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1 / 3)

內容

蝴蝶的文學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於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綴著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飄嫩的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的流動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隻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隻要有什麼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的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裏飛翔著。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的扇動著。一群兒童們嘻笑著追逐在它們之後,見它們停下了,悄悄的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蝴蝶卻又態度閑暇的舒翼飛開。

嗬,蝴蝶!它便被追,也並不現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著微笑,都泛溢著快樂,每個生命都在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展。

在東方,蝴蝶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畫家很高興畫蝶。甚至於在我們古式的賬眉上,常常是繪飾著很工細的百蝶圖——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賬眉是這樣的。在文學裏,蝴蝶也是他們所很喜歡取用的題材之一。歌詠蝴蝶的詩歌或賦,繼續的產生了不少。梁時劉孝綽有《詠素蝶》一詩:

隨峰繞綠蕙,避雀隱青薇。

映日忽爭起,因風乍共歸。

出沒共中見,參差葉際飛。

芳華幸勿謝,嘉樹欲相依。

同時如簡文帝(蕭綱)諸人也作有同題的詩。於是明時有一個錢文薦的做了一篇《蝶賦》,便托言梁簡文與劉孝綽同遊後園,“見從風蝴蝶,雙飛花上”,孝綽就作此賦以獻簡文。此後,李商隱、鄭穀、蘇軾諸詩人並有詠蝶之作,而謝逸一人作了蝶詩三百首,最為著名,人稱之為“謝蝴蝶”。

葉葉複翻翻,斜橋對側門。

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

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年年方物盡,來別敗蘭蓀。

——李商隱

尋豔複尋香,似閑還似忙。

暖煙深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采妝,

王孫深屬意,繡入舞衣裳。

——鄭穀

雙肩卷鐵絲,兩翅暈金碧。

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

——蘇軾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月,不是花時也解來。

——陸遊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江南日暖午風細,頻逐賣花人過橋。

…………

——謝逸

像這一類的詩,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冊呢。然而好的實在是沒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裏,蝴蝶也成了他們所喜詠的東西,小泉八雲曾著有《蝴蝶》一文中舉詠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現在轉譯十餘首於下。

就在睡中吧,它還是夢著在遊戲——嗬,草的蝴蝶。

——護物

醒來!醒來!——我要與你做朋友,你睡著的蝴蝶。

——芭蕉

呀,那隻籠鳥眼裏的憂鬱的表示呀;——它妒羨著蝴蝶!

——作者不明

當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時——嗬,它不過是一隻蝴蝶!

——守武

蝴蝶怎樣的與落花爭輕嗬!

——春海

看那隻蝴蝶飛在那個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後飛翔著。

——素園

哈!蝴蝶!——它跟隨在偷花者之後呢!

——丁濤

可憐的秋蝶呀!它現在沒有一個朋友,卻隻跟在人的後邊呀!

——可都裏

至於蝴蝶們呢,他們都隻有十七八歲的姿態。

——三津人

蝴蝶那樣的遊戲著——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遊戲著,似乎在現在的生活裏,沒有一點別的希求。

——一茶

在紅花上的是一隻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誰的魂。

——子規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腸呀!

——杉長

我們一講起蝴蝶,第一便會聯想到關於莊周的一段故事。《莊子·齊物論》道:“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建超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這一段簡短的話,又合上了“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篇》)的一段話,後來便演變成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莊周為李耳的弟子,嚐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他便將此夢訴之於師。李耳對他指出夙世因緣。原來那莊生是混飩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因偷采蟋桃花蕊,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鳥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他被師點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隱於南華山。一日,莊周出遊山下,見一新墳封土未幹,一少婦坐於塚旁,用扇向塚連扇不已,便問其故。少婦說,她丈夫與她相愛,死時遺言,如欲再嫁,須待墳土幹了方可。因此舉扇扇之。莊子便向她要過扇來,替她一扇,墳土立刻幹了。少婦起身致謝,以扇酬他而去。莊子回來,慨歎不已。田氏聞知其事,大罵那少婦不已。莊子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扇墳。”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說,如他死了,她決不再嫁。不多幾日,莊子得病而死。死後七日,有楚王孫來尋莊子,知他死了,便住於莊子家中,替他守喪百日。田氏見他生得美貌,對他很有情意。後來,二人竟戀愛了,結婚了。結婚時,王孫突然心疼欲絕。王孫之仆說,欲得人的腦髓吞之才會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莊子之腦髓。不料棺蓋劈裂時,莊子卻歎了一口氣從棺內坐起。田氏嚇得心頭亂跳,不得已將莊子從棺內扶出。這時,尋王孫時,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見了。莊子說她道:“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幹墳!”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兩個人。”田氏回頭一看,隻見楚王孫及其仆踱了進來。她吃了一驚,轉身時,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王孫主仆也不見了。“原來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田氏自覺羞辱不堪,便懸梁自縊而死。莊子將她屍身放入劈破棺木時,敲著瓦盆,依格而歌。

這個故事,久已成了我們的民間傳說之一。最初將莊子的兩段話演為故事的在什麼時代,我們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莊周夢》的名目(見《輟耕錄》)。其後元明人的雜劇中,更有幾種關於這個故事的:《鼓盆歌莊子歎骷髏》一本(李壽卿作)、《老莊周一枕蝴蝶夢》一本(史九敬先作)、《莊周半世蝴蝶夢》一本(明無名氏作)。

這些劇本現在都已散佚,所可見到的隻有《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東西。然請院本雜劇所敘的故事,似可信其與《今古奇觀》中所敘者無大區別。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時候,或更在其前。

韓憑妻的故事較莊周妻的故事更為嚴肅而悲慘。宋大夫韓憑,娶了一個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強將憑妻奪來。憑悲憤自殺。憑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康王同她登高台遠眺。她投身於台下而死。侍臣們急握其衣,卻著手化為蝴蝶。(見《搜神記》)

由這個故事更演變出一個略相類的故事。《羅浮舊誌)》說:“羅浮山有蝴蝶洞在雲峰岩下,古木叢生,四時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

我少時住在永嘉,每見彩色斑斕的大鳳蝶,雙雙的飛過牆頭時,同伴的兒童們都指著他們而唱道:“飛,飛!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說:“俗傳大蝶出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梁祝的故事,與韓憑夫妻事是絕不相類的,是關於蝴蝶的最淒慘而又帶有詩趣的一個戀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來源不可考,至現在則已成了最流傳的民間傳說。也許有人以為它是由韓憑夫妻的故事蛻化而出,然據我猜想,這個故事似與韓憑夫妻的故事沒有什麼關係。大約是也許有的地方流傳著韓憑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飛的雙鳳蝶為韓憑夫妻。有的地方流傳著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雙飛的鳳蝶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員外的獨生子,他父親早死了。十八歲時,別了母親到杭州去讀書。在路上遇見祝英台;祝英台是一個女子,假裝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讀書。二人結拜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書塾裏攻學。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終沒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後來,英台告辭先生回家去了;臨別時,悄悄的對師母說,她原是一個女子,並將她戀著山伯的情懷訴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屢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於是,她說道:她家中有一個妹妹,麵貌與她一樣,性情也與她一樣,尚未定婚,叫他去求親。二人就此相別。英台到了家中,時時戀念著山伯,怪他為什麼好久不來求婚。後來,有一個馬翰林來替他的兒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們竟答應了他。英台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鬱鬱不樂。這時,山伯在杭州也時時戀念著英台——是朋友的戀念。一天,師母見他憂鬱不想讀書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著英台,便告訴他英台臨別時所說的話,並述及英台之戀愛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裝辭師,到英台住的地方來。不幸他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許與馬家了!二人相見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鬱,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還一心戀念著英台。他母親不得已,隻得差人請英台來安慰他。英台來了,他的病覺得略好些。後來,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於死。英台聞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須先將喜橋抬至山伯墓上,然後至馬家,他們隻得允許了她這個要求。她到了墳上,哭得十分傷心,欲把頭撞死在墳石上,虧得丫環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靈終於被她感動了,墳蓋突然的裂開了。英台一見,急忙鑽入墳中。他們來扯時,墳石又已合縫,隻見她的裙兒飄在外麵而不見人。後來他們去掘墳。墳掘開了,不僅山伯的屍體不見,便連英台的屍體也沒有了,隻見兩個大鳳蝶由墳的破處飛到外麵,飛上天去。他們知道二人是化蝶飛去了。

這個故事感動了不少民間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結束甚似《華山畿》的故事。《古今樂錄》說:“華山銀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輜往雲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說,女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裝點沐浴既而出,歌曰:‘華山銀,君既為依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依開。’棺應聲開。女遂入棺。家人扣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塚。”也許便是從《華山畿》的故事裏演變而成為這個故事的。

梁山伯祝英台以及韓憑夫妻,在人間不能成就他們的終久的戀愛,到了死後,卻化為蝶而雙雙的栩栩的飛在天空,終日的相伴著。同時又有一個故事,卻是蝶化為女子而來與人相戀的。《六朝錄》言:劉子卿住在廬山,有五彩雙蝶,來遊花上,其大如燕。夜間,有兩個女子來見他,說:“感君愛花間之物,故來相諧,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願伸繾綣。”於是這兩個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處來一次,至於數年之久。

蝶之化為女子,其故事僅見於上麵的一則,然蝶卻被我東方人視為較近於女性的東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過男子也有以蝶為名)。現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穀超”(Kocho)或“超”(Cho),其意義即為蝴蝶。陸奧的地方,尚存稱家中最幼之女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陸奧土語之蝴蝶。在古時,“太郭娜”這個字又為一個美麗的婦人的別名。

然在中國蝶卻又為人所視為輕薄無信的男子的象征。粉蝶栩栩的在花間飛來飛去,一時停在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愛不專一的男子一樣。又在我們中國最通俗的小說如《彭公案》之類的書,常見有花蝴蝶之名;這個名字是給予那些喜愛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盜賊的。他們如蝴蝶之聞花的香氣即飛去尋找一樣,一見有什麼好女子, 便追蹤於她們之後,而欲一逞。

