖手,“噓!……葉戈爾·尼雷奇睡著了……”
“請問,要不要把您送回府上,葉戈爾·尼雷奇·別列布欣俯身湊著百萬富翁的耳朵問。
皮亞季戈洛夫努努嘴唇,那樣子好像要吹掉臉上的蒼蠅似的。
“請問,要不要把您送回府上?”別列布欣又問一遍,“或是吩咐備好馬車?”
“啊?誰?你……你有什麼事?”
“該把您送回府上,先生……現在是睡覺的時候了……”
“我要回……回家……你送我……回去!”
別列布欣高興得眉飛色舞,趕緊扶起皮亞季戈洛夫。其餘的知識分子立即跑過來幫忙,他們愉快地微笑著,七手八腳把這位世襲榮譽公民抬起來,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馬車上。
“隻有演員,隻有天才,才能愚弄這麼一大群人,”熱斯佳科夫扶他坐下時快活地說,“我確實感到震驚,葉戈爾·尼雷奇!直到現在我還想笑……哈哈……可是我們呢,還大動肝火,瞎折騰!哈哈!你們信不信,哪回看戲我都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滑稽透了!這一輩子我都會記住這個難忘的夜晚!”
送走了皮亞季戈洛夫之後,那幾個知識分子便麵露喜色,開始安下心來。
“臨走時他還向我伸出手來哩,”十分得意的熱斯佳科夫說,“這麼看來,萬事大吉了,他不生氣了……”
“願上帝保佑!”葉夫斯特拉特·斯皮裏多內奇鬆了口氣說,“惡棍,無賴,可是要知道,又是慈善家!……真沒法說!……”
1884年10月13日
小人物
“尊敬的閣下,父親,恩人!”文官涅維拉濟莫夫在起草一封賀信,“祝您在這個複活節及未來的歲月中身體健康、吉祥如意,並祝闔府安康……”
燈裏的煤油快要燒幹,冒著黑煙,發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維拉濟莫夫寫字的那隻手旁邊,一隻迷途的蟑螂在慌張地跑來跑去。同值班室相隔兩個房間,看門人巴拉蒙已經第三遍擦他那雙節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勁,所有的房間裏都能聽到他的呻唾沫聲和上過鞋油的刷子的沙沙聲。
“還得給他,那個混蛋,再寫點什麼呢?”涅維拉濟莫夫這樣思忖著,抬眼望著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個發黑的圓圈,那是燈罩的陰影。下麵是落滿灰塵的牆簷,再下麵便是牆壁——早先刷成深褐色。這值班室讓他感到像沙漠般荒涼,他不僅可憐起自己來,也可憐起那隻蟑螂了……
“我值完班還能離開這裏,可它卻要一輩子在這裏值班,”他伸著懶腰想道,“苦悶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維拉濟莫夫又伸了個懶腰,這才懶洋洋地朝傳達室踱去。巴拉蒙已經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著刷子,一手畫著十字,站在通風小窗前聽著……
“打鍾了,先生!”他對涅維拉濟莫夫小聲說,睜大一雙呆滯的眼睛望著他,“已經打鍾了,您聽。”
涅維拉濟莫夫把耳朵湊到小窗口,也傾聽起來。複活節的鍾聲隨同春天的清新空氣,一齊從窗口湧進室內。各處的教堂鍾聲齊嗚,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轆轆作響,在這片亂哄哄的聲音中,隻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躍而高昂的鍾聲清晰可聞,不知準還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維拉齊莫夫看了看下麵的街道,歎口氣說。在那些亮著的街燈下麵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禱了……我們東正教的複活節一般在俄曆3月22日~4月25日之間。的人現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裏閑逛哩。有多少笑聲和談話聲!隻有我倒黴透了,在這種日子還得在這裏坐著。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誰叫您拿人家的錢呢?要知道今天不該您值班,是紮斯杜波夫雇您當替身。別人都去玩樂了,您卻在這裏替人值班……這是貪財啊!”
