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薩裏奧的朋友們
上午八點二十分,西行的火車準時在聖羅薩裏奧停了站。一個挾著鼓鼓的黑公事包的人下了火車,快步走向鎮上的大街。在聖羅薩裏奧下車的旅客不止他一個,但他們不是懶洋洋地走進鐵路食堂,便是到銀元酒店,再不然就同車站上一堆堆的閑人混在一起。
這個挾黑公事包的人的舉止沒有絲毫遲疑。他身材矮小,但是很結實,淺色的頭發剪得很短,修得光光的麵孔顯得非常果斷,鼻子上夾著一副叫人望而生畏的金絲邊眼鏡。他的氣派如果不是代表真正的權勢,至少也代表著一種安詳而自信的潛在力量。
走過三個街口後,他來到鎮上的商業中心。在這裏,另一條熱鬧的街道同大街相交,形成了聖羅薩裏奧生活和商業的核心。一個角上是郵政局。另一個角上是魯賓斯基服裝公司。其餘兩個相對的角上則是鎮上的兩家銀行,第一國民銀行和國家畜牧銀行。新來的人走進聖羅薩裏奧第一國民銀行。他跨著輕快的腳步,一直走到襄理的窗口。銀行要九點鍾才開始營業,工作人員卻都到了,各自在做他那部門的準備工作。襄理在翻閱信件時,發覺這個陌生人站在他的窗前。
“銀行九點開始營業。”他愛理不理地草率地說。自從聖羅薩裏奧按照城市銀行的辦公時間營業以來,他經常要對一些早來的顧客說這句話。
“我很清楚。”對方說,聲調冷淡而幹脆。“請你看看我的名片。”
襄理把那張一塵不染的小小的卡片拿過窗口裏,看到的是:“國家銀行稽核——內特爾威克”
“哦——請——請到裏麵來順——內特爾威克先生。您初次來——當然不知道您的身份。請進來吧。”
稽核很快地進入銀行神聖的區域,襄理埃德林格先生——一個謹慎而精明的中年人——嘮嘮叨叨地把他介紹給銀行的每一個職員。
“我原以為這幾天薩姆·特納又會來的。”埃德林格先生說。“薩姆來我們這裏檢查將近有四個年頭了。雖然市麵比較緊,我想你會發現我們這裏很正常。我們手頭的錢並不太多,但是抵得住風浪,先生,抵得住風浪。”
“特納先生和我奉審計它的指示,交換了稽核區域。”稽核果斷地、一本正經地說。“他檢查我從前的南伊利諾斯和印第安納的區域。我先查現金。請。”
出納員佩裏·多爾西已經把現金擺在櫃台上等稽核來檢查。他明知一分錢也不差,沒什麼可以害怕的,但還是緊張慌忙。銀行裏每個人都是這樣。這個人是如此冷漠而敏捷,無動於衷而難以通融,以至他的存在仿佛就代表著指責。他似乎是一個永遠不會犯錯誤,也不會放過錯誤的人。
內特爾威克先生先拿起紙幣,用敏捷得幾乎像是變戲法的手法,點了紮數。接著,他把海綿盤轉到麵前,蘸濕了手指,一張張地點數。他那瘦削而雪白的手指像音樂家彈鋼琴似地跳動著。他把金幣嘩啦啦地往櫃台上一倒,金幣從他靈活的指尖掠過大理石櫃台麵時叮叮當當響成一片。當他數到五毛和兩毛五分的錢幣時,空中全是輔幣的聲響。他連一毛和五分的輔幣都數到了。他隨身還帶著彈簧秤,把保險庫裏的每一袋銀幣都過了秤。他詢問多爾西每一筆現金賬的情況——上一天營業轉過來的支票、傳票——雖然非常客氣,可是呆板的態度似乎極其神秘而了不起,害得那個出納員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連話也說不上了。
這位新來的稽核和薩姆·特納大不一樣。薩姆走進銀行時總是高聲招呼,請大家抽雪茄,把他在路上聽來的新聞告訴大家。他招呼多爾西時總是這麼說:“喂,佩裏!敢情你還沒有卷逃。”特納檢查現金的方式也不同。他隻是不耐煩地摸摸一紮紮的鈔票,然後到保險庫裏,踢踢幾袋銀幣,事情就完了。五毛、兩毛五和一毛的輔幣嗎?薩姆·特納才不去數呢。“別把雞食拿給我,”他們把硬幣搬到他麵前時,他會這樣說,“我不在農業部於幹。”不過特納是得克薩斯人,是銀行總經理的老朋友,從小就認識多爾西。稽核在數現金的時候,第一國民銀行總經理托馬斯·皮·金曼少校——大夥都管他叫“湯姆少校”——乘了一匹褐色馬拉的輕便馬車到了門口,走了進來。他看到稽核正忙著數錢,使自顧自走到他稱之為小“馬欄”的圍著柵欄的辦公桌那兒,開始翻閱信件。
先前,銀行裏發生了一件小事,即使目光銳利的稽核也沒有注意到。當他在現金櫃台開始工作時,埃德林格先生朝那個年輕的信差羅伊·威爾森使個眼色,朝前門略微一點頭。羅伊心領神會,拿起帽子,把收款簿往腋下一夾,不慌不忙地出去了。一出門口,他轉了一圈兒,然後向國家畜牧銀行走去。那家銀行也準備就緒,開始營業了。不過還沒有主顧上門。
“喂,諸位!”羅伊同他們很熟,毫無顧忌地嚷道,“你們趕快準備。第一國民銀行裏來了一個新稽核,這家夥真了不起。他把佩裏的輔幣都數遍了,大家被他搞得手忙腳亂。埃德林格招呼我通知你們一聲。”
國家畜牧銀行總經理巴克利先生——一個結實的,上了年紀的人,活像穿著做禮拜時的好衣服的農場主——在後麵的個辦公室裏聽到了羅伊的話,便叫他進去。
“金曼少校有沒有去銀行?”他問羅伊。
“去了,先生,我出來時他的馬車剛到。”羅伊說。