在這個地方,所指的蝴蝶便與上文所舉的不同,已變為一種慕逐女子的男性,並非上文所舉的女性的象征了。所以,蝴蝶在我們東方的文學裏,原是具有異常複雜的意義的。

蝶在我們東方,又常被視為人的鬼魂的顯化。梁祝及韓憑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這個通俗的觀念的感發。這種鬼魂顯化的蝶,有時是男子顯化的,有時是女子顯化的。《春渚紀聞》說:“建安章國老之室宜興潘氏,既歸國老,不數歲而卒。其終之日,室中飛蝶散滿,不知其數,聞其始生,亦複如此。即設靈席,每展遺像,則一蝶停立久久而去。後遇避諱之日,與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隨至,不論冬夏也。其家疑其為花月之神。”這個故事還未說蝶就是亡去少婦的魂。《癸辛雜識》順記的二事,乃直接的以蝶為人的魂化。“楊昊字明之,娶江氏少女,連歲得子。明子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於江氏旁,競日乃去。及聞訃,聚族而哭,其蝶複來,繞江氏,飲食起居不置也。蓋明之未能割戀於少妻稚子,故化蝶以歸爾。……楊大芳娶謝氏,亡未殮。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帳中徘徊飛集窗戶間,終日乃去。”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則關於魂化為蝶的傳說。東京郊外的某寺墳地之後,有一間孤零零立著的茅舍,是一個老人名為高濱(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為鄰居所愛,然同時人又多自之為狂。他並不結婚,所以隻有一個人。人家也沒有看見他與什麼女子有關係。他如此孤獨的住著,不覺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個三十歲的兒子來伴他。某一個晴明的下午,弟媳與她的兒子在床前看視他,他沉沉的睡著了。這時有一隻白色大蝶飛進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它,但逐了又來。後來它飛出到花園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墳地上。它隻在他麵前飛,引他深入墳地。他見這蝶飛到一個婦人墳上,突然的不見了。他見墳石上刻著這婦人名明子(Akik。)死於十八歲。這墳顯然已很久了,綠苔已長滿了墳石上。然這墳收拾得幹淨,鮮花也放在墳前,可見還時時有人在看顧她。這少年回到屋內時,老人已於睡夢中死了,臉上現出笑容。這少年告訴母親在墳地上所見的事,他母親道:“明子!唉!唉!”少年問道:“母親,誰是明子?”母親答道:“當你伯父少年時,他曾與一個可愛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結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後,他便宣言此後永不娶妻,且築了這座小屋在墳地旁,以便時時可以看望她的墳。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問寒暑,天天到她墳上禱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對人並不提起這事。所以,現在,明子知他將死,便來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為《飛的蝶簪》的通俗戲本,其故事似亦是從鬼魂化蝶的這個概念裏演變出。蝴蝶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因被誣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殺。欲為她報仇的人怎麼設法也尋不出那個害她的人。但後來,這個死去婦人的發簪,化成了一隻蝴蝶,飛翔於那個惡漢藏身的所在之上麵,指導他們去捉他,因此報了仇。

《蝴蝶夢》一劇是中國古代很流行的劇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夢》的一個名目,元劇中有關漢卿的一本《包待製三勘蝴蝶夢》,又有蕭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劇本。現在關漢卿的一本尚存在於《元曲選》中。

這個戲劇的故事,也是關於蝴蝶的,與上麵所舉的幾則卻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個兒子,都喜歡讀書。一天,他上街替兒子們買些紙筆,走得乏了,在街上坐著歇息,不料因衝著馬頭,卻被騎馬的一個勢豪名葛彪重打死了,三個兒子聽見父親為葛彪打死,便去尋他報仇,也把他打死了。他們都被捉進監獄。審判官恰是稱為“中國的蘇羅門”的包拯。當他大審此案之前,曾夢自己走進一座百花爛漫的花園,見一個亭子上結下個蛛網,花間飛來一個蝴蝶,正在打網中,卻又來了一個大蝴蝶,把它救出。後來,又來第二個蝴蝶打在網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後來了一個小蝴蝶,打在網上,卻沒有人救,那大蝴蝶兩次三番隻在花叢上飛,卻不去救。包拯便動了惻隱之心,把這小蝴蝶放走了。醒來時,卻正要審問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們三個人都承認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幹兄或弟的事。包拯說,隻要一個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釋出。便問他們的母親,要那一個去抵命。她說,要小的去。包拯道:“為什麼?小的不是你養的麼?”母親悲硬的說道:“不是的,那兩個,我是他們的繼母,這一個是我的親兒。”包拯為這個賢母的舉動所感動,便想道:夢見大蝴蝶救了兩個小蝶,卻不去救第三個,倒是我去救了他。難道便應在這一件事上麼?於是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償命。”同時卻悄悄的設法,把王三也放走了。

還有兩則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後敘一下。

唐開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時,即旦暮宴於宮中,叫嬪妃們爭插豔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來,又放了去。看蝶飛止在那個嬪妃的上麵,他便也去止宿於她的地方。後來因楊貴妃專寵,便不複為此戲(見《開元天寶遺事》)。

這一則故事,沒有什麼很深的意味,不過表現出一個淫佚的君王的軼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則,事雖略覺滑稽,卻很帶著人道主義的精神。

長山王進士山鬥生為令時,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百齊放,如風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使君先受風流之小譴耳。”言已,化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獨酌署中,忽報直指使至,皇遽而去,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為不恭,大受斥罵而返。由是罰蝶令遂止(見《聊齋誌異》卷十五)。

蟬與紡織娘

你如果有福氣獨自坐在窗內,靜悄悄的沒一個人來打擾你,一點鍾,兩點鍾的過去,嘴裏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上慢慢的噴著煙雲,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麼在這靜境之內,你便可以聽到那牆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蕭在月下湖上獨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鬆風在足下拂過,那麼,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象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因季候的關係而頗有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婚曲——那是中世紀武士美人的大宴時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嘰——嘰——的曼長聲,或嘰格——嘰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的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複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之叮令,還有無數無數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音調之淒抑卻都是一樣的;它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們的歌聲,是如秋風之掃落葉,怨掃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而淒迷,低徊而愁腸百結。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宿於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知知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穩的安睡了,什麼愁情、鄉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一串的從根兒勾引出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如果你不是一個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並沒有什麼閑愁胡想,那麼,在你太太己睡之後,你想在書房中靜靜的寫些東西時,這唧唧的秋蟲之聲卻也會無端的竄入你的心裏,翻掘起你向不曾有過的一種淒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個月夜,天井裏統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麼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後出現,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驗;在無數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後,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驗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隻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並不涼爽。正午的時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的涼風,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靜的站著,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風扇之類既得不到,隻好不斷地用手巾來拭汗,不斷地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的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陣在那裏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後,朦朧的朦朧的睡去了,什麼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幹亂搖一陣,而一隻二隻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少是百隻以上之蟬是這樣的被捉。但蟬聲卻並不減少。

常常的,一隻蟬兩隻蟬,嘰的一聲,飛入房內,如平時我們所見的青油蟲及燈蛾飛入一樣。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見有什麼東西在檻外倒水的鉛鬥中咯篤咯篤的作響,俯身到檻外一看,卻隻是一隻蟬,這當然又是一個俘虜了。還有好幾次,在山脊上走時,忽見矮林叢中有什麼東西在動,撥開林叢一看,卻也是一隻蟬。它是竹枝竹葉擋阻住了不能飛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說:“這有什麼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還怕沒有!”我便順手把它向風中一送,它悠悠揚揚的飛去很遠很遠,漸漸的不見了。我想不到這隻蟬就在剛才是地上拾了來的那一隻!

初到時,頗想把它們捉幾個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媽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隻來放在一個大香煙紙盒中,不料給依真一見,她卻吵著,帶強迫的要去。我又托那個老媽子去捉。第二天,又提了四五隻來。依真的紙盒中卻隻剩下兩隻活的,其餘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幾隻,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計劃遂打消了。從此以後,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來的,也都隨手的放去了,那樣不經久的東西,留下了它幹什麼用!不過孩子們卻還熱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隻以上用細繩子縛在鐵杆上。有一次,曾有一隻蟬居然帶了紅繩子逃去了;很長的一根紅繩子,拖在它後麵,在風中飄蕩著,很有趣味。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是嘰——嘰——的不息的鳴著,卻並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的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的調子,在什麼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所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時的幹涉孩子們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大作,雨點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嘎——咭嘎——的急促而淒楚的調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咭嘎咭嘎的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太陽曬得滿山時,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嘰——嘰——嘰格——嘰格——也那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卻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複放入箱中。下山之計遂又打消了。

誰曾於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後再聽見蟬的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驗。

苦鴉子

烏鴉是那麼黑醜的烏,一到傍晚,便成群結隊的飛於空中,或三兩隻棲於樹下,“苦呀,苦呀”的叫著,更使人起了一種厭惡的情緒。雖然中國許多抒情詩的文句,每每的把鴉美化了,如“寒鴉數點”、“暮鴉棲未定”之類,讀來未嚐不覺其美,等到一聽見其聲,思想的美感卻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隻是厭惡。

在山中也與在城市中一樣,免不了鴉的幹擾。太陽的淡金色光線,弱了,柔和了,暮靄漸漸的朦朧的如輕紗似的幔罩於崗巒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紅的一個大圓盤懸在地平上,四邊是金彩斑斕的雲霞,點染在半天;工作之後,躺在藤榻上,有意無意的領略著這晚霞天氣的圖畫。經過了這樣靜謐的生活的,準保他一輩子不會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狹室中不時想起的。不幸這恬靜可愛的山中的黃昏,卻往往為“苦呀,苦呀”的鴉聲所亂。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別的早,幾個老婆子趁著太陽光未下山,把廚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樓靠在紅欄杆上閑談。

“苦呀!苦呀!”幾隻烏鴉棲在對麵一株大樹上,正朝著我們此唱彼和的歌叫著。

“苦鴉子!我們鄉下人總說她是嫂嫂變的。”湯媽說。

江媽接著道:“我們那裏也有這話。婆婆很凶,姑娘又會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氣,還常常的打她,男人又一年間沒有幾時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飯從後門給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見了,馬上去告訴她的娘。還挑撥的說:‘嫂嫂常常把飯給人家。’於是婆婆生了大氣,用後門的門閂,沒頭沒腦的打了她一頓,她渾身是傷,氣不過,就去投河。卻為鄰居看見了救起,把她濕淋淋的送回家。她婆婆姑娘還罵她假死嚇唬人。當夜,她又用衣帶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過了幾個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卻淡淡的說,她得病死了。但她的靈魂卻變了烏鴉,天天在屋前樹上‘苦呀,苦呀’的叫著。”

“做人家媳婦實在不容易。”江媽接著說,“像我們那裏媳婦吃苦的真不少!”