“見鬼,這怎麼叫貪財呢?沒有什麼財可貪的:統共才兩個盧布,外加一條領帶……是貧窮,而不是貪財!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夥兒一道去做晨禱,然後開齋,那該多好啊……喝上那麼幾杯,吃點冷葷菜,然後躺下睡他一覺……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擺著受過聖禮的庫利契,茶炊在噝噝地響,身邊還有那麼一個迷人的小妖精……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東西還真撩人心魄……這時你會感到自己是個人……唉……我這一輩子算完了!你瞧,有個騙子坐著四輪馬車招搖過市了,可你卻不得不待在這裏,再就是想想心事……”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達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會升官晉級,日後坐上四輪馬車的。”
“我?嘿,不行,夥計,你開玩笑。即使拚了命,我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沒有受過教育。”
“我們的將軍也沒有受過教育,可是……”
“嘿,我們的將軍,他在做將軍之前,早偷盜了10萬公款。他那副派頭,夥計,我可比不上……憑我這副模樣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連姓也糟透了:涅維拉濟莫夫!總而言之,夥計,這種處境是沒有出路的。你願意,就活下去;你不願意——那就去上吊……”
涅維拉濟莫夫離開通風小窗,苦惱地在各個房間裏轉來轉去。鍾聲變得越來越響……已經不必站在窗口就能聽到它了。可是,鍾聲越是清晰,馬車的轆轆聲越是響亮,這深褐色的四壁和煙熏的牆簷就顯得越發陰暗,煤油燈的黑煙就冒得越濃。
“莫非從值班室溜走?”涅維拉濟莫夫想道。
不過,這種逃跑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即便離開了公署,在城裏閑逛一陣,涅維拉濟莫夫總還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陰暗、更糟糕……就算複活節這一天他過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後又怎樣呢?依舊是陰暗的四壁,依舊要受雇於人代人值班,依舊要寫這種賀信……
涅維拉濟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開始沉思。
他渴望過上一種新的美好的生活,這種渴望弄得他滿心痛苦,難以忍受。他熱切地想突然出現在大街上,彙入熱鬧的人群中,參加節日的慶典——為此才鍾聲齊嗚,馬車轟響。他想望重溫兒時的感受:合家團聚,親人們喜氣洋洋的臉,白桌布,室內亮堂而溫暖……他想起了剛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四輪馬車,想起了庶務官穿了就神氣活現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書佩在胸前的金表鏈……他想起了暖和的床鋪,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新皮靴,袖子沒有磨破的文官製服……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為所有這些東西他都沒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東西不難,可是要藏好卻不容易……據說,一些人帶著贓物都逃往美洲,不過鬼知道這個美洲在什麼地方!看來要能偷會盜,還得受過教育哩。”
鍾聲停了。此刻隻能聽到遠處的馬車聲和巴拉蒙的咳嗽聲,可是涅維拉齊莫夫的滿腔愁苦和憤恨,卻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難以忍受。公署裏的掛鍾打過12點30分。
“寫告密信呢,普羅什金一次告密,日後就步步高升……”
涅維拉濟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燈裏的煤油已經燒幹,冒著濃煙,眼看就要熄滅。迷途的蟑螂還在桌上爬來爬去,找不到安身之處……
“告密倒可以,可是這告密信該怎麼寫?要寫得模棱兩可,還得耍點花招,像普羅什金那樣……我怎麼行!這種東西一寫,日後我定會受到申斥,我這個笨蛋隻能見鬼去!”
於是涅維拉濟莫夫開始絞盡腦汁,琢磨著擺脫困境的種種辦法,目光始終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賀信上。這信是寫給一個他十分憎恨又怕懼的人的,10年來,他一直向這個人請求把他從16盧布的職位提升到18盧布的職位上……
“啊……你還在這裏跑,鬼東西!”他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隻不幸讓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討厭!”