“我請你帶一個便條給他。你一回去就交給他本人。”
巴克利先生坐下來寫便條。
羅伊回去後把裝著便條的信封交給金曼少校。少校看後把便條折好,往坎肩口袋裏一塞。他在椅子裏往後靠了一會兒,仿佛在苦苦思索,接著站起來,走進保險庫。他出來時拿著一隻裝得鼓鼓囊囊的,老式的皮麵票據夾,上麵燙金的字樣是“貼現票據”。這裏麵藏著銀行應收票據和附屬抵押品。少校粗手粗腳地把它全倒在桌子上,開始清理。
這時,內特爾威克已經數完了現金。他的鉛筆在一張記數的單子上像燕子似地飛掠著。他打開一個仿佛也是秘密記事冊的黑皮夾,迅捷地在上麵寫了幾個字,轉過身,那副閃閃發光的眼鏡對著多爾西,鏡片後麵的眼色好像在說:“你這次沒有出毛病,不過——”
“現金全部符合。”稽核簡單地說。說罷,他到個人存戶記賬員那裏,幾分鍾後,賬頁索索直響,借貸對照表到處亂飛。
“你多久才結一次存折?”他突然問道。
“呃——一個月一次。”個人存戶記賬員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自己會被判幾年刑。
“好。”稽核說,又轉過身去找一般存戶的記賬員,他已經把外地銀行的結賬單和對賬單準備好了。一切都沒有問題。接著一是存款簿的存根。剛剛翻了一陣子。好。請把透支清單拿來。多謝。哼——唔。沒有簽署的票據。好。
之後輪到了襄理,平時悠閑的埃德林格先生在他一連串有關周轉、未分的紅利、銀行房地產和股權的問題之下,急得直摸鼻子,擦眼鏡。
內特爾威克忽然發覺一個高大的人站到了身邊——一個年過六十,粗獷變陳的老頭兒,長著亂蓬蓬的灰白胡子和頭發,一雙銳利的藍眼睛即使在稽核那咄咄逼人的眼鏡前都不畏縮。
“這位是金曼少校,我們的總經理——嘔——這位是由特爾威克先生。”襄理介紹說。
兩個類型截然不同的人握手了。一個是拘泥古板,墨守成規,公事公辦的世界的標準產物;另一個卻比較自由豪放,更接近自然。湯姆·金曼沒有受到習俗的任何影響。他當過騾夫、牧人、牧場主、士兵、警官、淘金者和牛販子。如今他當上了銀行總經理,那些草原上牧牛的老夥伴卻發現他並沒有變化。得克薩斯牛生意最興旺的時候,他發了財,在聖羅薩裏奧開了第一國民銀行。盡管他心胸開闊,有時對老朋友慷慨得不夠精明,銀行業務仍舊蒸蒸日上,因為湯姆·金曼少校非但了解牛,也了解人。近來牛生意疲軟,少校的銀行是少數幾家損失不大的銀行之一。
“嗯,”稽核掏出懷表,精神十足地說。“最後要查的是貸款。我們現在就看吧,對不起。”
他檢查第一國民銀行的速度幾乎可以打破紀錄——但是像做任何工作一樣,檢查得千分徹底。銀行的正常工作很有秩序,因而也減輕了他的工作。鎮上隻剩下另一家銀行。他每檢查一家銀行,便可以向政府領取二十五元。他在半小時內可以解決那些貸款和貼現。那麼接下去就可以立刻去檢查另一家銀行,趕上十一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到他要去工作的地方,當天隻有那一班火車。不然的話,他不得不在這個枯燥的西部小鎮過一夜和一個星期天。因此,內特爾威克先生想趕快了事。
“跟我來,先生,”金曼少校說,他那深沉的聲音夾雜著南方的拖長的調子和西部的有節奏的界音:“我們一起來看吧。銀行裏誰都不如我更清楚那些票據。有些還沒站穩,有些背上還沒有烙印,不過兜捕起來時,絕大多數是靠得住的。”
他們兩個在總經理的桌子旁邊坐下。稽核先以閃電般的速度把那些票據翻了一遍,加了總數,發現完全符合口計表上的貸款數字。然後他挑出幾筆數額較大的貸款,仔細詢問有關擔保人和擔保品的情況。新稽核的心思像是一條追蹤嗅跡的純種獵犬,不斷地追索搜尋,並且時常出乎意外地撲上去。最後,他把票據推在一邊,挑了幾張,整整齊齊地放在自己麵前,一本正經地說了一番枯燥乏味的話。
“先生,你們州裏牛生意雖然疲軟衰退,我發現你的銀行的情況非常好。賬務工作似乎做得很準確及時。過期未收的款項很少,即使壞帳,損失也不大。我建議你收回大筆貸款,以後貸款期限最好不超過六十天或九十天,或者做短期拆借,隨時可以收回,等到一般市麵好轉後再說。現在還有一件事,解決後我的檢查就結束了。這裏有六張票據,總額是四萬元。照上麵的說明看來,它們有價值七萬元的證券、公債、股票等作為擔保.這些擔保品應該附在票據一起,但是不在。我想你大概把它們存在保險庫或者保險箱裏了。請允許我檢查一下。”
湯姆少校的淺藍色的眼睛毫不畏懼地轉向稽核。
“不,先生,”他說,聲調低沉而堅定,“那些擔保品不在保險庫也不在保險箱裏。是我拿的。它們不在,這件事完全由我個人負責。”
內特爾威克不免有點吃驚。他沒有料到竟會發生這種事情.打獵將近尾聲時,他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
“啊!”稽核說。他頓了一頓又補一句:“我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確一些?”