湯媽說:“可不是!前半年在少爺家裏用的葉媽還不是苦到無處說!一天到晚打水、燒飯、劈柴、種田、摘豆子,她婆婆還常常的嘰裏咕嚕罵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還好,有地方說說。她的丈夫卻又是牛脾氣,好賭。輸了,總拿她來出氣,打得呀渾身是傷!有一次,她給我看,一身的青腫,半個月一個月還不會退。好容易來幫人家,雖然勞碌些,比在家裏總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塊半工錢,一個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還時時來找她要錢!她說起來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辭了回家麼?那是她丈夫為了賭錢的事,被人家打傷了,一定要她回去服侍。這一向都沒有信來,問她鄉裏人也不知道。這一半年總不見得會出來了。”

江媽道:“湯奶奶你是好福氣!說是童養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兒還好。男人又肯幹,家裏積的錢不少了,去年不是又買了幾畝田麼?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湯奶奶!”

“哪裏的話!我們哪裏說得上享福兩個字!我們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媽還好!”

這時,一聲不響的劉媽插嘴道:“湯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還不大掛心,聽說她婆婆有什麼難過,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還托人帶了大棉襖給她,真是疼她!”

湯媽指著劉媽向江媽道:“她真可憐!人是真好,隻可惜有些太老實,常給人欺負。她出來幫人家也是沒法的。她家裏不是少吃的、穿的,隻是她婆婆太厲害了,不是打,就是罵,沒有一天有好日子過。自從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說她是克夫。她到外邊來,如在天堂上!”

劉媽一聲不響的聽著她在談自己的身世。欄杆外麵烏鴉還是一聲“苦呀,苦呀”在叫著,夜色已經成了深灰色了。

“劉媽,天黑了,怎麼還不點燈?天天做的事都會忘了麼!”她主婦的聲音,嚴厲的由後房傳出。

“噢,來了!”劉媽連忙的答應,慌慌張張的到後麵去了。

“真作孽,像她這樣的人,到處要給人欺負。”江媽說,“還好,她是個呆子,看她一天到晚總是嘻嘻的笑臉。”

“不!”湯媽說,“別看她呆頭呆腦的,她和我談起來,時時的落淚呢。有一次,給她主婦大罵了一頓以後,她便跑到自己房裏痛哭。到了夜裏,我睡時,還聽見她在嗚咽的抽泣!”

想不到劉媽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到山中來後,我們每以她為樂天的癡呆人,往往的拿她來取笑,她也從沒有發怒過,誰曉得她原是這樣的一個“苦鴉子”!

這時,黑夜已經籠罩了一切。江媽說:“我也要去點燈了。”

“苦呀,苦呀”的烏鴉已經靜止,大約它們是棲定在巢中了。

1927年11月12日

宴之趣

雖然是冬天,天氣卻並不怎麼冷,雨點淅淅瀝瀝的滴個不已,灰色雲是彌漫著;火爐的火是熄下了,在這樣的秋天似的天氣中,生了火爐未免是過於燠暖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出外“應酬”去了。獨自在這樣的房裏坐著,讀書的興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報翻著,翻著,看看它的廣告,忽然想起去看MirryWdow吧。於是獨自的上了電車,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戲院中,樂隊悠揚的奏著樂,白幕上的黑影,坐著,立著,追著,哭著,笑著,愁著,怒著,戀著,失望著,決鬥著,那還不是那一套,他們寫了又寫,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話記住在心上了:“有多少次,我是餓著肚子從晚餐席上跑開了。”

這是一句雋妙無比的名句;借來形容我們宴會無虛日的交際社會,真是很確切的。

每一個商人,每一個官僚,每一個略略交際廣了些的人,差不多他們的每一個黃昏,都是消磨在酒樓菜館之中的。有的時候,一個黃昏要趕著去赴三四處的宴會。這些忙碌的交際者真是妓女一樣,在這裏坐一坐,就走開了,又趕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在那一個地方又隻略坐一坐,又趕到再一個地方去了。他們的肚子定是不會飽的,我想。有幾個這樣的交際者,當酒闌燈池,應酬完畢之後,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燒了稀飯來堆補空腸的。

我們在廣漠繁華的上海,簡直是一個村氣十足的“鄉下人”;我們住的是鄉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們過的是鄉間的生活,一月中難得有幾個黃昏是在“應酬”場中度過的。有許多人也許要說我們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個名詞。但我們實在不是如此,我們不過是不慣征逐於酒肉之場,始終保持著不大見世麵的“鄉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幾次,承一二個朋友的好意,邀請我們去赴宴。在座的至多隻有三四個熟人,那一半生客,還要主人介紹或自己去請教尊姓大名,或交換名片,把應有的初見麵的應酬的話訥訥的說完了之後,便默默的相對無言了。說的話都不是有著落,都不是從心裏發出的;泛泛的,是幾個音聲,由喉嚨頭溜到口外的而已。過後自己想起那樣的敷衍的對話,未免要為之失笑。如此的,說是一個黃昏在繁燈絮語之宴席上度過了,然而那是如何沒有生趣的一個黃昏呀!

有幾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沒有一個是認識的;請教了姓名之後,也隨即忘記了。除了和主人說幾句話之外,簡直的無從和他們談起。不曉得他們是什麼行業,不曉得他們是什麼性質的人,有話在口頭也不敢隨意的高談起來。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針氈;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來,也不知是什麼味兒。終於忍不住了,隻好向主人撒一個謊,說身體不大好過,或說是還有應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謠言很多的這幾天當然是更好托辭了,說我怕戒嚴提早,要被留在華界之外——雖然這是無禮貌的,不大應該的,雖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著,然而我卻不顧一切的不得不走了。這個黃昏實在是太難挨得過去了!回到家裏以後,買了一碗稀飯,即使隻有一小盞蘿卜幹下稀飯,反而覺得舒暢,有意味。

如果有什麼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裏,大張旗鼓的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於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常常的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的和他們擠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談了,不至於一個人獨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麵孔的人當中,惶恐而且空虛。當我們兩三個人在津津的談著自己的事時,偶然抬起眼來看著對麵的一個座客,他是淒然無侶的坐著;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著;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的把牙著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獨坐著。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於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

宴會之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麼,我們將詛咒那第一個發明請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麼,我們也將打倒杜康與狄奧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會卻幸而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有別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境。

獨酌。據說,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時,常見祖父一個人執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裏,舉了杯獨酌著;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來夾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飯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離座了,而他卻還在舉著酒杯,不匆不忙的喝著。他的吃飯,尚在再一個半點鍾之後呢。而他喝著酒,顏微酡著,常常叫道:“孩子,來!”而我們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夾了一塊隻有他獨享著的菜蔬放在我們口中,問道:“好吃麼?”我們往往以點點頭答之,在孫男與孫女中,他特別的喜歡我,叫我前去的時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髯的嘴吻著我的麵頰。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氣從他的口鼻中直噴出來。這是使我很難受的。

這樣的,他消磨過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然而回想起來,似乎他那時是非常的高興,他是陶醉著,為快樂的霧所圍著,似乎他的沉重的憂鬱都從心上移開了,這裏便是他的全個世界,而全個世界也便是他的。

別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麵孔,在隨意的喝著酒,吃著菜,上天下地的談著。有時說著很輕妙的話,說著很可發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談藝的話,有時是隨意的取笑著,有時是麵紅耳熱的爭辯著,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著,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麵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著,談著,談著,隻有更興奮的談著,毫不覺得“疲倦”是怎麼一個樣子。酒是喝得幹了,菜是已經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著,談著,談著。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激狹的,向來所不願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隻是談著,談著,談著,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起告別的話。要不是為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雖然這些閑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閑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著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裏得到些教益與利益。

“再喝一杯,隻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

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的被強迫著而喝了過量的酒。麵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風采。

“聖陶,幹一杯,幹一杯!”我往往的舉起杯來對著他說,我是很喜歡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這樣快,喝酒的趣味,在於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於‘幹杯’!”聖陶反抗似的說,然而終於他是一口幹了。一杯又是一杯。

連不會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時,竟也被我們強迫的幹了一杯。於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發出於心之絕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節,合家團團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幾雙的紅漆筷子,連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著一雙筷子,都排著一個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鬧著吵著,母親和祖母溫和的笑著,妻子忙碌著,指揮著廚房中廳堂中仆人們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種融融泄泄的樂趣,為孤獨者所妒羨不止的,雖然並沒有和同伴們同在時那樣的宴之趣。

還有,一對戀人獨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還有,從戲院中偕了妻子出來,同登酒樓喝一二杯酒;還有,伴著祖母或母親在熊熊的爐火旁邊,放了幾盞小菜,閑吃著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臨其境的人心醉神情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離別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當我倚在高高的船欄上,見著船漸漸的離岸了,船與岸間的水麵漸漸的闊了,見著許多親友揮著白巾,揮著帽子,揮著手,說著Adieu,Adieu!①聽著鞭炮劈劈啪啪的響著,水兵們高呼著向岸上的同伴告別時,我的眼眶是潤濕了,我自知我的淚點已經滴在眼鏡麵了,鏡麵是模糊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船慢慢的向前駛著,沿途見了停著的好幾隻灰色的白色的軍艦。不,那不是懸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它們的旗幟是“紅日”,是“藍白紅”,是“紅藍條交叉著”的聯合旗,是有“星點紅條”的旗!

