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陽明先生年譜序

年譜者何?纂述始生之年,自幼而壯,以至於終,稽其中之行實而譜焉者也。其事則仿於《孔子家語》,而表其宗傳之自,所以示訓也。《家語》出於漢儒之臆說,附會假借,鮮稽其實,致使聖人之學黯而弗明,偏而弗備,駁而弗純,君子病焉。求其善言德行,不失其宗者,莫要於《中庸》。蓋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傳,發此以詔後世。其言明備而純,不務臆說。其大旨則在“未發之中”一言,即虞廷道心之微也。本諸心之性情,致謹於隱微顯見之幾,推諸中和位育之化,極之乎無聲無臭,而後為至,蓋家學之秘藏也。孟軻氏受業子思之門,自附於私淑,以致願學之誠,於尹、夷、惠則以為不同道,於諸子則以為姑舍是,自生民以來,莫盛於孔子,毅然以見而知之為己任,差等百世之上,若觀諸掌中,是豈無自而然哉?所不同者何道?所舍者何物?所願者何事?端緒毫厘之間必有能辨之者矣!漢儒不知聖人之學本諸性情,屑屑然取證於商羊萍實,防風之骨,肅慎之矢之跡。以遍物為知,必假知識聞見助而發之,使世之學者不能自信其心,倀倀然求知於其外,漸染積習,其流之弊曆千百年而未已也。

我陽明先師崛起絕學之後,生而穎異神靈,自幼即有誌於聖人之學。蓋嚐泛濫於辭章,馳騁於才能,漸漬於老釋,已乃折衷於群儒之言,參互演繹,求之有年,而未得其要。及居夷三載,動忍增益,始超然有悟於良知之旨。無內外,無精粗,一體渾然,是即所謂未發之中也。其說雖出於孟軻氏,而端緒實原於孔子。其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蓋有不知而作,我無是也。”言良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而知識聞見不與焉。

師以一人超悟之見,呶呶其間,欲以挽回千百年之染習,蓋亦難矣。浸幽浸昌,浸微浸著,風動雷行,使天下靡然而從之,非其有得於人心之同然,安能舍彼取此、確然自信而不惑也哉?雖然,道一而已,學一而已。良知不由知識聞見而有,而知識聞見莫非良知之用。文辭者,道之華;才能者,道之幹;虛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棗皆所謂良知之用也。有舍有取,是內外精粗之見未忘,猶有二也。無聲無臭,散為萬有,神奇臭腐,隨化屢遷,有無相乘之機,不可得而泥也。是故溺於文辭,則為陋矣,道心之所達,良知未嚐無文章也。役於才藝,則為鄙矣,天之所降,百姓之所與,良知未嚐無才能也。老佛之沉守虛寂,則為異端,無思無為以通天下之故,良知未嚐無虛寂也。世儒之循守典常,則為拘方,有物有則以適天下之變,良知未嚐無典要也。蓋得其要則臭腐化為神奇,不得其要則神奇化為臭腐。非天下之至一,何足以與於此?

夫儒者之學,務於經世,但患不得其要耳。昔人謂以至道治身,以土苴治天下,是猶泥於內外精粗之二見也。動而天遊,握其機以達中和之化,非有二也。功著社稷而不屍其有,澤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類而不居其德,周流變動,無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謂渾然一體者也。如運鬥極,如轉戶樞,列宿萬象,經緯闔辟,推蕩出入於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學,良知不為空言也。先師纘承絕學,接孔孟之傳以上窺姚姒,所謂聞而知之者非耶?

友人錢洪甫氏與吾黨二三小子慮學脈之無傳而失其宗也,相與稽其行實終始之詳,纂述為譜,以示將來。其於師門之秘,未敢謂盡有所發;而亦不敢假借附會,以滋臆說之病。善讀者以意逆之,得於言詮之外,聖學之明,庶將有賴,而是譜不為徒作也已。故曰“所以示訓也”。

重刻陽明先生《文錄》後序

道必待言而後傳,夫子嚐以無言為警矣。言者,所由以入道之詮。凡待言而傳者,皆下學也。學者之於言也,猶之暗者之於燭、跛者之於杖也,有觸發之義焉,有栽培之義焉,有印正之義焉,而其機則存乎心悟。不得於心而泥於言,非善於學者也。