蟑螂仰麵躺在那裏,拚命蹬著細腿……涅維拉濟莫夫捏住它的一條腿,把它扔進玻璃燈罩裏,燈罩裏突然起火,發出劈劈啪啪的響
涅維拉濟莫夫這才感到略為輕鬆些。
1885年3月23日
哀傷
旋匠格裏戈裏·彼得羅夫,這個當年在加爾欽鄉裏無人不知的出色手藝人,同時又是最沒出息的農民,此刻正趕著一輛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醫院去。這段路有30來俄裏,道路糟透了,連官府的郵差都很難對付,而旋匠格裏戈裏則又是個大懶漢。迎麵刮著刺骨的寒風。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處都是密密層層飛旋著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上刮起來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電線杆和樹林。每當強勁的寒風襲來,弄得格裏戈裏都看不見眼前的車軛。那匹瘦弱的老馬一步一步吃勁地拖拉著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從深雪裏拔出腿來,並扯動著頭部。旋匠急著趕路。他常常不安地從趕車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時揮鞭抽打馬背。
“你呀,瑪特廖娜,別哭了……”他小聲嘟噥,“你忍著一點兒。上帝保佑,我們會趕到醫院的。然後,隻消一轉眼工夫,你的那個病……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給你藥水喝,或者吩咐人給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興,用酒精給你擦身,你那個腰痛病說好就好了。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盡力的……他會嚷一陣,使勁跺腳,可是會盡力的……多好的老爺,待人又和氣,求上帝保佑他身體健康……等我們一到,他會立即從他的診室裏跑出來,接著就數落個沒完:‘怎麼回事?’他會嚷嚷,‘為什麼現在才到?為什麼不按時來?難道我是一條狗,得成天圍著你們這些鬼東西轉來轉去?為什麼不在上午來?回去,給我滾回去!明天再來!’那我就求他:‘醫生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好老爺’哎,你倒是邁腿呀,我叫你發呆,惡鬼!駕!”
旋匠抽他的瘦馬,也沒有看他老伴一眼,繼續小聲地自言自語:
“‘老爺!我說的是實話,就像對著上帝的麵……我憑十字架起誓:天還沒亮,我們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時趕到呀?既然老天爺……聖母娘娘……發怒了,送來了這麼一場暴風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馬也趕不來的,何況我那匹老馬。您老人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馬,那是丟人現眼!’可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皺起眉頭,大聲嚷嚷:‘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總能找出理由來!特別是你,格裏什卡!我早知道你的為人!一路上恐怕又進了五六家小酒館吧!’我就這麼回答他:‘難道我是惡棍,或是異教徒?老太婆快要歸天了,要死了,我哪有心思一趟趟跑小酒館!您說什麼呀,您饒恕我吧!叫那些小酒館見鬼去!’於是巴維爾·伊凡內奇就吩咐人把你抬進醫院去。我就給他跪下……對他說:‘巴維爾·伊凡內奇!老爺!我們對您千恩萬謝啦!您要原諒我們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們莊稼人的氣!您真該把我們轟出去,可您老人家還是為我們操心,瞧您的腳都沾上雪了!’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瞪我一眼,像要打我似的,說:‘你與其撲通一聲下跪,傻瓜,不如平時少灌幾杯白酒,可憐可憐你的老太婆。真該揍你一頓才是!’‘說得對,真該揍,巴維爾·伊凡內奇,您就揍我一頓吧!既然您是我們的恩人,親爹,我們怎能不下跪呢?老爺,我說的是老實話……就像當著上帝的麵……要是我撤謊,您就碎我的眼睛:隻要我的瑪特廖娜,也就是這個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務了,那麼不論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麼,我都給您做好!小煙盒,您想要的話,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棒木做……還有糙球,還有九柱戲的木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國貨一樣……這些東西我都替你做!