兩岸是黃土和青草,再過去是兩條的青痕,再過去是地平上的幾座小島山,海水滿盈盈的照在夕陽之下,浪濤如頑皮的小童似的跳躍不定。水麵上呈現出一片的金光。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我不忍離了中國而去,更不忍在這大時代中放棄每人應做的工作而去,拋棄了許多親愛的勇士們在後麵,他們是正用他們的血建造著新的中國,正在以純摯的熱誠,爭鬥著,奮擊著。我這樣不負責任的離開了中國,我真是一個罪人!

然而我終將在這大時代中工作著的,我終將為中國而努力,而呈獻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別了中國,為的是求更好的經驗,求更好的奮鬥的工具。暫別了,暫別了。在各方麵爭鬥著的勇士們,我不久即將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們當中了。

當我歸來時,我希望這些懸著“紅日”的,“藍白紅”的,有“星點紅條”的,“紅藍條交叉著”的一切旗幟的白色灰色的軍艦都已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我們的可喜愛的懸著我們的旗幟的偉大艦隊。

如果它們那時還沒有退去中國海,還沒有為我們所消滅,那麼,來,勇士們!我將加入你們的隊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壓迫它們,去毀滅它們!

這是我的誓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母親、妹妹以及一切親友們!我沒有想到我動身得那麼匆促。我決定動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訴祖母和許多親友們,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們的別離至多不過是兩年、三年,然而我心裏總有一種離愁堆積著。兩三年的時光,在上海住著是如燕子疾飛似的匆匆滑過去了,然而在孤身棲止於海外的遊子看來,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間呀!在倚閭而望遊子歸來的祖母、母親們和數年來終日聚首的愛友們看來,又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期呀!祖母在半年來,身體又漸漸的回複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於安心遠遊。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與她相別呢!然而當她聽見我要遠別的消息時,她口裏不說什麼,還很高興的鼓勵著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外不像在家,沒有人細心照應了,飲食要小心,被服要蓋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會有人來抬起了;又再三叮囑著我,能夠早回,便早些回來。她這些話是安舒的慈愛的說著的,然而在她慢緩的語聲中,在她微蹩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滿孕著難告的苦悶與別意。不忍與她的孩子離別,而又不忍阻擋他的前進,這其間是如何的躊躇苦惱、不安!人非鐵石,誰不覺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舊病,便又微微的發作了。這是誰的罪過!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別;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要逗引開她的憂懷別緒;她也勉強裝著並不難過的樣子,這還不是她也怕我傷心麼?在強裝的笑容間,我看出萬難遮蓋的傷別的陰影。她強忍著呢!以全力忍著呢!母親也是如此,假定她們是哭了,我一定要棄了我離國的決心,一定的!這夜臨別時,我告訴她們說,第二天還要來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決不敢再去向她們告別了。我真怕搖動了我的離國的決心!我寧願負一次說謊的罪,我寧願負一次不去拜別的罪!

嶽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對於我的離國,用全力來讚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為了我的事,不知有幾次了!托人,找人幫忙,換錢……都是他在忙著。我不知將如何說感謝的話好!然而臨別時,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著箴,在太陽光中忙亂的碼頭上站著,揮著手,我真的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許多朋友,親戚……他們都給我以在我預想以上之幫忙與親切的感覺,這使我更不忍於離別了!

果然如此的輕於言離別,而又在外遊蕩著,一無成就,將如何的傷了祖母、母親、嶽父以及一切親友的心呢!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以及一切親友們!

當我與嶽父同車到商務去時,我首先告訴他我將於21日動身了。歸家時,我將這話第二次告訴給箴,她還以為我是與她開開玩笑的。

“哪裏的話!真的要這麼快就動身麼?”

“哪一個騙你,自然是真的,因為有同伴。”

她還不信,搖搖頭道:“等爸爸回來問他看。你的話不能信。”

嶽父回家,她真的去問了。

“哪裏會假的;振鐸一定要動身了,隻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預備行裝!”他微笑的說著。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騙我!”

“並沒有騙你,是一點不假的事。”他正經的說道。

她不響了,顯然心上罩了一層殷濃的苦悶。

“鐸,你為什麼這樣快動身?再等幾時,8月間再走不好麼?”箴的話有些生澀,不如剛才的輕快了。

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倆除同出去置辦行裝外,相聚的時候很少。我每天還去辦公,因為有許多事要結束。

每個黃昏,每個清晨,她都以同一的淒聲向我說道:“鐸,不要走了吧!”

“等到8月間再走不好麼?”

我躊躇著,我不能下一個決心,我真的時時刻刻想不走。去年我們倆一天的相離,已經不可忍受了,何況如今是兩三年的相別呢?

我真的不想走!

“淚眼相見,覺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已經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鉛塊壓著,說不出的難過。當護照沒有簽好字時,箴暗暗的希望著英、法領事拒絕簽字,於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的希望著。

當許多朋友請我們餞別宴上,我曾笑對他們說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這一頓飯要不要奉還?”這不是一句笑話,我是真的這樣想呢。即在整理行裝時,我還時時的這樣暗念著: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

然而護照終於簽了宇,終於要於第二天動身了。

隻有動身的那一天早晨,我們倆是始終的聚首著。我們同倚在沙發上。有千萬語要說,卻一句也都說不出,隻是默默的相對。

箴嗚咽的哭了,我眼眶中也裝滿了熱淚。誰能吃得下午飯呢!

碼頭上,握了手後,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鈴聲已經丁丁的搖著了。我倚在船欄上,她站在嶽父身邊,暗暗的在拭淚。中間隔的是幾丈的空間,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談話。此情此景,將何以堪!最後,嶽父怕她太傷心了,便領了她先去。那臨別的一瞬,她已經不能再有所表示了,連手也不能揮送,隻慢慢的走出碼頭,她的手握著白巾,在眼眶邊不停的拭著。我看著她的黃色衣服,她的背影,漸漸的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

“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幾個月之後——不敢望幾天或幾十天,在國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經曆。

“別離”,那真不是容易說的!

①法語:“再會,再會!”

海燕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伶,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隻小燕子。當春間二三月,輕颸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雨無固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漫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麼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細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於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聲,已由這裏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再幾隻卻雋逸的在粼粼如轂紋的湖麵橫掠著,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麵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蕩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的憩息於纖細的電線上——嫩藍的春天,幾支木杆,幾痕細線連於杆與杆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麼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後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住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麼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於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裏,離國是幾千裏,托身於浮宅之上,奔馳於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的那一對,兩對麼?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所見的那一對,兩對麼?

見了它們,遊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愁麼?

海水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海波是平穩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隻吹起了絕細絕細的千萬個粼粼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於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燦爛的水麵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隻有幾片薄紗似的輕雲,平貼於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沉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隻,三隻,四隻,在海上出現了。它們仍是雋逸的從容的在海麵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麵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麼?不會遇著暴風疾雨麼?我們真替它們擔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的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麵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隻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閑,又舒適。海是它們那麼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麼?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麵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麵所劃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麼?

小燕子在海麵上斜掠著,浮想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麼?啊,鄉愁呀,如輕煙似的鄉愁呀。

回過頭去

——獻給上海的諸友回過頭去,你將望見那些向來不曾留戀過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的吞嚼過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徊不已的情懷,以及一切一切;回過頭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將一段一段所經曆的勝跡及來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檢點、溫記;你將永忘不了那蜿蜒於山穀間的小徑,襯托著夕陽而愈幽情,你將永忘不了那滿盈盈的綠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著綠藻金魚的晶缸,你將忘不了那金黃色的寺觀之屋頂、塔尖,它們聳峙於柔黃的日光中,隱若使你憶記那屋蓋下麵的偉大的種種名跡。尤其在異鄉的客子,當著淒淒寒雨,敲窗若泣之際,或途中的遊士,孤身寄跡於舟車,離愁填滿胸懷而無可告訴之際,最後的別一個回過頭去。

如今是輪到我回過頭去的份兒了。

孤舟——舟是不小,比之於大洋,卻是一葉之於大江而已——奔馳於印度洋上,有的是墨藍的海水,海水,海水,還有那半重濁、半晴明的天空;船頭上下的簸動著,便如那天空在動蕩;水與天接處的圓也有韻律的一上一下移動。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如此。沒有片帆,沒有一縷的輪煙,沒有半節的地影,便連前幾天在中國海常見的孤峙水中的小島也沒有。嗬,我們是在大海洋中,是在大海洋的中央了。我開始對於海有些厭倦了,那海是如此單調的東西。我坐在甲板上,船欄外便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勉強的閉了兩眼,一張眼便又看見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我不願看見,但它永遠是送上眼來。到艙中躺下,艙洞外,又是那奔騰而過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閉了眼,沒用!在上海,春夏之交,天天渴望著有一場舒適的午睡。工作日不敢睡;可愛的星期日要預備設法享用了它,不忍睡。於是,終於不曾有過一次舒適的午睡。現在,在海上,在舟中,厭倦,無聊,無工作,要午睡多麼久都不成問題,然而奇怪!閉了眼,沒用!臉向內,向外,朝天花板,埋在枕下,都沒用!我不能入睡。艙洞外的日光,映著海波而反照入天花板上,一搖一閃,宛如濃蔭下樹枝被風吹動時的日光。永久是那樣的有韻律的一搖一閃。船是那樣的簸動,床墊是如有人向上頂又往下拉似的起伏著;還是甲板上是最舒適的所在。不得已又上了甲板。甲板上有我的躺椅。我上去了見一個軍官已占著它,說了聲Par-don,他便立起來走開;讓我坐下了。前麵船欄外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左右盡是些異邦之音,在高談,在絮語,在調情,在取笑,麵前,時時並肩走過幾對的軍官,又是有韻律似的一來一往的走過麵前,好似肚內裝了法條的小兒玩具,一點也不變動,一點也不肯改換它們的路徑、方向、步法。這些機械的無聊的散步者,又使我生了如厭倦那深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似的厭倦。

一切是那樣的無生趣,無變化。

往昔,我常以日子過得太快而暗自心驚,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如白鼠在籠中踏轉輪似的那麼快的飛過去。如今那下午,那黃昏,是如何的難消磨呀!鐺鐺鐺,打了報時鍾之後,等待第二次的報時鍾的鐺鐺鐺,是如何的悠久呀!如今是一時一刻的挨日子過,如今是強迫著過那有韻律的無變化的生活,強迫著見那一切無生趣無變動的人與物。

在這樣的無聊賴中,能不回過頭去望著過去麼?