“擔保品是我拿的。”少校重複說。“並不是我自己用,而是為了解救一個朋友的困難。請到裏麵來,先生,我們談談。”一邊把稽核讓進營業室後麵的小辦公室,關上了門。裏麵有一張寫字台、一張桌子和六把皮麵椅子。牆上掛著一隻剝製的得克薩斯鹿頭,兩支鹿角的尖端之間有五英尺闊。鹿頭對麵的牆上掛著少校在夏伊洛和比盧港用過的馬刀。
少校替內特爾威克端了一把椅子,自己坐在窗前,從那裏可以看到郵政局和國家畜牧銀行的雕花的石灰石前培。他沒有立即開口,內特爾威克覺得也許應該用一個冷冰冰的正式警告來打破這種冷冰冰的僵局。
“你剛才的話,”他說,“既然沒有什麼補充,你一定了解,這將會引起非常嚴重的後果。你一定也了解,我的責任將迫使我采取什麼措施。我不得不向聯部審計官——”
“我了解,我了解。”湯姆少校揮揮手說。“我經營銀行難道不知道國民銀行法和它的修正條例嗎?履行你的責任好了。我並不向你求情。但是我要談談我朋友的事。我希望你聽我談談鮑勃。”
內特爾威克在椅子上坐定。他當天不能離開聖羅薩裏奧了。他得打電報向貨幣審計員彙報;還得向聯邦審計官要求拘捕金曼少校;由於擔保品的失蹤,他還可能奉命封閉這家銀行。稽核以前也查獲過違法亂紀的事,這不是頭一次。他調查時引起了人們可怕的情緒騷亂。他那公事公辦的寧靜有一兩次幾乎受到一絲波動。他見過銀行家往往為了一個失誤,竟像女人那樣跪下來苦苦哀求,求他給他們一個機會,給一小時的寬限。有一個負責人曾經當著他的麵在座位上開槍自殺。沒有誰能像這個嚴肅的西部人那樣對此泰然自若。內特爾威克至少應該聽聽他要說的話。稽核把胳臂時支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托著他那方下巴,等著聽取聖羅薩裏奧第一國民銀行總經理的坦白交代。
“你同一個人交了四十年朋友,”湯姆少校近乎說教似地開始說,“經過水火風土的考驗,當你能給他一些小恩惠時,你自然是樂意的。”
(“為他挪用了七萬元的擔保品。”稽核想道。)
“鮑勃同我一起當過牧牛人,”少校接著說,他說得很慢,字斟句酌,若有所思,仿佛他關心的不是目前的緊要關頭,而是以往的舊事,“我們一起在阿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亞大部分地區踏勘過金礦銀礦。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八六一年的南北戰爭,隻是在不同的部隊裏。我們一起打過印第安人和馬賊;我們在阿利桑那山區的小屋裏,被埋在二十英尺深的雪底下,一起挨過幾星期餓;大風天氣,連閃電都給刮得打不下來時,我們一起趕過牛群——哎,自從我同鮑勃在鋪記牧場的烙印營地認識以來,我們經曆了一些磨難。那時候,我們不止一次發現,在患難中必須互相幫助。那時候,交朋友必須忠實,並不是要得到什麼好處。也許你第二天就需要他支持你,幫你打退一群立人,或者替你在被響尾蛇咬傷的腿上綁止血器,騎上馬去搞威士忌。嗯,說到頭,這是有來有往的。如果你對待朋友不真心實意,你需要他的時候,你自己也會慚愧的。鮑勃這個人對待朋友遠不止這樣呢。他的好心腸是沒話說的。”
“二十年前,我在這個縣裏當警長,我請鮑勃做警官。那是在牛生意興旺之前,我們還沒有發財。我既是警長,又是收稅員,那時候我覺得很了不起。我結了婚,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六歲。縣政府隔壁有一座很舒適的房子,是縣裏免費供給我居住的,我逐漸積攢了一些錢。事務工作大多由鮑勃做。我們兩人都經曆過許多艱難危險,那時候可真快活。晚上窗外大雨傾盆,狂風怒吼,你卻呆在屋子裏又暖和,又安全舒適,知道你明天早晨可以平安無事地起身,刮刮胡子,聽人家稱呼你‘先生’。我的老婆孩子又是牧場上最了不起的,我同老朋友一起享受興旺和寧靜的生活,我想我是幸福的。是啊,那時候我是幸福的。”
少校歎了一口氣,有意無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稽核換了一個姿勢,把下巴支在另一隻手上。
“一年冬天,”少校接著說,“縣裏征收的稅款大量湧來,一星期裏,我沒時間去銀行存錢。我隻是把支票塞在一個雪茄煙盒裏,把現錢裝進一個袋子,然後往警長辦公室的大保險箱裏一鎖。”
“那個星期,我工作過度,快病倒了。我的神經不很正常,晚上睡了也不能得到休息。大夫對這種病有一個科學名稱,他給我吃了一些藥。這還不算,我心裏一直惦記著那些錢,睡覺時都想不開。其實沒有什麼可擔憂的,因為保險箱很堅固,開箱的暗碼隻有鮑勃和我兩個人知道。星期五晚上,袋子裏的現款大約有六千五百元。星期六早晨,我像往常那樣去辦公。保險箱仍舊鎖著,鮑勃在桌子前寫東西。我打開保險箱,發覺裏麵的錢不見了。我立刻召集鮑勃和機關裏所有的人,把失竊的事聲張開來。使我奇怪的是。這件事對鮑勃、對我的影響都非同小可,而鮑勃卻好像無動於衷。”