我陽明先師倡明聖學,以良知之說覺天下,天下靡然從之,是雖入道之玄詮,亦下學事,載諸錄者詳矣。吾黨之從事於師說,其未得之也,果能有所觸發否乎?其得之也,果能有所栽培否乎?其得而玩之也,果能有所印正否乎?得也者,非得之於言,得之於心也。契之於心,忘乎言者也,猶之燭之資乎明、杖之輔乎行,其機則存乎目與足,非外物所得而與也。若夫玩而忘之,從容默識,無所待而自中乎道,斯則無言之旨,上達之機。

固胡子重刻是錄,相與嘉惠而申警之意也,不然,則聖學亡而先師之意荒矣。吾黨勖諸!

讀先師《再報海日翁吉安起兵書》序

伏讀吾師吉安起兵再報海日翁手書,至情溢發,大義激昂,雖倉卒遇變,而慮患周悉,料敵從容,條畫措注,終始不爽,逆數將來,曆曆若道其已然者。所謂良工苦心,非天下之至神,何以與此?而世之忌者猶未免於紛紛之議,亦獨何哉?

夫宸濠逆謀已成,內外協應,虐焰之熾,熏灼上下,人皆謂其大事已定,無複敢攖其鋒者。師之回舟吉安,倡義起兵也,人皆以為愚,或疑其詐。時鄒謙之在軍中,見人情洶洶,入請於師,師正色曰:“此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使天下盡從寧王,我一人決亦如此做。人人有個良知,豈無一人相應而起者?若夫成敗利鈍,非所計也。”

宸濠始事,張樂高會詗探往來,且畏師之搗其虛,浹旬始出。人徒見其出城之遲,不知多方設疑用間,有以貳而撓之也。宸濠出攻安慶,師既破省城,以三策籌之,上策直趨北都,中策取南都,下策回兵返救。或問計將安出?師曰:“必出下策。駑馬戀芻豆,知不能舍也。”及宸濠回兵,議者皆謂歸師勿遏,須堅守以待援,師曰:“不然。宸濠氣焰雖盛,徒恃焚劫之慘,未逢大敵,所以鼓動煽惑,其下亦全恃封爵之賞。今出未旬日輒返,眾心阻喪,譬之卵鳥破巢,其氣已墮,堅守待援,適以自困。若先出銳卒,乘其惰歸而擊之,一挫其鋒,眾將將不戰自潰矣。”已而果然。人徒知其成擒之易,不知謀定而動,先有以奪其心也。

師既獻俘,閉門待命,一日召諸生入講曰:“我自用兵以來,致知格物之功愈覺精透。”眾謂兵革浩穰,日給不暇,或以為迂。師曰:“致知在於格物,正是對境應感實用力處。平時執持怠緩,無甚查考,及其軍旅酬酢,呼吸存亡,宗社安危所係,全體精神隻從一念入微處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檢,一毫容不得放縱。勿助勿忘,觸機神應,是乃良知妙用,以順萬物之自然而我無與焉。夫人心本神,本自變動周流,本能開物成務,所以蔽累之者,隻是利害毀譽兩端。世人利害不過一家得喪爾已,毀譽不過一身榮辱爾已。今之利害毀譽兩端乃是滅三族、助逆謀反,係天下安危。隻如人疑我與寧王同謀,機少不密,若有一毫激作之心,此身已成齏粉,何待今日?動少不慎,若有一毫假借之心,萬事已成瓦裂,何有今日?此等苦心,隻好自知。譬之真金之遇烈焰,愈鍛煉愈發光輝。此處致得,方是真知;此處格得,方是真物。非見解意識所能及也。自經此大利害、大毀譽過來,一切得喪榮辱真如飄風之過耳,奚足以動吾一念?今日雖成此事功,亦不過一時良知之應跡,過眼便成浮雲,已忘之矣!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難;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難。此千古聖學真血脈路。”吾師一生任道之苦心也。

畿既讀是書,並述所聞,輟諸卷端,歸之嗣子正億,服膺以為大訓。是豈惟足以祛紛紛之議,千古經綸之實學亦可以窺其微矣!繼述之大,莫善於此,嗣子其圖之!