嗬,嗬,那麼生動,那麼有趣的過去。

長臉人的愈之麵色焦黃,手指與唇邊都因終日香煙不離而形成了洗滌不去的垢黃色,這曾使法租界的偵探誤認他為煙犯而險遭拘捕,又加之以兩劈疏朗朗的往下墮的胡子,益成了他的使人難忘的特征。我是最要和他打趣的。他那樣的無抵抗的態度呀!

伯祥,圓臉而老成的軍師,永遠是我們的顧問;他那談話與手勢曾迷惑了我們的全體與無數的學生;隻有我是常向他取笑的,往往的“伯翁這樣”、“伯翁那樣”的說著,笑著;他總是淡然的說道:“伯翁就是那樣好了。”隻有聖陶和頡剛是常和他爭論的,往往爭論得麵紅耳熱。

予同,我們同伴中的翩翩少年;春二三月,穿了那件湖色的紡綢長衫,頭發新理過,又香又光亮,和風吹著他那件綢衫,風度是多麼清俊呀!假如站在水涯,臨流自照,能不顧影自憐!可惜閘北沒有一條清瑩的河流。

聖陶,是一個美秀的男性;那長到耳邊的胡子如不剃去,卻活是一個林長民——當然較他漂亮——剃了,卻回複了他的少年,湖色的夾綢衫:漂亮——青緞馬褂,畢恭畢敬的舉止,唯唯訥訥若無成見的謙抑態度,每個人見了都要疑心他是一個“老學究”。準也料不到他是意誌極堅強的人。這使他老年了不少,這使他受了許多人的敬重。

東華,那瘦削的青年,是我們當中的最豪邁者。今天他穿著最漂亮的一身冬衣,明天卻換了又舊又破的夾衣,凍得索索抖:無疑的,他的冬衣是進了質庫。他常失蹤了一二天,然後又埋了頭坐在書桌上寫譯東西,連午飯也可以不吃,晚間可以寫到明天三四點鍾。他可以拿那樣辛苦得來的金錢,一擲千金無悔。我們都沒有他那樣的勇氣與無思慮。

調孚,他的矮身材,一見了便使人不會忘記。他向不放縱,酒也不喝,一放工便回家;他總是有條有理的工作著,也不訴苦也不誇揚。但有時,他也似乎很懶,有人拿東西請他填寫,那是很重要的,他卻一擱數月,直到了事變了三四次,他卻始終未填!我猜想,他在家庭裏是一個太好的父親了。

石岑,我想到他的頭上臉上的白斑點,不知現在已否退去或還在擴大它的領土。他第一次見人,永遠是懇懇切切的,使人沉醉在他的無比的好意中。有時卻也曾顯出他的嶄絕嚴厲的態度,我曾見他好幾次吩咐門房說,有某人找他,隻說他不在。他的談話,是伯翁的對手。他曾將他的戀愛故事,由上海直說到鎮江,由夜間11時直說到第二天天色微明,這是一個不能忘記的一夜,聖陶、伯翁他們都感到深切的趣味。還有,他的耳朵會動,如貓狗兔似的,他曾因此引動了好幾百個學生聽講的趣味。

還有,鎮靜而多計謀的雁冰,易羞善怒若小女子的仲雲,他們可惜都在中國的中央,我們有半年以上不見了。

還有,聲帶尖銳的雪村老板,老幹事故的乃乾,渴想放蕩的錦暉,宣傳人道主義的聖人傅彥長,還有許多許多——時刻在念的不能一一寫出來的朋友們。

這些朋友一個個都若在我麵前現出。

有人寫信來問我說:“你們的生活是閉戶著書,目不窺園呢,還是天天卡爾登,夜夜安樂宮呢?”很抱歉的,我那時沒有回答他。

說到我們的生活,真是穩定而無奇趣,我們幾乎是不住在上海似的,固然不能說我們目不窺園——因為涵芬樓前就有一個小園子,我們曾常常去散散步——然而天天卡爾登的福氣,我們可真還不曾享著。在我們的群中,還算是我,是一個常常跑到街上的人,一個星期中,總有兩三個黃昏是在外麵消磨過的,但卻不是在什麼卡爾登、安樂宮。有什麼好影片子,便和君箴同到附近影戲院中去看,偶然也一個人去,遠處的電影院便很少能使我們光顧了——

“今天Apollo的片子不壞,聖陶,你去麼?”

“不,今天不去。”

“又要等到禮拜天才去麼?”

他點點頭。他們都是如此,幾乎非禮拜天是不出閘北的。

除了喝酒,別的似乎不能打動聖陶和伯祥破例到“上海”去一次。

“今天喝酒去麼?”

他們遲疑著。

“伯翁,去吧!去吧!”我半懇求地說。

“好的,先回家去告訴一聲。”伯祥微笑的說,“大約你夫人又出去打牌了,所以你又來拉我們了。”我沒有話好說,隻是笑著。

“那麼,走好了,愈之去不去?去問一聲看。”聖陶說。

愈之雖不喝酒——他真是滴酒不入口的;他自己說,有一次在吃某親眷的喜酒時,因為被人強灌了兩杯酒,竟至昏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半天。我們怕他昏倒,所以不敢勉強他喝酒——然而我們卻很高興邀他去,他也很高興同去。有時,予同也加入。於是我們便成了很熱鬧的一群了。

那酒店——不是言茂源便是高長興——總是在四馬路的中段,那一段路也便是舊書鋪的集中地。未入酒店之前,我總要在這些書鋪裏張張望望好一會。這是聖陶所最不高興而伯祥、愈之所淡然的,我不願意以一人而牽累了大家的行動,隻得悵然的匆匆的出了鋪門,有時竟至於望門不入。

我們要了幾壺“本色”或“京莊”,大約是“本色”為多。每人麵前一壺。這酒店是以賣酒為主的,下酒的菜並不多。我們一邊吃,一邊要菜。即平常不大肯入口的蠶豆、毛豆在這時也覺得很有味。那琥珀色的“京莊”,那象牙色的“本色”,傾注在白瓷裏的茶杯中,如一道金水;那微澀而適口的味兒,每使人沉醉而不自覺。聖陶、伯祥是保守著他們日常飲酒的習慣,一小口一小口,從容的喝著但偶然也肯被迫的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我起初總喜歡豪飲,後來見了他們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可以喝多量而不醉,便也漸漸的跟從了他們。每人大約不過是二三壺,便陶然有些酒意了。我們的閑談源源不絕;那真是閑談,一點也沒有目的,一點也無顧忌。盡有說了好幾次的話了,還不以為陳舊而無妨再說一次,我卻總以愈之為目的而打趣他,他無法可以抵抗;“隨他去說好了,就是這樣也不要緊。”他往往的這樣說。嗬,我真思念他。假定他也同行,我們的這次旅遊,便沒有這樣孤寂了!我說話往往得罪人,在生人堆裏總強製著不敢多開口,隻有在我們的群裏是無話不談,是盡心盡意而傾談著,說錯了不要緊,誰也不會見怪的,誰也不會肆無忌憚的。嗬,如今我與他們是遠隔著千裏萬裏了;孤孤踽踽,時刻要留意自己的語言,何時再能有那樣無顧忌的暢談呀!

我們盡了二三壺酒,時間是八九點鍾了,我們不敢久停留,於是大家便都有歸意。又經過了書鋪,我又想去看看,然而礙著他們,總是不進門的時候居多。不知怎樣的,我竟是如此的“積習難忘”呀。

有幾次獨自出門,酒是沒有興致獨自喝著,卻肆意的在那幾家舊書鋪裏東翻翻西挑挑。我買書不大講價,有時買得很貴,然因此倒頗有些好書留給我。有時走遍了那幾家而一無所得;懊喪沒趣而歸,有時卻於無意得到那尋找已久的東西,那時便如拾到一件至寶,心中充滿了喜悅。往往的,獨自的到了一家菜館,以杯酒自勞,一邊吃著,一邊翻翻看看那得到的書籍。如果有什麼憂愁,如果那一天是曾碰著了不如意的事,當在這時,卻是忘得一幹二淨,心中有的隻是“滿足”。

嗬,有書癖者,一切有某某癖者,是有福了!

我嚐自恨沒有過過上海生活;有一次,亡友夢良、六兒經過上海,我們在吉升棧談了一夜。天將明時六兒要了三碗白糖粥來吃。那甜美的粥呀,滑過舌頭,滑下喉口,是多麼爽美,至今使我還忘不了它。去年的陰曆新年,我因過年時曾於無意中多剩下些錢,便約了好些朋友暢談了一二天、一二夜;曾有一夜,喝了酒後,借了予同、錦暉、彥長他們到卡爾登舞場去一次,看那些翩翩的一對對舞侶,看那天花板上一明一亮的天空星月的象征,也頗為之移情。那一夜直至明早2時方歸家。再有一夜,約了十幾個人,在一品香借了一間房子聚談;無目的的談著,談著,談著,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再有一次是在惠中。心南先生第二天對我說:

“我昨夜到惠中去找朋友,見客牌上有你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

“是的,是我們幾個朋友在那裏閑談。”

他覺得有些詫異。

地山回國時,我們又在一品香談了一夜。彥長、予同、六逸,還有好些人,我們談得真高興,那高朗的語聲也許曾驚擾了鄰人的夢,那是我們很抱歉的!我們曾聽見他們的低語,他們著了拖鞋而起來滅電燈。當然,他們是聽得見我們的談話。

除了偶然的幾次短旅行,我和君箴從沒有分離過一夜;這幾夜呀,為了不能自製的談興卻冷落了她!