“過了兩天。我們仍舊毫無線索。不可能是外賊偷的,因為保險箱是按照暗碼正常打開的。別人一定在說閑話了,因為一天下午,艾麗斯——那是我老婆的名字——帶了男孩女孩走了進來,她頓著腳,眼睛直冒火,嚷道:‘那些紅口白舌的家夥——湯姆,湯姆!’她昏了過去。我抱著她,呼喚著她。她慢慢醒來,垂下頭,開始哭了。自從她同湯姆·金曼結婚以來,這是第一次哭呢。那兩個孩子,傑克和齊拉,一向像虎崽子那樣頑皮,隻要讓他們到辦公室來,他們就撲在鮑勃身上亂爬,這時候也倉促不安地站著,象受驚的鬆雞似地擠在一起。他們還是初次遇到生活中的陰暗麵。鮑勃正在桌上寫字,他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那期間,大陪審團正開庭,鮑勃第二天早晨去他們那兒坦白說錢是他偷的。他說這筆錢被他賭輸掉了。十五分鍾後,他們裁定他有罪,給我送來一張拘捕證,要我逮捕這個多年來同我一起,比兄弟還要親的人。”
“我照辦了。之後我對鮑勃說,‘那裏是我的家,這裏是我的辦公室,東麵是緬因州,西麵是加利福尼亞州,南麵是佛羅裏達州——在法院開庭之前,你盡管走動。你歸我看管,由我負責好了。需要你的時候,你會來的。’”
“‘多謝,湯姆,’他滿不在乎地說,”我原希望你不要把我關押起來。法院下星期一開庭,如果你不反對,在這以前我想待在辦公室裏。如果不算過分,我還有一個要求。假如你讓孩子們時常到院子裏來玩玩,我將很高興。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回答說。‘他們盡可以來,你也可以一來。你還是同平時一樣來我家好了。’你明白,內特爾威克先生,你不能認賊作友,也不能突然之間認友作賊。”
稽核並不搭腔。那會兒傳來了火車進站的尖厲的汽笛聲,那是從南方到聖羅薩裏奧來的窄軌火車準點到站了——十點三十五分。少校接下去說:
“鮑勃還是待在辦公室裏,看看報紙,抽抽煙。我派了另一個警官代替他的職務。過些時候,這件案子引起的最初一陣轟動也逐漸過去了。”
“一天,辦公室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鮑勃走近我坐的地方。他臉色陰沉發青——當時通宵警戒印第安人或者趕牛群時臉色。也是這樣。”
“‘湯姆,’他說,‘這比警戒紅種人更難熬;比躺在沙漠裏產水源還有四十英裏時更難熬;不過我仍舊準備堅持到底。你知道我的脾氣就是這樣。如果你給我一個小小的暗示——隻消說,鮑勃,我明白,那就使我輕鬆多了。’”
“我很驚奇。‘我不懂你的意思,鮑勃。’我說。‘當然,你知道隻要我辦得到,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幫助你。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湯姆。’他隻說了這麼一句話,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點了一支雪茄,去看報紙了。”
“法院開庭的前一夜,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那晚我睡覺時,又有先前那種頭昏不安的感覺。午夜左右我才入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站在辦公室的走廊裏,衣服也沒有穿整齊。鮑勃擒住我的一條胳臂,我們的家庭醫生攝著另一條,艾麗斯搖撼著我,幾乎要哭了。她沒有告訴我,便去請醫生,醫生來時,發現我下了床,不見了,他們便到處尋找。”
“‘夢遊症。’醫生說。”
“我們大夥回到家裏,醫生講了許多有關夢遊病人幹怪事的故事給我們聽。我出外一次,覺得很冷,這時候我老婆不在屋裏,我便打開一個舊衣櫃的門,拖出一條我見過的大被子。和被子一起拖出來的是那袋錢,第二天早上鮑勃就要為偷它的罪名受到審訊判決。”
“‘那袋錢怎麼會他媽的到這裏來的?’我嚷了起來,在場的人一定看到我是多麼驚訝。鮑勃恍然大悟了。”
“‘你這個老混蛋,’他說,恢複了從前的神氣,‘我看見你放在那裏麵的。我看見你打開保險箱把它取出來,我便跟著你。我從窗子外麵看見你把它藏在衣櫃裏。’”
“‘那你這個該死的垂耳朵、綿羊頭的山狗,你幹嗎說是你拿的?’”