《擊壤集》序

康節先生《擊壤集》鳴於世久矣,白沙以詩之聖屬諸少陵,而以康節為別傳,蓋因其不限聲律、不沿愛惡,異乎少陵之工,為詩家大成也。夫詩家言誌,而誌本於學,康節之學,洗滌心源,得諸靜養,窮天地始終之變,究古今治亂之原,以經世為誌,觀於物有以自得也。於是本諸性情,而發之於詩,玩弄天地,闔辟古今,皇王帝伯之鋪張,雪月風花之品題,自謂名教之樂異於世人之樂,況觀物之樂又有萬萬者焉。死生榮辱輾轉於前,曾未入於胸中,雖曰吟詠性情,曾何累哉?其所自得者深矣!予觀晉魏唐宋諸家,如阮步兵、陶靖節、王右丞、韋蘇州、黃山穀、陳後山諸人,述作相望,雖所養不同,要皆有得於靜中衝淡和平之趣,不以外物撓己,故其詩亦皆足以鳴世。竊怪少陵作詩,反以為苦,異乎無名公之樂而無所累,又將奚取焉?說者謂詩之工、詩之哀也,其信然乎!

予友荊川唐子專誌靜養,工於詩,有意於別傳者。謂康節之詩實兼二妙,嚐為書《擊壤集》若幹首示予,世或以為奇論,未之盡信也。嘉靖甲子,予赴宛陵之期,與督學使者耿子會於陽羨,索唐仁甫氏《擊壤集》善本,授池守鍾君鋟梓以傳,屬言於予,道其所因。

康節雲:“先天圖,心法也。吾終日言而未嚐離乎是。”夫言,心聲也,詩尤言之精也。《擊壤集》中,無非發揮先天之旨,所謂別傳,非耶?作者不得其意,漫然欲窺康節之門庭,亦見其難也已。

《曆代史纂左編》序

古今論治者,唐虞而下,曰夏曰商曰周,三代而下,曰漢曰唐曰宋,二者純駁雖殊,均為膺曆數之傳,主持世教,而天時人紀方域之故鹹賴焉。治必有法,如方圓之於規矩,平直之於準繩,斷斷乎不可以無者也。何也?時有古今,而治乘之;治有因革,而法紀之。道則貫乎治法,變通以趨乎時者也。夏商周之法備於六經,漢唐宋之法備於諸史,六經尚矣。自漢而下,紀載浩穰,茫無端緒,所謂汗牛塞棟,雖強有力者不能遍其說而殫其義,學者病焉。

吾友荊川子乃取曆代諸史,纂其有關於治者分為若幹類,間次錯陳,略加隱括,比事以聯,務從簡約。曰君曰將相名謀,言乎總與輔也。曰妃後、外戚、儲宗、宦幸、殲篡、莽亂、方鎮、夷狄,言乎支也。師儒講明,治典所係,乃重纂諸儒傳,而經生訓詁、文詞筆劄次之,言乎儒之餘也。隱逸所以風世,方技所以備物,纂隱逸傳、方技傳,言乎以無用為用,至賾而不可惡也。二氏與儒者之學,所爭毫發而迭為盛衰,老子沙門之紀蓋基之矣,不可以異端廢也。故其尤有關於治者,搜羅綴輯,聯以屬之,不以為贅,其有一行一節之奇,足以為勸,亦錄而存之,不以為瑣。監版舊有紀事本末,蓋纂《資治通鑒》而成者,皆以事係人,且止於漢唐,而未及宋元。是編則盡取全史,旁及諸家百代稗官野乘,有斷有續,界抹點竄,類以相附,皆以事係人。噫,可謂全矣!經二十餘禩,凡七易稿而始成編。初名《史大紀》,更名《史纂左編》。上下二千餘年,世運之興衰,人才之淑慝,民命之休戚,地形之險易利害,不煩探索,曆曆如指諸掌。其用心亦良苦哉!