六逸,一個胖子,不大說話的,乃是我最早的鄰居之一;看他肌肉那麼盛滿,卻是常常的傷風。自從他結婚以後,卻不和我們在一處了。找他出來談一次,是好不容易呀。

我們的“上海”生活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我的回憶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然而回過頭去,我不禁悵然了!一個個的可戀念的舊友,一次次的忘不了的稱心稱意的談話,即今細念著、繃味著,也還可以暫忘了那抬頭即見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呢。

同舟者

今天午餐剛畢,便有人叫道:“快來看火山,看火山!”我們知道是經過意大利了,經過那風景秀麗的意大利了;來不及把最後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飛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駛過,明顯的看得見山上的樹木,山旁的房屋。轉過了一個彎,便又看見西西利島的北部了;這個山峽,水是鏡般平。有幾隻小舟駛過,那舟上的搖櫓者也可明顯的數得出是幾個人。到了下午2時,方才過盡了這個山峽。

啊,我們是已經過意大利了,我們是將到馬賽了;許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於眉宇,而我們是離家遠了,更遠了!

啊,我們是將與一月來相依為命的“阿托士”告別了,將與許多我們所喜的所憎的許多同舟者告別了。這個小小的離愁也將使我們難過。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滿了別意了。一個軍官走過來說:

“明天可以把椅子拋在海上了。”

一個葡萄牙水兵操著同我們說的一般不純熟的法語道:

“後天,早上,再會,再會!”

有的人在互抄著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寫著要報關的貨物及衣服單,有的人在忙著收拾行裝。

別了,別了,我們將與這一月來所托命的“阿托士”別了!

在這將離別的當兒,我們很想恰如其分的將我們的幾個同舟者寫一寫;他們有的是曾給我們以許多幫忙,有的是曾使我們起了很激烈的惡感的。然而,謝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錯誤了;在我們所最厭惡者之中,竟有好幾個是使我們後來改變了厭惡的態度的。願上帝祝福他們!我是如何的自慚呀!我覺得沒有一個人是壓根兒的壞的,我們應該愛人類,愛一切的人類!

第一個使我們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子,終日喋喋多言。自從香港上船後,一班軍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說有笑的,態度很不穩重。許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廳中,她立刻是一個眾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後來我們知道她並不是十分壞的人。在印度洋大風浪中的幾天,她都躺在房中沒出來,也沒人去理會她——飯廳中又已有了一個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誰還理會到她。這個後來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寫——據說,她暈船了,然而在頭暈腳軟之際,還勉強的掙紮著為她兒子洗衣服。剛洗不到一半,便又軟軟的躺在床上輕歎了一口氣。她同我們很好。在暈船那幾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著。那幾天,剛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著,我自然是很樂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給她。她坐慣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動的來坐。她坐在那裏,說著她的丈夫,說著她的跳舞,“別看我身子胖,許多人和我跳舞過的,都很驚詫於我的'身輕如燕'呢”;還說著她女兒時代的事,說著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說著她兒子的不聽話而深為歎息。她還輕聲的唱著,唱著。聽見三層樓客廳裏的隱約的音樂聲,便雙腳在甲板上輕蹬著,隨了那隱約的樂聲。船過了亞丁,是風平浪靜了,許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來活動著。魏的病也好了。我於每日午、晚二餐後,便有無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卻是不能久立的。於是,躊躇又躊躇,有一天黃昏,隻得向她開口了:

“夫人,我坐一會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來了,說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對不起!”

“不要緊,不要緊。”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邊坐著,我們的幾個人都在一處。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們附近的船欄旁了,且久立著不走。我非常難過,很想站起來讓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隻得躊躇著,躊躇著,這些時候是我在船上所從沒有遇到的難過的心境,然而她終於走開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還有一頓飯是房裏吃的。後來,即上了甲板,也永遠不再坐著我們的椅子。我一見她的麵,我便難過,我隻想躲避了她。

她的兒子Jim最初也使我們不喜歡,一臉的頑皮相,我們互相說道:“這孩子,我們別惹他吧。”真的,我們一個人也不曾理他。他隻同些軍官們鬧鬧,隔了好幾天,他也並不見怎麼愛鬧,我開始見出我的錯誤。到西貢後,船上又來了二個較小的孩子。Jim帶領了他們玩,也不大欺負他們。我們看不出他的壞處。在他的十歲生日時,我還為他和他母親照了一個相。然而他母親卻終於在這日沒有一點舉動,也沒有買一點禮物給他。在這一路上,沒有見他吃過一點零食,沒有見他哭過一聲,對母親也還順和。別人上岸去,帶了一包一包東西回來,他從來沒有鬧著要;許多賣雜物的人上船來,他也從不向他母親要一個兩個錢來買。這樣的孩子還算是壞麼?我頗難過自己最初對他之有了厭惡心。學昭女士還說——她本是與他們同一個房間的——每天早晨起來時,或每晚就寢時,這個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禱告;這個小小的人兒,穿著睡衣,赤著足兒,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聲合掌的念念有詞;念完了,便睜開眼望著他母親叫了聲“媽”。這幅畫夠多麼動人!

一位白發蕭蕭的老頭兒,在西貢方才上船來,他的飯廳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給我們看得見。我不曉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紀,隻看他向下垂掛著的白須,迎著由窗口吹進來的風兒,一根根的微飄著;那樣的銀須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莊嚴,十二分的美貌。他沒有一個朋友,鎮日坐著走著,精神仿佛很好。過了好幾天,他忽然對我們這幾個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個禮物來,那是由他親手做成的,一個用線和硬紙板剪綴成的人形,把線一拉手足便會活動著。紙上還用鋼筆畫了許多眉目口鼻之類。老實說,這人形並不漂亮,然而這老人的皺紋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禮物,我們卻不能不慎重的領受著,慎重的保存著。他很好事,常常到我們桌子上來探探問問。什麼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機也要看看,餅幹也要問這是中國的或別國的;還很詫異的看著我們寫字;我寫著橫行的字,這使他更奇怪:“是中國字麼?中國是直行向下寫的。”直到了我們告訴他這是新式的寫法,他方才無話,然而“詫異”似還掛在他的眉宇間。有一天,他看見一位穿著牧師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來探望我們,他一直注目不已。這位教士剛走出飯廳門口,他便跑來殷殷的查問了:“是中國人麼?是天主教牧師麼?”人家說,老人是像孩子的。這句話真不錯,他簡直是一位孩子。聽說——因為我沒有看見——那幾天他執了剪刀、硬紙板、針和線,做了不少這些活動的人形分給同飯廳的孩子們,然而沒有一個孩子和他親熱。軍官們、少年們、太太們,沒有一個人理會他。這幾天,他是由房裏取出一個袋子來,獨自坐在椅上,把袋子裏的絨線、長針都搬出,在那裏一針一針的編織著絨線衣衫。他織得真不壞!這絨線衫是做了給誰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見了這位白發蕭蕭而帶著童心的孤獨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種無名的感動。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們討厭。第一天上船,他們的一個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幾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門恰對著他的房門。他們談話的聲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來幹涉,說是怕擾了孩子的睡眠。他們門窗沒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來說,有女太太在對門不方便。這使他們非常的氣憤。那樣瘦得隻剩皮和骷髏的臉,唇邊兩劈(撇)烏濃的黑胡子,一見麵便使人討厭。後來,他們終於遷居了一個房間,仿佛孩子也從此不哭了。他們夫妻倆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說話,我們也不大理會他們。他們那兩個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過五歲,已經能夠做事了——當她母親暈船的那幾天,她每頓飯總要跑好幾趟路,又是麵包、冷水,又是菜。我見了那小小的人兒、小小的手兒,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著,走過我的麵前,我幾乎要脫口的說道:“小小的朋友,讓我替你拿去了吧。”當然,這不過是一瞬間的幻想,並沒有真的替她拿過。他們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領著,才會在甲板上走。她那雙天真的小黑眼,東方人的圓圓的小臉,常常笑著看著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終夜啼哭過的孩子。

再有,上文說起過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貢上船來的。我不是說過了麼,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為軍官們所注意的中心人物麼?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終日的笑聲不絕,和那些軍官玩笑得更為下流。我們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個妓女。那些和她開玩笑的軍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隻要看他們那樣的和同伴們擠小眼兒便可見,然而她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到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說著、笑著、唱著、鬧著、快樂著,不惜以她自己為全甲板、全飯廳的人的笑料。沒有一個人見了她不搖搖頭。她常不穿襪子,裸著半個上身,半個下身,拖著一雙睡鞋,就這樣的入飯廳、上甲板。啊,那肥胖到褶掛下來的黃色肌肉,走一步顫抖一下的,使我見了幾乎要發嘔。我躺在藤椅上,一見她走過便連忙閉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沒有一個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厭惡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臉兒的軍官,大開玩笑。她收集了好幾瓶的未吃的紅酒,由這桌到那桌的收集著,盡往兔臉軍官那兒送去。兔臉軍官立了起來,滿懷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發笑,於是全飯廳的人都拍了掌。從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紅酒往兔臉軍官那兒送去。隻有我們這個桌子,她沒有來光顧過;她往往望著我們的酒瓶,我們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兒上的軍官,故意的把水裝滿了一瓶放在我們桌上。她來取了,倒還機靈,先倒來一試,說道水,又還給我們了。總算我們的桌上,她是始終沒有光顧過。後來,船到了波賽,不知什麼時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換了一個討厭的新聞記者,而飯廳裏不複聞有笑聲。

講起兔臉軍官來,我也覺得了自己的錯誤,有一天,他在Lavatory門口對我說了一聲“Bonjour”,我勉強的還了一聲。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並無別的討厭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帶領了幾個孩子們玩耍,細心而且體貼。Jim連連的捏了他的紅鼻子,他並不生氣,隻是笑嘻嘻的,還替兩個孩子造了兩個小車,放在滿甲板上跑。他總是嘻嘻笑的,對了我總是點頭。

啊,在這裏,人是沒有討厭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錯誤了。然而那瘦臉的新聞記者,那因偷錢而被貶入四等艙而常到三等艙來的魔術家,我卻是始終討厭他們的。

不,上帝原諒我,我沒有和他們深交,做興他們也有可愛之處而為我們所不知道呢!