“‘因為,’鮑勃簡單地說,‘我不知道你當時是處在睡眠狀態。’”
“我看他朝傑克和齊招待住的屋子瞥了一眼,我便明白,從鮑勃的觀點看來,交朋友是什麼意思了。”
湯姆少校停住了,又朝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見國家畜牧銀行裏有人把黃顏色的窗簾拉下來,完全遮住了前麵的大玻璃窗,雖然這時候太陽還沒有照射到,沒有必要拉窗簾來擋住陽光。
內特爾威克在椅子上坐坐端正。他雖然不感興趣,卻還是不厭其煩地聽完了少校的故事。他覺得這個故事同當前的情況毫無關係,更不可能對這件事產生什麼影響。他想,這些西部人未免太感情用事,沒有生意頭腦。他們實在應該提防他們的朋友。少校顯然已經講完了。他說的話並不解決問題。
“我可不可以請問,”稽核說,“對於這些失竊的擔保品,你還有什麼直接有關的話要說?”
“失竊的擔保品,先生!”湯姆少校突然在椅子裏轉過身,他那雙藍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稽核。“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用橡皮圈箍住的紙張,往內特爾威克手裏一扔,站了起來。
“擔保品全在這裏,先生,每一張證券、公債和股票。你數現金的時候,我從票據裏抽出來的。請你檢查吧。”
少校又帶路回到銀行營業室裏。稽核跟在他後麵,有些吃驚、困惑和惱怒,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覺得自己上了當,雖不能說是受了騙,但仿佛被玩弄,被利用了,之後又被一腳踢開,而他自己卻莫名其妙。也許他的職務地位也受到了不夠尊敬的愚弄。但是他抓不到把柄。把這件事打個正式報告將會鬧笑話的。而且,不知怎的,他覺得現在弄不明白,以後也永遠弄不明白。
內特爾威克冷淡地、呆板地檢查了擔保品,發現它們同票據完全符合。他拿起黑公事包,起身告辭。
“我得說,”他忿忿地盯著金曼少校說,“不論是談正經或是講笑話,你的聲明——容易使人誤會的聲明——同事實並不符合,而你又沒有加以解釋。我不理解你的動機和行為。”
湯姆少校鎮靜而和善地看著他。
“老弟,”他說,“在西部的叢林、草原和峽穀裏,有許多事情是你所不理解的。不過我得感謝你費神聽了一個嘮叨老頭兒的枯燥乏味的故事。我們這些老得克薩斯人向來喜歡談談我們的經曆和我們的老朋友。家鄉的人一聽到我們談起‘從前怎麼怎麼樣’,便立刻想法脫身離開,我們隻能同找上門來的客人閑扯。”
少校笑了笑,稽核隻是冷冷地一鞠躬,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銀行。他們看見他穿過馬路,到斜對麵的那家畜牧銀行去了。
湯姆少校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從炊肩口袋裏掏出羅伊則才遞給他的便條。他已經看過一遍,不過看得很匆忙。現在他眼睛裏閃著光,再看了一遍。便條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湯姆:
我聽說有一個山姆叔叔的獵狗在查你的賬目,那意味著一兩個小時之後也許要找到我們這裏來。我希望你幫我一個忙。我們銀行裏隻有兩千兩百元現款,而賬麵上要求有兩萬元。昨天傍晚,我借給羅斯和費希爾一萬八千元,讓他們去買吉布森的那批牛。那批牛在一個月之內能賣四萬元,但是在銀行稽核看來,我手頭的現金情況並不會因之好轉。我又不能給他看那些借據,因為那隻是普通的便條,沒有任何擔保品。你知道千克·羅斯和吉姆·費希爾是世界上兩個最好的人,他們是靠得住的。你總記得吉姆·費希爾吧——他就是在埃爾帕索槍殺法羅賭場老板的那個人。我已經給薩姆·布雷德肖的銀行去了電報,請他們運兩萬塊錢來,十點三十五分可以由窄軌鐵路運到。你總不能讓稽核來數數兩千兩百塊錢,把你的銀行封掉。湯姆,你得絆住那個稽核。絆住他。即使把他捆起來,坐在他腦袋上,也要絆住他。窄軌火車開到後,請注意我們的前窗,我們拿到了錢便拉下窗簾作為信號。在那以前別放他走。我指望著你了,湯姆。
你的老朋友,國家畜牧銀行總經理
鮑勃·巴克利,少校把便條撕成碎片,扔在廢紙簍裏。他這樣做的時候,得意地笑出聲來。
“那個該死的、不顧前後的老牧牛人!”他滿意地粗聲粗氣地說,“二十年前他在警長辦公室裏為我幹的事,如今多少報答了他一些。”
命運之路
我踏上許多條道路
追求人生的真義。
我心純誌堅,以愛情指路,
難道真心和愛情
在人生之戰中不願為我佑護,
讓我主宰、選擇、左右或鑄造
我的命運?