一分錢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這種小煙盒能賣4個盧布,可我不要您一分錢。”醫生會笑著說:‘好,行啊,行啊……我心領了!隻可惜你是個酒鬼……’我,老伴兒,可知道怎麼跟那些老爺們打交道,沒有哪個老爺我不能跟他攀談一陣,隻求上帝保佑,別迷路才好。瞧這暴風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旋匠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嘟噥著。他信口嘮嘮叨叨,隻求能稍稍減輕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舌頭上的話很多,但腦子裏的想法和問題卻更多。哀傷向旋匠突然襲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現在怎麼也不能清醒過來,平靜下來,認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就像處在醉後那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既不知道哀傷,也不知道歡樂,可是現在卻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十分痛苦。這個無憂無慮的懶漢和酒鬼不知不黨中變成了另一個人,居然忙碌起來,心事重重,急著趕路,甚至跟暴風雪對著幹了。
旋匠記得,不幸是從昨天傍晚開始的。昨晚他回到家裏,像往常一樣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一樣,又開始罵人,揮舞老拳。老太婆瞧了一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卻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往日,她那雙老眼裏布滿了痛苦和溫順,就像那些經常挨打、吃不飽肚子的狗,可現在她的眼神嚴厲而呆板,倒像是聖像上的聖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傷就是從這雙奇怪的、不祥的眼睛開始的。嚇呆了的旋匠趕緊向鄰居借了一匹老馬,立即把老太婆往醫院裏送,一心指望巴維爾·伊凡內奇能用些藥粉或者油膏讓老太婆的眼神變回去。
“你呀,瑪特廖娜,那個……”他又小聲嘟噥,“要是巴維爾·伊凡內奇問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說:‘從來沒打過!’往後我再也不打你了。我憑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說,難道我是生性狠毒才打你的?隨手就打了,沒有道理。我心疼你哩。換了別人就不會這麼傷心,可我現在急著送你去看病……我盡力了。瞧這風雪,好大呀!上帝啊,你發怒吧!隻求你保佑我們別迷路……什麼,腰痛?瑪特廖娜,你怎麼老不答應?我問你呢:腰還痛嗎?”
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臉上的雪怎麼老也不化。奇怪,那張臉不知怎麼顯得特別瘦削,灰白裏透著蠟黃,麵容嚴厲而刻板。
“唉,蠢婆娘!”旋匠嘟噥道,“我是憑良心對你,上帝作證……可是你,那個……咳,真是蠢婆娘!再這樣,我索性不把你送醫院了!”
旋匠放下韁繩,猶豫起來。他不敢回頭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問她什麼,她不答應,同樣叫人害怕。最後,為了探個明白,他沒有回頭,隻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後像鞭子一樣落下去。
“這麼說她死了。麻煩事!”
這下旋匠哭了。他不隻可憐老太婆,更感到懊喪。他想:這世上的事變得真快!他的哀傷剛開了個頭,怎麼立即有了結尾。他還沒來得及跟老太婆好好過日子,對她表表心意,疼愛她,怎麼她已經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40年,但這40年像在霧裏一般過去了。酗酒,打架,受窮,沒過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氣他似的,正當他感悟到要疼愛老太婆,離了她就沒法生活,他實在對不起她的時候,老太婆卻死了。
“是啊,她還常常去討飯!”他回想往事,“是我打發她去向人家討麵包的,麻煩事!她,蠢婆娘,再活上10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為我當真是那種人。聖母娘娘,我這是往什麼鬼地方趕呀?現在不用去看病了,現在該下葬了。往回走!”