還有,許許多多的軍官、同伴,幫忙我們不少的,早有別的人寫了,我且不重複,姑止於此。

我在此,得了一個大教訓,是:人都是好的。

黃昏的觀前街

我剛從某一個大都市歸來。那一個大都市,說得漂亮些,是鄉村的氣息較多於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鄉野的荒涼況味,比鄉村卻又少了些質樸自然的風趣。疏疏的幾簇住宅,到處是綠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沒膝的廢園,是池塘半繞的空場,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礫堆。晚間更是淒涼。太陽剛剛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燈如豆的黃光之下,踽踽的獨行著,瘦影顯得更長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遠處野犬,如豹的狂吠著。黑衣的警察,幽靈似的扶槍立著。在前麵的重要區域裏,仿佛有“站住”、“口號”的呼叱聲。我假如是喜歡都市生活的話,我真不會喜歡到這個地方;我假如是喜歡鄉間生活的話,我也不會喜歡到這個所在。我的天!還是趁早走了吧。(不僅是“浩然”,簡直是“凜然有歸誌”了!)

歸程經過蘇州,想要下去,終於因為舍不得拋棄了車票上的未用盡的一段路資,蹉跎的被火車帶過去了,歸後不到三天,長個子的樊與矮而美髯的孫,卻又拖了我逛蘇州去。早知道有這一趟走,還不中途而下,來得便利麼?

我的太太是最厭惡蘇州的,她說舒舒服服的坐在車上,走不了幾步,卻又要下車過橋了。我也未見得十分喜歡蘇州;一來是,走了幾趟都買不到什麼好書,二來是,住在閻門外,太像上海,而又沒有上海的繁華。但這一次,我因為要換換花樣,卻拖他們住到城裏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遠不曾領略到的蘇州景色。

我們跑了幾家書鋪,天色已經漸漸的黑下來了,樊說:“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飯吧。”飯館裏是那麼樣的擁擠,走了兩三家,才得到了一張空桌。街上已上了燈。樓窗的外麵,行人也是那麼樣的擁擠。沒有一盞燈光不照到幾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個大城市的荒涼情景,說道:“這才可算是一個都市!”

這條街是蘇州城繁華的中心的觀前街。玄妙觀是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熟悉的;那麼粗俗的一個所在,未必有勝於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廟、揚州的教場。觀前街也是一條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過的,那麼狹小的一道街,三個人並列走著,便可以不讓旁的人走,再加以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而前的人力車,或籮或桶的一擔擔的水與蔬菜,混合成了一個道地的中國式的小城市的擁擠與紛亂無秩序的情形。

然而,這一個黃昏時候的觀前街,卻與白晝大殊。我們在這條街上舒適的散著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過,卻不喧嘩,也不推擁。我所得到的蘇州印象,這一次可說是最好。——從前不曾於黃昏時候在觀前街散步過。半裏多長的一條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車子也沒有,你可以安安穩穩的在街心踱方步。燈光耀耀煌煌的,銅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頭上,一舉手便可觸到了幾塊。茶食店裏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燈之下發光,照得匣內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裏,似欲伸手招致他們去買幾色蘇製的糖食帶回去。野味店的山雞野兔,已烹製的,或尚帶著皮毛的,都一串一掛的懸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撲到你的鼻上。你在那裏,走著,走著。你如走在一所遊藝園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賽會的當兒,擠在人群裏,跟著他們跑,興奮而感到濃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時,大人們在做壽,或娶親,地上鋪著花毯,天上張著錦幔,長隨打雜老媽丫頭,客人的孩子們,全都穿戴著嶄新的衣帽,穿梭似的進進出出,而你在其間,隨意的玩耍,隨意的奔跑。你白天覺得這條街狹小,在這時,你才覺得這條街狹小得妙。她將你緊壓住了,如夜間將自己的手放在心頭,做了很刺激的夢;她將你緊緊的擁抱住了,如一個愛人身體的熱情的擁抱;她將所有的寶藏,所有的繁華,所有的可引動人的東西,都陳列在你的麵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別用一種黃昏的燈紗籠罩了起來,使它們更顯得隱約而動情,如一位對窗裏麵的美人,如一位躲於綠帝後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別的都市的街道那樣的開朗闊大,那麼,你便將永遠感不到這種親切的繁華的況味,你便將永遠受不到這種緊緊的箍壓於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懊暖而溫薄的情趣了。你平常覺得這條街閑人太多,過於擁擠,在這時卻正顯得人多的好處。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邊是一位時裝的小姐,你的右邊是幾位隨了丈夫父親上城的鄉姑,你的前麵是一二位步履維艱的道地的蘇州佬,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蘇式少年,你偶然回過頭來,你的眼光卻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飾過麗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團團轉轉都是人,都是無關係的無關心的最馴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適適的踱著方步,一點也不用擔心什麼。這裏沒有趁機的偷盜,沒有誘人入魔窟的“指導者”,也沒有什麼電掣風馳,左衝右撞的一切車子。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安閑的散步著,散步著;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們永不會猛撞著你身上而過。他們是走得那麼安閑,那麼小心。你假如偶然過於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極不經見的事!他們抬眼望了望你,你對他們點點頭,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種的親切,一種的無損害,一種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個樂園中,在明月之下,綠林之間,悠閑的微步著,忘記了園外的一切。

那麼鱗鱗比比的店房,那麼密密接接的市招,那麼耀耀煌煌的燈光,那麼狹狹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頭來,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光,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記了這是夜間。啊,這樣的一個“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倫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劇院左近走著,你且去辟加德菜圈散步,準保你不會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時時刻刻的擔心,時時刻刻的提防著,大都市的災害,是那麼多,每個人都是匆匆的走馬燈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個人都是緊張著,矜持著,你也自然得會緊張著,矜持著。你假如走慣了黃昏時候的觀前街,你在那裏準得要吃大苦頭。除非你已將老脾氣改得一幹二淨。你假如為店鋪中的窗中的陳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說,你要站住了仔仔細細的看一下,你準得要和後麵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詫異的望了望你,雖然嘴裏說的是“對不起”。你也得說“對不起”,然而你也飽受了他,以至他們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劇院的階前,你如走到了那爾遜的像下,你將見鬥大的一個個市招或廣告牌,閃閃在發光;一片的燈光,映射得半個天空紅紅的。然而那裏卻是如此的開朗敞闊、建築物又是那麼的宏偉,人雖擁擠。卻是那樣的藐小可憐,Taxi和Bus也如小甲蟲似的,如紅蟻似的在一連串的走著。大半個天空是黑漆漆的,幾顆星在冷冷的映著眼看人。大都市的榮華終敵不住黑夜的侵襲。你在那裏,立了一會,隻要一會,你便將完全的領受到夜的淒涼了。像觀前街那樣的懊暖溫滾之感,你是永遠得不到的。你在那裏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會有什麼飛災橫禍光臨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個不小心。像在觀前街的那麼舒適無慮的親切的感覺,你也是永遠不會得到的。

有觀前街的懊暖溫馥與親切之感的大都市,我隻見到了一個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場的左近。那裏也是充滿了閑人,充滿了緊壓在你身上的懊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麼狹小,也許更要狹,行人也是那麼擁擠,也許更要擁擠,燈光也是那麼輝輝煌煌的,也許更要輝煌。有人口口聲聲的稱呼蘇州為東方的委尼司;別的地方,我看不出,別的時候,我看不出,在黃昏時候的觀前街,我卻深切的感到了。——雖然觀前街少了那麼弘麗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麼輕妙的此奏彼息的樂隊。

訪箋雜記

我搜求明代雕版畫已十餘年。初僅留意小說戲曲的插圖,後更推及於畫譜及他書之有插圖者。所得未及百種。前年冬,因偶然的機緣,一時獲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經二百餘種。於是宋、元以來的版畫史,粗可蹤跡。間亦以餘力,旁騖清代木刻畫籍。然不甚重視之。像《萬壽盛典圖》、《避暑山莊圖》、《泛槎槎圖》、《百美新詠》一類的畫,雖亦精工,然頗嫌其匠氣過重。至於流行的箋紙,則初未加以注意。為的是十年來,久和毛筆絕緣。雖未嚐不欣賞《十竹齋箋譜》、《蘿軒變古箋譜》,卻視之無殊於諸畫譜。

約在六年前,偶於上海有正書局得詩箋數十幅,頗為之心動;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樣精麗細膩的成績。仿佛記得那時所得的箋畫,刻的是羅西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幹從《十竹齋畫譜》描摹下來的折枝花卉和蔬果。這些箋紙,終於舍不得用,都分贈給友人們,當做案頭清供了。

這也許便是訪箋的一個開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哪裏會有什麼閑情逸趣,來搜集什麼。

1931年9月,我到北平教書。琉璃廠的書店,斷不了我的足跡。有一天,偶過清秘閣,選購得箋紙若幹種,頗高興,覺得較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隻是作為禮物送人。

引起我對於詩箋發生更大的興趣的是魯迅先生。我們對於木刻畫有同嗜。但魯迅先生所搜求的範圍卻比我廣泛得多了;他嚐斥資重印《士敏土》之圖數百部——後來這部書竟鼓動了中國現代木刻畫的創作的風氣。他很早的便在搜訪箋紙,而尤注意於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們在上海見到了。他認為北平的箋紙是值得搜訪而成為專書的。再過幾時,這工作恐怕要不易進行。我答應一到北平,立即便開始工作。預定隻印五十部,分贈友人們。

我回平後,便設法進行刷印箋譜的工作。第一著還是先到清秘閣,在那裏又購得好些箋樣。和他們談起刷印箋譜之事時,掌櫃的卻斬釘截鐵的回絕了,說是五十部絕對不能開印。他們有種種理由:板片太多,拚合不易,刷印時調色過難;印數少,板剛拚好,調色尚未順手,便已竣工;損失未免過甚。他們自己每次開印都是五千一萬的。

“那麼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們答道:“且等印的時候再商量吧。”

這場交涉雖是沒有什麼結果,但看他們口氣很鬆動,我想,印一百部也許不成問題。正要再向別的南紙店進行,而熱河的戰事開始了;接著發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爭奪戰。沿長城線上的炮聲、炸彈聲,震撼得這古城的人們寢食不安,坐立不寧。哪裏還有心緒來繼續這“可憐無補費精神”的事呢?一擱置便是一年。

9月初,戰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和魯迅先生相見時,帶著說不出的淒惋的感情,我們又提到印這箋譜的事。這場可怖可恥的大戰,刺激我們有立刻進行這工作的必要。也許將來便不再有機會給我們或他人做這工作!