大衛·米尼奧發表的詩
歌唱完了。歌詞是大衛寫的,曲調具有鄉村特色。小酒店裏,人們聚在桌子周圍,熱情鼓掌,因為年輕的詩人包下了酒費。隻有公證人帕皮諾先生沒有拍手。聽了這幾行歌詞,他搖了搖頭,不敢苟同,因為他博覽群書,知識淵博,也沒和其他人一起喝酒。
大衛出了門,來到村子街道上。夜風把酒氣從他頭上驅散。他這時記起,當天晚上他才和伊馮娜吵了嘴,已經下定決心離家出走,到外麵的大世界去闖天下。
“等到全世界的人都吟誦我的詩歌那一天,”他沾沾自喜地思忖道,“她也許會後悔今天不該說那些難聽的話。”
除了酒店裏飲酒作樂的人以外,全村的人都已經入睡。他的房間是父親茅草房邊搭起的棚子。他悄聲鑽進去,把衣物打成一個卷兒,然後用木棒把它撬起搭在肩上,昂首踏上離開維爾諾瓦的路。
黑夜中他父親的羊群蜷縮在圈欄中。他從旁邊走過——他曾每天放它們去吃草,任它們四下奔跑,自己則在小片片紙上賦詩填詞。他看見伊馮娜的窗戶還亮著燈,刹那間他的決心產生了動搖。燈光也許說明她不能入眠,後悔不該發火,說不定到了早晨她會——可是,不行!他主意已定。維爾諾瓦這地方對他根本不合適。這兒沒有人能理解他。他的命運和未來就在前麵這條路上。
暗淡月光下的原野,馬路橫穿而過,長三英裏,直如耕地人的犁溝。村裏的人都相信,這條路肯定通向巴黎。詩人一邊走,一邊不時念著這個名字。大衛以前從未離開維爾諾瓦,到這麼遠的地方去過。
左 岔 道
這條路直端端延伸達三英裏,然後便成了一個謎。它成直角與另一條更寬的路相交。大衛站在岔口,一陣猶豫,然後踏上左岔道。
在這條更重要的公路上,不久前才有車輛經過,路麵上留下了清晰的車輪印。大約半小時後,推測便得到證實。陡峭的小山腳下有條小溪,一輛笨重的四輪大馬車陷在裏麵動彈不得。車夫和左馬騎手對著馬大聲吆喝,不停地拽馬韁。一個穿黑衣服的魁梧漢子站在路邊;旁邊站著一個纖細女人,她身上裹了件薄薄的長外套。
大衛看出傭人們盡管賣力但缺少技巧。他不聲不響,主動上前指揮操作。他吩咐侍從停止朝馬吼叫,叫他們使勁推車輪,隻讓車夫用熟悉的聲音催馬拉車。大衛自己則用有力的肩膀推馬車後部。眾人協調用力,隻一下,馬車就駛上硬地。侍從們重新攀上馬車。
大衛斜著身子站了一會兒。大個子富豪手一揮。“你到車上去吧,”他說,嗓音和他的塊頭一樣大,但因其教養和習慣而不失粗魯。這聲音所到之處,喚起的隻有服從。年輕詩人隻猶豫了瞬間,接著又是一聲命令,由不得他再遲疑不絕。大衛登上馬車踏步。黑暗中他依稀看見後座上那女人的身形。他正準備坐在對麵的位子上,隻聽見那聲音再次發出命令:“挨在女人邊上坐下吧。”
富豪轉過龐大的身軀,在前排位子坐下。馬車繼續上坡行駛。女人默不作聲,蜷縮在角落裏。大衛猜不出她究竟年老還是年輕,但她的衣服發出一絲幽微柔和的芳香,攪得他奇想大發,深信神秘之下一定遮蓋著秀美。這正是他曾經常異想過的奇遇。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找到解開這個謎的鑰匙,因為,他雖然和這些猜不透的伴侶坐在一起,他們之間不曾說過一個字。
過了一個鍾頭,大衛透過窗戶看見馬車穿行在某個鎮子的街上。沒多久,馬車停在一座關閉的、沒亮燈的房子前麵。一個侍從從馬上下來,急不可耐地猛敲大門。樓上一扇花格窗戶猛然打開,黑暗中冒出個腦袋瓜。
“是誰深更半夜敲門,打攪我們這些安分人?店子已經關門。都什麼時候了,不會有掏錢投宿的旅客。別再敲了,滾走吧!”
“開門!”侍從大叫,唾沫飛濺。“開門!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要進來。”
“噢!”樓上的聲音驚叫。“大人,多多包涵。我不知道——都這麼晚了——馬上就開,大人隨便用房。”
門內傳來鏈條和橫閂的叮當聲,門被大打開。銀酒杯客店的老板瑟瑟發抖,又冷又怕,站在門檻上,手中舉了根蠟燭,連衣服都沒穿戴完整。
大衛跟在侯爵後麵下了車。“扶小姐一把,”侯爵遞過話來。詩人遵命而行。攙她下車時,他感覺得到她的小手在顫抖。“進去,”又遞過來一道命令。
房間是客店的長方形餐廳。一張長方形橡木桌幾乎占去全部麵積。魁梧大人在桌子近首一張椅子上坐下。小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癱下來,看樣子疲倦不堪。大衛站在一邊,心裏麵在琢磨怎樣巧妙得體地告辭,繼續上路。
“大人,”店老板說,深深鞠了一躬,“要、要是我早曉得您會、會大駕光臨,我會作好準備招待您。現在隻剩些酒和冷肉,可能還、還——”
“蠟燭,”侯爵說,以其特有的姿勢展開肥胖的手指。
“是,是,大人。”店老板取來半打蠟燭,點亮,然後放在桌上。
“我們還有一桶勃艮第紅葡萄酒,不知大人願不願意給個麵子嚐一口——”
“蠟燭,”大人說,同時展開他的手指。
“尊命——馬上照辦——我這就去,大人。”
大廳裏又點起一打蠟燭。侯爵魁梧的身軀把椅子塞得滿滿實實。他從頭到腳黑衣裹身,隻有袖口和衣領的褶邊是雪白色。甚至連他的劍炳和劍鞘也是黑色。他的表情高傲中含著譏諷。小胡子上翹,幾乎碰到嘲笑的眼睛。
小姐坐在那兒,紋絲不動。大衛現在看清楚了,她很年輕,身上透出一種憂婉動人的美。侯爵渾厚的聲音把他從對她淒涼美貌的沉思中驚醒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
“大衛·米尼奧。詩人。”
侯爵的胡子彎曲向上,離眼睛更近。
“你靠什麼為生?”