旋匠掉轉馬頭,使勁抽他的馬。道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了。現在,連車軛都看不見了。雪橇有時撞到小機樹上,黑糊糊的東西擦傷他的手,在眼前閃過。視野之內又變得白茫茫一片,風雪飛旋。
“再從頭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40年前瑪特廖娜是個年輕、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兒嫁給他,貪圖他有好手藝。本來完全可以過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禮後他爛醉如泥,一頭倒在暖炕上,從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這一刻都還沒有清醒過來。婚禮他倒記得,可是婚禮之後出了什麼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頭躺下,打老婆,此外就什麼也記不起來了。40年就這樣過去了。
密密層層的大雪漸漸變得灰暗了。黃昏已經來臨。
“我這是往哪兒趕呀?”旋匠突然驚醒過來,該把她埋了,我卻去醫院,……像變傻了!”
旋匠又掉轉雪橇,又抽起馬來。老馬鼓足全身的勁,噴著鼻子,開始小跑起來。旋匠接二連三地抽它的背……身後響起撞擊聲,他雖然沒有回頭,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頭在撞著雪橇。天色變得越來越黑,風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刺骨……
“再從頭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貨……把錢都交給老太婆……是的!”
後來他無意中把韁繩弄丟了。他尋找起來,想把韁繩撿起來,卻怎麼也不行。他的手活動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反正馬認路,它會拉回家的。這會兒真想睡一覺……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一歇。”
旋匠閉上眼睛,開始打盹。不久他聽到馬站住不走了。他睜眼一看,自己麵前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從雪橇上爬下來,弄清楚是這麼回事,可是全身懶得寧願凍死,也不想動彈了……於是他安靜地睡著了。
他醒過來時,發現已經躺在一間四壁油漆過的大房間裏。窗外射進明亮的陽光。旋匠看到床前有許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個穩重而懂事的人。
“請來參加老太婆的安魂祭,鄉親們!”他說,“還要告訴東家一聲……”
“唉,算了,算了!你躺著吧!”有人打斷他。
“天哪,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旋匠看到身邊的醫生吃驚地說,“老爺哪!恩人哪!”
他想跳下床,撲通一聲給醫生跪下,但感到手腳都不聽他的使喚。
“老爺!我的腿在哪兒?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別吧……都凍壞了!唉,唉,你哭什麼呀,你已經活了一輩子,謝天謝地吧!恐怕活了60年了吧——你也活夠了!”
“傷心呀,老爺,我傷心呀!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我!要再活上那麼五六年就好了……”
“為什麼?”
“馬是借來的,得還人家……要給老太婆下葬……這世上的事怎麼變得那麼快!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卡累利阿榨木煙盒還沒有做得,槌球還沒有做得……”
醫生一揮手,從病房裏走了出去。這個旋匠——算是完了。
1885年11月25日
必要的前奏
一對剛舉行過婚禮的年輕夫婦從教堂乘馬車口到家裏。
“喂,瓦莉婭,”丈夫說,“抓住我的胡子,使勁揪。”
“天知道你想出什麼主意!”
“不,不,有請啦!我求你呢!抓住,使勁揪,別客氣……”
“得了,你這是何苦呢?”
“瓦莉婭,我要求你,……簡直是命令你!要是你愛我,就抓住我的胡子揪……這是我的胡子,揪吧!”
“說什麼也不行!叫人痛苦,而這個人我又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不,我永遠也不幹!”
“可是我求你!”新婚的丈夫生氣了,“你聽明白了嗎,我要求你,而且……命令你!”
最後,經過長時間的爭執,大惑不解的妻子才把小手伸進丈夫的胡子裏,使出全身的勁揪了一下……丈夫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你看,我可是一點也不痛!”他說,“真的,不痛!好了,你等一等,現在該我來揪你的了……”
丈夫抓住妻子鬢角上的幾根頭發,使勁揪起來。妻子大聲尖叫。
“現在,我的親愛的,”丈夫總結說,“你要知道,我比你強壯許多倍,比你有耐力。今後,一旦你揮起拳頭想打我,或者揚言要挖出我的眼珠的時候,你必須記住這一點……總而言之一句話:妻子要懼怕丈夫!”
1885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