“便印一百部,總不會沒人要的。”魯迅先生道。

“回去便進行。”我道。

工作便又開始進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訪箋樣。清秘閣不必再去。由清秘閣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閣,在那裏,很驚奇的發現了許多清雋絕倫的詩箋,特別是陳師曾氏所作的;雖僅寥寥數筆,而筆觸卻是那樣的瀟灑不俗。轉以十竹齋,蘿軒諸箋為煩瑣,為做作。像這樣的一片園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棄了一幅。吳待秋、金拱北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跡箋》等,也都使我喜歡。流連到三小時以上。天色漸漸的黑暗下來,朦朦朧朧的有些辨色不清。黃豆似的燈火,遠遠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來。我不能不走。那麼一大包箋紙,狼狽不堪地從琉璃廠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裏是裝載著過分的喜悅與滿意。那一個黃昏便消磨在這些詩箋的整理與欣賞上。

過了五六天,又進城到琉璃廠去——自然還是為了訪箋。由淳菁閣再往西走,第一家是鬆華齋;鬆華齋的對門,在路南的,是鬆古齋。由鬆華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齋。再西,便是廠西門,沒有別的南紙店了。

先進鬆華齋,在他們的箋樣簿裏,又見到陳師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箋,說它們“清秀”是不夠的、“神采之筆”的話也有些空洞。隻是讚賞,無心批判。陳半丁、齊白石二氏所作,其筆觸和色調,和師曾有些同流,唯較為繁稠燠暖。他們的大膽的塗抹,頗足以代表中國現代文人畫的傾向;自吳昌碩以下,無不是這樣的粗枝大葉的不屑屑於形似的。我很滿意的得到不少的收獲。

帶著未消逝的快慰,過街而到鬆古齋。古舊的門麵,老店的規模,卻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箋。所謂洋式箋,便是把中國紙染了礬水,可以用鋼筆寫;而箋上所繪的大都是迎親、抬轎、舞燈、拉車一類的本地風光;筆法粗劣,且慣喜以濃紅大綠塗抹之。其少數,還保存著舊式的圖版畫。然以柔和的線條、溫茜的色調,刷印在又澀又糙的礬水拖過的人造紙麵上,卻格外的顯得不調和。那一片一塊的浮出的彩光,大損中國畫的秀麗的情緒。

我的高興的情緒為之冰結,隨意的問道:“都是這一類的麼?”

“印了舊樣的銷不出去,所以這幾年來,都印的是這一類的。”

我不能再說什麼,隻揀選了比較還保有舊觀的三盒詩箋而出。

懿文齋沒有什麼新式樣的畫箋,所有的都是光、宣時所流行的李伯霖、劉錫玲、戴伯和、李毓如諸人之作,隻是諧俗的應市的通用箋而已。故所畫不離吉祥、喜慶之景物,以至通俗的著色花鳥的一類東西。但我仍選購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廠,已是9月底;那一天狂激怒號,飛沙蔽天;天色是那樣慘館可憐;頂頭的風和塵吹得人連呼吸都透不過來。一陣的風沙,撲臉而來,趕緊閉了眼,已被細塵潛人,眯著眼,急速的睜不開來看見什麼。本想退回去。為了像這樣閑空的時間不可多得,便隻得冒風而進了城。這一次是由清秘閣向東走。偏東路北,是榮寶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箋肆,仿古和新箋,他們都刻得不少。我們在那裏,見到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吳待秋的梅花箋,以及齊、王諸人合作的壬申箋、癸酉箋等等,刻工較清秘為精。仿成親王的拱花箋,尤為諸肆所見這一類箋的白眉。

半個下午便完全耗在榮寶齋,外麵仍是卷塵撼窗的狂風。但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將怎樣艱苦地冒了頂頭風而歸去。和他們談到印竹箋譜的事,他們也有難色,覺得連印一百部都不易動工。但仍是那麼遊移其詞地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時候再商量罷。”

我開始感到刷印箋譜的事,不像預想那麼順利無阻。

歸來的時候,已是風平塵靜。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層黃色的細泥,破紙枯枝,隨地亂擲,顯示著風力的破壞的成績。

從榮寶齋東行,過廠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過海王村東行,路北,有靜文齋,也是很火的一家箋肆。當我一天走進靜文的時候,已在午後。太陽光淡淡地射在罩了藍布套的桌上。我帶著怡悅的心情在翻箋樣簿。很高興地發見了齊白石的人物箋四幅。說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調都臻上乘。吳待秋、湯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箋也富於繁賾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夢白諸人的羅漢箋、古佛箋等,都還不壞,古色斑斕的彝器箋,也靜雅足備一格。又是到上燈時候才歸去。

靜文齋的附近,路南,有榮祿堂,規模似很大,卻已衰頹不堪。不印箋,亦有箋樣簿,卻零星散亂,塵土封之,似久已無人顧問及之。循樣以求箋,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敗變色。蓋擱置架上已不知若幹年。紙都用舶來之薄而透明的一種,色彩偏重於濃紅深綠;似意在迎合光、宣時代市人們的口味,肆主人須發皆白,年已七十餘,唯精神尚矍鑠。與談往事,娓娓可聽,但搜求將一小時,所得僅饅卿作的數箋。於暮色蒼茫中,和這古肆告別,情懷殊不勝其淒愴。

由榮祿更東行,近廠東門,路北,有寶晉齋。此肆詩箋,都為光、宣時代的舊型,佳者殊鮮,僅選得朱良材作的數箋。

出廠東門,折而南,過一尺大街,即入楊梅竹斜街。東行數百步,路北,有成興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箋,又有清末為慈禧代筆的女畫家纓素鼓作的花鳥箋;在光、宣時代,似為一當令的箋店。然箋樣多缺,月令箋僅存其七。

再東行,有彝寶齋,箋樣多陳列窗間,並樣簿而無之。選得王昭作的花鳥箋十餘幅,頗可觀,而亦零落不全。

以上數次的所得,都陸續地寄給魯迅先生,由他負最後選擇的責任。寄去的大約有五百數十種,由他選定的是三百三十餘幅,就是現在印出的樣式。

這部《北平箋譜》所以有現在的樣式,全都是魯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結束了這事。

說是訪箋的經過來,也並不是沒有失望與徒勞。我不單在廠甸一帶訪求。在別的地方,也嚐隨時隨地的留意過,卻都不曾給我以滿足。好幾個大市場裏,都沒有什麼好的箋樣被發現。有一次,曾從東單牌樓走到東四牌樓,經隆福寺街東口而更往北走。推門而入的南紙店不下十家,大多數隻售洋紙筆墨和八行素箋。最高明的也隻賣少數的拱花箋,卻是那麼的粗陋浮躁,竟不足以當一顧。

在廠甸,也不是不曾遇見同樣狼狽的事。廠甸中段的十字街頭,路南,有兩家規模不小的南紙店。一名崇文齋,在路東,有箋樣簿,多轉販自諸大肆者。一名中和豐,在路西,專售運動器具及紙墨。並詩箋而無之。由崇文東行數十步,路南,有豹文齋,專售故宮博物院出品,亦嚐翻刻黃癭瓢人物箋,然執以較清秘、榮寶所刻,則神情全非矣。

但北平地域甚廣,搜訪所未及者一定還有不少。即在琉璃廠,像倫池齋,因無箋樣簿,遂至失之交臂。他們所刻“思古人箋”,版已還之沈氏,故不可得;而其王雪濤花卉箋四幅,刻印俱精,色調亦柔和可愛。惜全書已成,不及加入。又北平諸文士私用之箋紙,每多設計奇詭,繪刻精麗的。唯訪求較為不易。補所未備,當俟異日。

選箋已定,第二步便進行交涉刷印;淳菁、鬆華、鬆古三家,一說便無問題。榮寶、寶晉、靜文諸家,初亦堅執百部不能動工之說,然終亦答應下來。獨清秘最為頑強,交涉了好幾次,他們不是說百部太少不能用,便是說人工不夠,沒有工夫印。再說下去,便給你個不理睬。任你說得舌疲唇焦,他們隻是給你個不理睬!頗想抽出他們的一部分不印。終於割舍不下博心佘、江采諸家的二十餘幅作品。再三奉托了劉淑度女士和他們商量,方才肯答應印。而色調轉繁的十餘幅蔬果箋,卻仍因無人擔任刷印而被剔出。蔬果箋刻印不精,去之亦未足惜。榮祿堂的箋紙,原隻想印縵卿作的四幅。他們說,年代已久,不知板片還在否,找得出來便可開印,隻怕殘缺不全。但後來究竟算是找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