“我也是個牧羊人,照看我父親的羊群,”大衛答道,昂首挺胸,但臉上泛起一層紅暈。
“羊倌兼詩人少爺,聽從今晚命運為你作出的安排。這位小姐叫露西·德瓦內斯,我的侄女。她出身高貴,每年根據繼承權有一萬法朗的收入。要說她的魅力,你隻需自己作出判斷。這些條件如果能打動你那顆羊倌的心,你隻需說聲願意,她立即成為你的妻子。別打岔我。今天晚上,我送她到孔德·德維爾莫莊園,她原先答應了嫁給他。客人們都到齊了,神甫也在那裏,等著完成這樁地位和財富上門當戶對的婚配。可是在聖壇前麵,這位平時溫文爾雅、服服帖帖的小姐,突然像母豹一樣向我衝來,桀驁不馴,暴怒衝天,詆毀了我替她訂的婚約,搞得神甫目瞪口呆。我當場對天發誓,離開莊園後,她必須嫁給我們碰上的第一個男人。王子也罷,燒炭的也罷,做賊的也罷,她都得嫁。而你,羊倌,就是這第一個男人。小姐必須在今晚成親。不嫁你,就嫁另外一個。給你十分鍾,考慮願意還是不願意。不要拿問題或廢話來煩我。隻有十分鍾,羊倌;時間很快就到。”
侯爵的白嫩手指打鼓似地敲著桌子。他不再多說什麼,不動聲色地等待著,好像大院子的門窗已經關嚴,不準外人進入。大衛本想說些什麼,但侯爵的態度拴住了他的舌頭。他隻好站到小姐身邊,鞠躬致意。
“小姐,”他開口道。驚奇地發現在如此的風雅和美心麵前,他居然能流利順暢地說得出話來,“你已經聽見,我是個牧羊人。有時我也夢想成為詩人。如果戀美崇美是對詩人的檢驗,那麼我的夢想現在變得更加強烈。我能為你效勞嗎,小姐?”
年輕女人抬起頭來,幹澀的雙眼哀婉動人。他那坦率、神奕的臉龐因這場奇遇的重要性質而變得莊重嚴肅;他的身材健壯挺直;他的藍眼睛裏流動著同情;她心裏充滿對久求未得的幫助和憐憫的需求——所有這一切,突然把她融化,淚水奪眶而出。
“先生,”她聲調低沉地說,“看得出你真誠善良。他是我叔叔,我父親的兄弟,我現在唯一的親人。他愛我母親,因為我長得像她,所以忌恨我。看他那副麵孔我就覺得害怕,以前從不敢違背他。可是,今天晚上他要把我嫁給一個年紀三倍於我的人。先生,原諒我,把你扯進這場冤怨。你當然不會迫於他的壓力,唐突答應娶我。但是我至少要感謝你的慷慨大度。好久以來都沒有人跟我說過話了。”
詩人的眼裏現在不僅隻有慷慨。他肯定算個詩人,因為伊馮娜已被忘卻;這位可愛的、新結識的美人清新典雅,迷住了他。她身上飄來的微香讓他春情蕩漾。他柔情滿懷地看著她。而她,如饑似渴,傾向他的柔情。
“隻有十分鍾,”大衛說,“來做我本來需要好多年才能完成的事情。我絕不願意說我可憐你,小姐;那是假話。我愛你。我還沒有機會向你求愛,但讓我把你從這個暴君手中救出來,愛情可能會隨之而來。我對未來充滿信心,不會永遠做牧羊人。現在,我將全心愛你,減輕你生活的痛苦。願意把你的命運寄托給我嗎,小姐?”
“嗬,你隻是出於憐憫而奉獻自己。”
“出於愛心。時間就要完了,小姐。”
“你會後悔的,將來會看不起我。”
“我將來就是為你的幸福而活,並使自己配得上你。”
她的纖細小手伸出外套,鑽進他的手心。
“我願把生活托付給你,”她說,氣喘籲籲。“還有——愛情——也許不像你想的那麼遙遠。答應他。隻要擺脫他那雙眼睛的魔力,我會忘掉過去。”
大衛走過去,站在侯爵麵前。黑軀體動了起來,嘲弄的眼睛瞟了一眼大壁鍾。
“還剩兩分鍾。一個放羊的居然要用八分鍾來考慮願不願意接受財貌雙全的新娘!放羊的,快說,願意娶這位小姐嗎?”