嗟乎,書契之不能還於結繩!書契文繁而不能還於簡也,時之趨也。荊川子是編,蓋求其簡而不可得,而意則遠矣。其第六稿好事者嚐欲以數千金購而弗與,荊川子特挈以授予洎念庵子,各藏其半,以見平生交誼,且識苦心。手墨宛然,何可忘也。第七稿則荊川子所家藏,今督撫梅林公購梓以傳於世者也。

予與荊川子久處山中,是編每從商訂,得其筆削去取之故,間亦有一得之助焉。故每類詮係數語,發以見例,用存揚榷。而王子世新、左子升甫博雅好古,荊川子入室同誌友也。梅林公開館延致,委以校仇之役。中間有訛舛與披竄未竟而文不相屬者,二子悉從厘正,始複為完史雲。世之有誌於治者,得是編而考鏡焉,真如規矩準繩之在手,而方圓平直有不可以勝用者矣!若夫神而明之以幾於道,由史而經,進於三代之治,則存乎人焉。此固荊川子意也。

《精選史記漢書》序

嚐聞之:古文之與時文,其體裁相去若甚遠,而其間同異之機,不能以寸。要皆於虛明一竅發之,非明者莫能辨也。故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吾有取焉爾。讀者悟夫作者之意而不失其用虛稽實、紆徐縱閉變化之態,時文猶古文也。不得其意而徒辭之徇,句句而研之,字字而校之,摸擬摘實,如優人之學孫叔敖,適足以來明者之一噱而已。

予友荊川子嚐讀《史》、《漢書》,取其體裁之精且變者數十篇,批抹點裁,以為藝文之則。夫子長法《國語》、《左傳》,孟堅法《史記》,固也,然其文皆自為機軸而不相沿襲,殆師其意者,非耶?子長之文博而肆,孟堅之文率而整。方之武事:子長如老將用兵,縱橫蕩恣,若不可羈,而自中於律;孟堅則遊奇布置,不爽尺寸,而部勒雍容,密而不煩,製而不迫,有儒將之風焉。要之,子長得其大,孟堅得其精,皆古文絕藝也。

荊川子是編,自謂深得班馬之髓,而於《漢書》尤精,蓋所謂得其竅者也。昔有關中人士嚐持所作請證於陽明先師,先師謂曰:某篇似係辭,某篇似周誥,某篇似檀弓,某篇絕似穀梁。其人甚喜,因諭之曰:“十歲童子作老人相,拄杖曳履,咳唾傴僂,非不儼然似也,而見者笑之,何者?以其非真老人也。苟使童子飭衿肅履,拱立以介乎其間,人自竦然,不敢以幼忽之,何者?以其真童子也。”嚐以語荊川子,荊川深頷之,謂可以為作文之法。且夫天下萬事,未有不從虛明一竅中出而能得其精者也,因述所聞,而為之序其端。

《歐陽南野文選》序

予友歐陽南野子文集行於世久矣,門人督學少洲馮君慮其浩博,授集於予,選其尤有關於學者若幹篇,屬會稽陽山莊尹,將梓以傳,而門人宗伯石麓李君亦以所選集寄至,遂參互校輯,共得文若幹篇,厘為四卷雲。

序曰:通天地萬物一氣耳,良知,氣之靈也。生天生地生萬物,而靈氣無乎不貫,是謂生生之易。此千聖之學脈也。我陽明先師慨世儒相沿之弊,首揭斯旨以教天下,將溯濂洛以達於鄒魯,蓋深知學脈之有在於是也。海內同誌之士,見而知之與聞而知之者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能卓然自信、實致其知者有幾?能超然自悟於言教之外者有幾?

良知本無知,凡可以知知、可以識識,是知識之知,而非良知也。良知本無不知,凡待聞而擇之從之、待見而識之,是聞見之知,而非良知也。是皆不能自信其良知,疑其不足以盡天下之變而有所待於外也。道本自然,聖人立教,皆助道法耳,良知亦法也。果能自悟,不滯於法,知即良知之知,識即良知之識,聞見即良知之聞見,原未嚐有內外之可分也。

南野子早歲即從先師於虔,所謂見而知之者也,沉粹慧敏,才足以達,素為先師所授記。凡振牖淬煉,無所不至,而其顯體默究、孳孳亹亹以繼其誌,亦無所不用其情。予不肖,辱交於南野子三十餘年,受其切劘之益最深。師門晚年宗說,每舉相證,未嚐不爽然稱快,以為聞所未聞,若飲醇醴,盎然且溢於麵,所謂交相益者,非耶?

先師嚐謂獨知無有不良,南野子每與同誌論學,多詳於獨知之說。好好色、惡惡臭乃其應感之真機,戒自欺以求自慊即所以為慎獨也。集中無非斯義,所謂卓然之信、超然之悟,蓋庶幾焉。儒臣得君,自古為難。