大衛自豪地站在那裏,說:“小姐已經屈尊應求,願意嫁我,鄙人不勝榮幸。”
“說得妙!”侯爵說。“你倒是有求愛天才,羊倌少爺。小姐碰上你也不賴,不然也許會拈上其它什麼更次的簽。現在,隻要教堂和老天爺不作難,我們要盡快把這件事給了結。”
他“啪”地一聲用劍柄抽響桌子。店老板應聲過來,雙腿打顫,拿來更多的蠟燭,知道大人又有什麼奇思異想了。“弄個神甫來,”侯爵說,“神甫。懂嗎?給你十分鍾,弄個神甫到這兒來,要不然——”
店老板丟下蠟燭,拔腿就去。
神甫來了,睡眼惺忪,惶恐不安。他宣告大衛·米尼奧和露西·德瓦內斯正式結為夫妻,把侯爵拋過來的金條揣進口袋,然後拖著步子消失在外麵的夜色中。
“拿酒來,”侯爵命令道,朝主人展開他那不祥的手指。
酒拿來後他又說:“斟酒。”燭光中他站在桌子盡頭,猶如一座惡毒加自負的黑山。他的眼睛轉向侄女,凶光閃爍,仿佛對舊情的追憶已轉化成殺人的毒計。
“米尼奧先生,”他舉起酒杯說,“我說完就幹杯,你已經和她結為夫妻,她將讓你有一輩子遭不完的罪。她骨子裏注定了彌天大謊不斷,殺人放火不厭。她會帶給你恥辱和憂傷。她的眼睛、皮膚、嘴巴浸透了附著在她身上的魔鬼,甚至願意卑躬屈膝,去引誘一個區區鄉巴佬。詩人先生,這就是你洪福齊天的希望。幹杯!小姐,我總算甩掉了你這個累贅。”
侯爵把酒幹了。這時姑娘發出一聲慘叫,好像突然受傷一般。大衛端起杯子,向前跨了三步,站在侯爵正對麵。他的儀態舉止全然沒有牧羊人的影子。
“剛才,”他鎮靜地說,“你把我稱作'先生',算是看得起我。既然我和小姐已經成婚,你我也算沾親帶故,地位上就更加接近,所以我有資格在某件小事上和你平起平坐。可以嗎?”
“可以啊,放羊的,”侯爵嘲弄道。
“那麼,”大衛說,同時把酒潑進譏笑他的那雙眼睛,“也許你願意屈尊和我決鬥。”
隨著一聲詛咒,侯爵大人暴怒而起,如號角的氣流來得突然。他猛然把劍抽出黑鞘,對在一旁躊躇不安的店老板大叫:“拿劍來,給這個笨蛋!”他轉向小姐,發出讓她心寒的獰笑,說:“小姐,你太讓我傷筋動骨了。看來,我得在同一個夜裏,既讓你成婚,又讓你守寡。”
“我不會比劍,”大衛說。在夫人麵前承認這點,他的臉刷地紅了起來。
“我不會比劍,”侯爵模仿他的聲調說。“未必要像鄉巴佬一樣比橡木棍?好啦,弗朗索瓦,拿槍來!”
侍從從槍套裏抽出兩支錚亮的大號手槍,上麵還嵌飾有銀徽。侯爵順手抓起一把甩過來,掉在桌上大衛手邊。“站到桌子另一頭去,”侯爵大聲說。“放羊的也該會扣板機吧。沒有幾個羊倌有幸死在姓博佩杜依斯的槍下。”
牧羊人和侯爵在長桌兩頭對視而立。店老板嚇得直哆嗦,比劃了幾下,結結巴巴地說:“先、先生,看在耶穌的份上,別在我店裏幹這個!別見血呀——那可要趕走我的顧客呀——”侯爵的目光殺氣騰騰,店老板的舌頭給嚇癱了。
“膽小鬼!”博佩杜依斯大人大叫。“別在那兒磨牙齒。如果你能行,就替我們發口令。”
店老板撲通跪在地上。他有口說不出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不過,他比劃了幾下,好像在乞求,“為了他的店子和顧客,請不要動武。”
“我來發令,”小姐說,口齒清亮。她走近大衛,給他甜甜的一吻。她的眼睛晶瑩閃亮,雙頰重生朱暈。她背牆站立,兩個男人端起手槍等她報數。
“一——二——三!”
兩聲槍響幾乎同時發出,蠟燭隻閃了一下。侯爵微笑著站在那兒,左手指展開撐在桌緣上。大衛仍然直挺挺站著,慢慢轉過頭來,眼睛搜尋著他的妻子。隨後,外衣從身上滑下,他也癱倒在地板上,徹底崩潰。
成了遺孀的小姐發出一小聲絕望的驚叫,跑過去俯身看他。她發現了傷口,然後抬起頭來,臉上恢複了原來那層悲哀。“射穿了他的心,”她喃喃道。“啊,他的心!”
“走吧,”侯爵渾厚的聲音說,“滾出去,上車!天亮之前,我就要把你脫手。你得再嫁一次,嫁給一個活的,就今天夜裏。嫁給碰到的下一個,小姐,強盜也罷,鄉巴佬也罷。要是路上碰不到人,就嫁給替我開門的賤鬼。滾出去,上車!”
侯爵看上去怒不可遏,高大威嚴。小姐重新裹上外套,進入神秘。侍從們收起手槍。所有的人出門上了等在外麵的馬車。巨輪滾動的聲音回響在沉睡的村莊裏。在銀酒杯客店,老板手搓手,六神無主,俯身看著被擊斃的詩人的頭顱,桌子上二十四支蠟燭的火苗飄舞晃動。
右 岔 道
這條路直端端延伸達三英裏,然後便成了一個迷。它成直角與另一條更寬的路相交。大衛站在岔口,一陣猶豫,隨後踏上右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